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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年春节,天气阴沉,北风甚紧。加上政府刚颁布禁炮令,城管部门的人昼夜巡逻,谁燃放鞭炮,就重罚谁,楚南城里一片寂静。冯国富家里也今非昔比,格外冷清,除了大年初一几位邻居进屋里来窜了窜,其余时间再没人敲门,甚至连电话也难得有两个。
陈静如倒是乐得清闲,做完简单的家务,便出门去会她那些信佛的朋友,商量着元宵那天怎么往紫烟寺去烧香拜佛。儿子也没在家里,跟他的哥儿们欢聚去了。只有冯国富独守空城,落寞自知。
其实一切都在冯国富预料之中的。想起过去,人家来就你,敲你的门,打你的电话,并不是你冯国富多么招人喜欢,是你呆在那个位置上,那个位置让人刮目相看。好像莲花座上的菩萨,不见得菩萨本身真的手眼通天,法力无边,多么了不起,是莲花座将它托到高处,才变得格外显圣,换了另外的菩萨,同样会那么崇高,有人顶礼膜拜。冯国富已从莲花座上走下来,人家还来朝拜你,而不去朝拜取代你占据了莲花座的新菩萨,那就太不正常甚至有些荒诞了。
这个道理并不深奥,谁都容易理解。可容易理解的东西并不见得容易接受,冯国富多少有些不太自在。隐约中,旧时的热脸似在眼前浮现起来,一张张依然那么生动。只是这些热脸已有新的去处,再也不会出现在你家客厅里了。
冯国富当然还是有些定力的,稳稳坐在沙发上,目不斜视瞧着电视。只是什么也没瞧进去,屏幕里那些晃来晃去的影子,对他来说没有任何确切意义。耳朵支楞着,却听不进电视里的声音,而是留意着门外的动静。偶尔有囊囊足声自楼下响上来,冯国富便下意识拿起遥控器,将电视声音调小,生怕有人敲门或按门铃,屋里听不见。其实电视声音已经很小,小到都快成了静音。不想那足音并没如冯国富所期待的那样,在门外停下来,而是依然一下一下敲击着楼道,响到楼上去了。
冯国富自嘲地笑笑,知道是自己自作多情了。楼上住着水电局的领导,脚步声是冲着人家去的。只得重新将电视音量调大,想专心看几分钟节目。很快又走了神,注意起客厅的电话机来。不知怎么搞的,电话机竟然这么沉得住气,像已睡过去的乖巧的小猫,一直不声不响地卧在屋角。冯国富真希望谁来个电话,打破一下屋里的沉寂。哪怕是个打错的电话也行,有电话总比没电话强。怪就怪在连儿子的电话也没有,不然也给他喊喊电话,松驰一下神经。这才想起儿子不在家里,就跟那些经常给他打电话的朋友在一起。
冯国富也考虑过主动给人家打打电话,可半天想不起该打给谁好。打给老同事吧,多年来自己一直是单位的领导,同事就是下属,过去都是下属给你打电话,今天倒过来打电话给他们,实在撂不下这个面子。打给朋友吧,一些所谓的朋友也是官场的同僚,你有权他有势的时候,可以互通有无,来往还算密切,如今你已失势,没有利用价值,人家早都忘了你的存在,还去打扰人家,岂不是自讨没趣?至于曾通过你到了高位显位的,过去找你是奔你手里那点权力而来,如今找你没用,更不会答理你了。
枯肠搜尽,竟然找不出一个可以打打电话的人,冯国富身上凉了一大截。莫非这就是自己官场游走几十年的结局?自己现在还是政协副主席,就如旧时弃妇,玉颜不及寒鸦色,无人理睬,过几年完全退下去,岂不惟有卧听南宫清漏长,要与世隔绝了?
一直到得初三这天,电话机才猛不丁响起来。冯国富一阵惊喜,心想总有人记起你来了。满怀感激地提过话筒,亲切地喂了一声,也没等对方搭腔,忙问道:“您是哪位领导?”对方说:“老部长,我是小曹哩。”
冯国富有些失望。小曹除夕夜就电话拜过年了,冯国富多么希望这个电话是另外什么人打来的。不过他还是暗暗感谢小曹,念着你这位老领导。
冯国富正想问小曹年过得怎样,小曹在那边说道:“老部长您去看过老书记没有?”
冯国富心里咯噔了一下。小曹口里的老书记就是杨家山。当年小曹从军分区复员时,因是杨家山安排他到组织部并推荐给冯国富开的车,他一直记着人家的大恩,杨家山离开市委去人大做了主任,人前人后仍呼他老书记,就像一直叫冯国富为冯部长一样。
冯国富意识到杨家山出了什么事,忙问道:“杨书记怎么了?”小曹带着哭腔道:“老书记住院了。”冯国富说:“几时住的院?”小曹说:“大年三十那天。那天晚上我给他家去过电话,没人接听。我还以为他回老家过年去了,直到今天才听说他进了医院,这就给你打了电话。”冯国富又问:“什么病?”小曹说:“好像是中风。”
中风自然不是什么好事,尤其是杨家山这种快奔六十的年龄。冯国富浩叹一声,说:“你在哪里?我俩去看看吧?”小曹说:“我已经到了车上,这就去接您。”
这天陈静如没出门,冯国富接电话时,她一直站在旁边,将电话内容听了个明白。冯国富放下电话,陈静如就跑进卧室,拿出他的外套,帮他穿好,相随下了楼。到坪里没站稳,红旗就赶了来。两人上车,小曹掉过车头,出得大门,往医院方向奔去。冯国富问小曹:“老杨危不危险?”小曹说:“听说还没脱离危险期。”
冯国富望着窗外迷蒙的街影,说:“老杨一向能吃能睡能做事,从没听说过他吃过药打过针,他也常常拍着胸脯,自豪地对人说自己靠的就是这革命本钱。记得二十几天前参加市委中心学习小组的学习时,还听吴书记说起老杨,他正带着有关人员在县里搞执法检查,不想突然就得中风倒了下去。”
小曹扶着方向盘,说:“关于老书记患中风的起因,说法还不少呢,市委和人大那边传得可神了。其中之一就是他的病是那次下县惹的。”冯国富说:“那次下县到底出了什么事?我怎么一无所知呢?”陈静如一旁插话道:“你与世隔绝,天天两点一线,不是政协就是家里,怎么知道外面的事?”
小曹沉吟片刻,说起那次杨家山下县的传闻来。那次杨家山一行跑了好几个县,最后一站到了楚宁。楚宁是杨家山的老根据地,他是从楚宁县委书记升任市委副书记的,心里早把那个地方当成自己的福地,感情自然深厚。执法检查搞完后还不想走,兴致勃勃转了好几处地方。还特意去了在任时主持建成的楚河公园。公园就在县城旁的楚河岸边,杨家山也不让其他人陪同,只带上人大一位姓袁的秘书,步行出城,上了公园。
本来那段时间天气不太好,执法检查的全过程都没见过一丝阳光。不想这天下午杨家山刚抬步迈进公园,头上突然云开雾散,托出一轮耀眼的太阳。杨家山兴奋异常,心想公园真有灵性,连天公都来凑趣,将可爱的阳光奉献于前。
楚河公园背倚楚山,前瞰县城,如带楚河绕过公园,逶迤东去。杨家山告诉袁秘书,楚宁旅游资源丰富,县城旁边有这么一个有山有水的公园,对发展当地旅游业有着举足轻重的作用。果然楚河公园建成开放后,再将县域内几个景区串在一起,远远近近的游客一下子被吸引了过来,如今旅游业已成为楚宁县的支柱产业。
杨家山此言不虚,袁秘书以前就陪朋友和上面的人来过楚宁,大家对这个公园,还有其他地方,诸如四季温泉、民族文化村和原始次森林风光群等景区,印象都非常好。袁秘书于是顺着领导的口气,拿为官一任造福一方之类的漂亮话歌颂杨家山。杨家山心里受用,兴致越发浓郁了,阔步登往公园高处的六角亭,迎风而立,指点起江山来。在袁秘书的印象中,杨家山到人大都快一年时间了,难得舒展笑容,今天好像还是第一次见他如此兴高采烈,当即取下随身相机,咔嚓咔嚓,给杨家山抓拍了好几张照片。
在六角亭上逗留了好一阵,两人开始下山。不过他们没走来时路,而是到了公园背面的楚河旁。因是冬末,楚河退了不少,却依然清丽明秀。水上船来排往,那是游人们在追波逐浪。水岸长堤蜿蜒,堤上遍栽的桃树虽然还没长出新叶,却有丽水拭目,清风盈袖,让人顿生如入仙境之感。
这么好的去处,自然谁都会受到感染,乐而忘忧了。何况这是杨家山始建的公园,他一路走来,不免兴致盎然,一副乐不思蜀的样子。岂料自下山后,他的脸色却突然阴沉下来,目光冷峻如霜,像是手上的银子被谁抢了去似的。袁秘书甚是不解,想再给他抓拍几张照片,见他情绪不佳,只好作罢。
两人在堤上默默无言走了一段,杨家山才慨叹一声,开言道:“紫陌红尘拂面来,无人不道看花回。玄都观里桃千树,尽是刘郎去后栽。”
袁秘书熟悉这首诗,知道为唐代刘禹锡所作。当年受王叔文永贞革新牵连,刘禹锡远贬郎州,九年后才被召回长安。那天听说玄都观栽了桃花数千,就和朋友去观看,写下这首名诗。诗人擅长借物喻人,口里吟的是桃千树,暗中却指的自己去京后纷纷占据政坛的新宠。杨家山是不是因为自己离开市委副书记位置后,各要害部门都被别人的人所占据,今天见了堤上的桃树,忽然想起刘诗,也随口念出来,借以抒怀?
回楚南后,袁秘书才听人说起,楚河公园初建时,在杨家山的授意下,堤上栽的全是垂柳。垂柳见风而长,堤岸很快绿柳成荫,蔚为壮观。有好事之人就在背后议论,垂柳就是杨柳,据说是隋主炀帝赐的姓,杨家山就因自己姓杨,特意栽了姓杨的柳树,以彰显自己的政绩。这个说法传到市里,当时的市领导也曾问过杨家山,他是不是有这个意思。杨家山矢口否认,说自己有这么丰富的联想能力,早做诗人去了。可他愈是否认,人家愈这么认为,每次走进楚河公园,就会将堤岸茂盛的垂柳与杨家山联系起来。也因如此,杨家山做上市委副书记后,楚宁县里的领导便煞有介事地将这段堤柳辟作一处景点,取名为杨柳岸,看上去是借用柳永词意,实际上是冲着杨家山去的。
不想杨家山刚从市委副书记任上下去,过去对柳树赞不绝口的县委书记就授意将堤上柳树统统砍掉,全部栽上桃树。有人背后议论县委书记栽桃树的理由,说他的名字里有个涛字,平时同僚都叫他涛书记或涛哥,楚南口音里,涛跟桃音似,大家就断定他是以桃自喻。杨家山去人大后,没来过楚宁,不知这段变故,这次下来,特意来看自己当年栽下的垂柳,谁知眼前全是桃树,心下不快,却又无可奈何,只得借了刘诗,明说桃已代柳,暗指楚南官场新宠替旧臣。究竟刘诗不能完全释去心头块垒,杨家山回市里后,郁郁寡欢,渐成恶疾,又没及时上医院检查,最后得了中风。
杨家山主持建设楚河公园的旧事,冯国富非常清楚,那时他还是楚宁组织部长。楚河堤岸上的杨柳也确是在杨家山提议下栽种的,当年冯国富就曾随杨家山上堤,栽下过好几株垂柳。那么杨家山这么做,是否由于垂柳姓杨,冯国富觉得有些勉强,不怎么在意,也从没问过杨家山。至于人家伐柳栽桃,竟导致杨家山中风,冯国富认为更是牵强附会,不太可信。杨家山突然中风,原因肯定没这么简单。
说话间,来到一处街口,离杨家山所住医院已经不远。不想前面堵了一溜长长的车子,好像是出了车祸。进退两难之际,冯国富问小曹道:“杨书记中风的起因,你刚才只说了之一,还有之二呢?”
小曹说之二是市建设局屠局长被抓。原来市里几项建设工程承包黑幕穿帮,拔出萝卜带出泥,将屠局长也牵了进去。本来这是司空见惯的经济腐败案,可有人觉得官场上没有纯粹的经济腐败案,抓屠局长,是因为他是杨家山的人,最后目的是要搞倒杨家山。据说上面早有这个意思,只是杨家山在市委副书记位置上呆着,不好下手,才先将他挪开,再拿屠局长开刀。姓屠的根本不是钢铁炼成的,顶多算是塑料制成的,检察院稍施手段,他就完全软化,曝出不少包括杨家山插手工程的真相。杨家山精神崩溃,吓成中风。
冯国富笑起来,说:“这个说法倒是有鼻子有眼的,像那么回事。”像那么回事,自然就不是那么回事。冯国富知道屠局长其实并非杨家山的人。杨家山管了那么多年干部,不好说知人善任,但什么人是什么货色,还基本看得准。屠局长原是建设局多年的副局长,人很聪明,自视又高。这种人权力有限,不会坏事,做没有实权的部门头儿或有实权的部门副职比较适合,因此有人多次提议他做建设局一把手,杨家山都捂住不提,说要提也不能在建设局提。屠局长心里恨死杨家山,却又不得不想方设法往杨家山身上靠,主动送上管辖范围的项目,让杨家山拿给自己的人去做。杨家山不愿跟他搅在一起,就是碰到有人拿着省里重要人物的条子,叫杨家山给建设局打招呼,实在没法推掉,也只找一把手。也是姓屠的手眼通天,后来竟走通市委书记和市长的门子,研究人事的常委会上,两位一把手一致提议姓屠的做建设局长,杨家山只得认同,怕自己一味反对,书记市长还以为你跟现任建设局长做了好多见不得人的事。
不幸的是杨家山没看错人,屠局长果然出了事。有人将他与屠局长联系到一块,自然是不知实情,以为杨家山当时管党群,屠局长就是他提的。既然屠局长不是杨家山的人,两人不可能有什么瓜葛,说屠局长曝出杨家山插手工程真相,杨家山精神崩溃,吓成了中风,也就不足为信。
冯国富正要问小曹,还有没有杨家山中风起因之三,前面的车阵开始蠕动,渐渐通畅起来,小曹一踩油门,跟上前去。
不一会儿到达医院,三人下车,来到高干住院楼。杨家山住在二楼西头的单人病房,三人进门时,房里非常安静,病人一动不动躺在床上,杨夫人和儿子杨进仕无声守在病床两边。见了冯国富三个,杨夫人顿时泪如泉涌,泣不成声。陈静如拉住她的双手,轻声安慰起来。冯国富瞥一眼床头的盐水瓶子,绕到床前,去瞧病人。可怜杨家山英雄一世,几十年硬硬朗朗,虎虎生风,此刻卧病于床,竟死蛇一样悄无声息。冷峻刚毅的方脸似乎也变小了,苍白如纸,再无一丝生气。嘴唇干如枯芒,半张着,艰难地呼吸着浊气。
冯国富给病人掖掖被子,退下来问杨进仕,杨家山是怎么得的病。杨进仕呆望着冯国富,略带结巴地说了父亲得病的经过。
近段时间以来,杨家山情绪显得很暴躁,动不动就训人发脾气。却也没有别的异常,大年三十晚上还喝过半斤葡萄酒。不想放杯上厕所时,便缩在地板上爬不起来了。打电话找到人大办主任和司机,七手八脚送进医院,值班医生一查,说是中风。虽经抢救,勉强保住一条命,却一直处于半昏迷状态,以后能不能再站起来,暂时还不好说。
冯国富只得好言相慰,说了些如今医疗水平高,杨主任命又大,慢慢会恢复过来一类的宽心话。这才注意到,除了杨进仕那留学美国的姐姐杨琴没在场,也没见他老婆汪菊花。冯国富正要开口寻问,小曹在一旁扯他衣角,冯国富意识到有些犯忌,也就缄嘴不语了。
说起杨琴,那女孩自小聪明伶俐,好学上进,小学到大学,学业成绩一直非常优秀,大学毕业又直接考取美国托福,现正在那边读博。这是杨家山夫妇心头的骄傲,别人一提及这个宝贝女儿,他们就一脸的幸福。只是世上没有十全十美的事情,姐姐那么优秀,弟弟却智商平平,还有轻度口吃,高中勉勉强强读完,大学文凭都是花钱换回来的。当然市委副书记的儿子,找个理想的工作绝对没问题,杨家山一个电话,工商局长就收下了杨进仕,让他做上堂堂国家干部。有这么好的单位,老子又是大权在握的市委副书记,找老婆应该不在话下。仗着条件优越,杨进仕的要求也就有些高,得聪明贤慧,还得漂亮好看。世上的女孩有聪明贤慧的,有漂亮好看的,既聪明贤慧又漂亮好看的也不乏其人。只是集聪明贤慧和漂亮好看于一身的女孩要求也不会低,他们满意杨进仕的家庭背景,却难得满意他平平的智商和口吃的毛病。这样高不成低不就,几年下来,杨进仕一直成不了家。
杨家山急了,只好亲自出面,替儿子物色了一个女孩。那女孩是市委招待所里的漂亮服务员,名叫汪菊花。杨家山常在招待所开会就餐,经常见面,知道她不仅漂亮,而且活泼机灵,又来自偏远农村,不像城里女孩眼高。杨家山便以给她解决工作为交换条件,要她嫁给自己的儿子。汪菊花哪里看得上杨进仕?只是考虑自己这么个出身,又没有什么过硬关系,要在城里扎下根来,嫁给市委副书记的儿子,确实是条最有效的绿色通道,也就咬咬牙,答应了杨家山。儿子结婚后,杨家山便给市交通局金局长打招呼,要他解决儿媳的工作。金局长在部队时就是杨家山的老部下,到地方后又是他一手提拔上来的,没有杨家山,也就不可能有金局长的今天,这个忙他当然要帮。他先将汪菊花安排进交通局下面的路桥公司当工人,接着给她转了干,调入局机关做上了公务员。
交通局当然是个黄金码头,这从全国各地交通部门的贪官越做越大,越抓越多,便足以为证。现在就业又那么困难,背后没有大树,想到交通局那样的黄金码头去,就是名牌大学甚至研究生毕业都没用,像汪菊花这种无根无底无文凭的农村女孩,则更不用做这样的梦。不用做的梦,偏偏还变成了现实,汪菊花当然应该感谢公公,现在公公病成这个样子,于情于理于义,她也应该守在旁边,以尽孝道。冯国富三位在病房呆了好一阵,一直没见她的影子,估计她是有别的事情去了,暂时到不了场。只是刚才小曹为什么扯自己的衣角呢?冯国富不免蹊跷。
又坐了一会儿,三人准备告辞。冯国富这才意识到出门时匆忙,没想起给病人带些什么。伸手去身上摸了摸,发现几个口袋都空空如也。原来自做上楚宁县委组织部长后,走到哪里都有人买单,家里的钱又都是夫人管夫人花,冯国富再没用钱的必要和机会,早已没了带钱在身的习惯。
好在陈静如是有备而来的,从包里拿出一叠百元大钞,往杨夫人手上塞去,说:“杨书记的病我们帮不上忙,只好表示点小心意。”杨夫人不肯接,只顾推让。冯国富就做出生气的样子,说:“我们两家这么多年的交往了,你不领情,我们心安吗?”杨夫人只好收下,眼里的泪水又滚将下来。小曹也拿出一把钱,杨夫人推不脱,双手接住。
又安慰杨夫人几句,三人动身出门。杨夫人殷殷相送,陈静如转身说:“别送了,招呼杨书记要紧。”伸手拈去杨夫人落在肩头的白色长发。冯国富也说:“有什么困难打我手机,我负责出面。”杨夫人说:“暂时没什么要麻烦冯部长的。人大还有市委那边都有领导来过,他们已给予了关照。”冯国富说:“这就好。还有过去那些时刻不离杨书记左右的老朋友老部下呢?也有来过的吗?”杨夫人声音又哽咽了,却掩饰道:“来过来过。”
冯国富知道这话问得多余。那些过去老缠着杨家山不肯松手的人,你又不是不认识,还不知道他们是什么角色吗?冯国富心里沉重,直到下楼上车,出了医院,都不吱一声。小曹和陈静如也沉默着,一个只顾专心开车,一个眼睛望着窗外。最后小曹憋不住了,愤然道:“我们三个呆了半个上午,也没见谁来过,如果杨书记不是人大主任,还是市委副书记,病房里会这么安静吗?”
冯国富似笑非笑道:“也不见得。得了杨书记这种病,别说市委副书记,就是省委副书记,除了单位和组织外,恐怕也难得有人再来理睬你。”小曹骂道:“真是人心不古啊。好些占据着市县重要部位的家伙,都是老书记一手提上去的,老书记在副书记的位置上,他们紧密团结在他周围,老书记去人大后,再难得见到那些人的影子,现在他又成了这个样子,他们自然更不肯露面了。不是这帮家伙忘恩负义,老书记也不会落到这个地步。”
这样的人冯国富见得可不少,不说也罢,只说:“刚才你扯我衣角干什么?”小曹说:“老书记就是那个汪菊花坏的事。”冯国富有些讶然,说:“她怎么坏的事?”小曹说:“汪菊花已跟杨进仕离了婚。”
冯国富夫妇吃惊不小,问小曹到底是怎么回事。小曹说:“汪菊花虽然出身农村,可她长得好,人又活泛,不是为了解决工作,她怎么看得上杨进仕?结婚后也就不怎么将丈夫放在眼里,尾巴都翘到天上去了。只是当时老书记还是市委主要领导,她还不敢怎么样,老书记去人大后,她就无所顾忌了,好上了别的男人,最后闹到法庭上,离婚了事。”
如今这种事情太多,大家都已见怪不怪,照理儿子离了婚,杨家山实在犯不着气得中风。冯国富说:“这个儿媳得来确实不易,这事摊到谁头上都来气。只是我跟杨书记共事多年,知道他是个有肚量的男子汉,儿子离婚还不至于把他击垮吧?”
小曹说:“你知道汪菊花好上的是谁吗?”冯国富问:“谁?”
“交通局那姓金的杂种!”小曹说“汪菊花还没离婚,姓金的就将她提为要害科室的科长,将交通局的重要项目交给她管理,局里的人背后都说她是二局长。等到汪菊花一离婚,姓金的就送她一栋别墅,让她从二局长变成了二奶。”
这家伙出手这么恨,倒是冯国富怎么也没想到的。当年在部队当兵时,姓金的就是杨家山为团长的团部战士,转业回地方后,又在杨家山一手培植下,从普通养路工人转干调进机关,两年干部三年股长四年科长,最后做到市交通局副局长和局长。杨家山对他可谓恩重于山,说是他的再生父母,一点都不为过。不想杨家山大权旁落后,这个家伙竟对他的儿媳下了手。一个视为己出的老下级,心肝都掏给了他,到头来却是这么一个混帐东西,如此做得出来,杨家山不中风,那才怪呢。
冯国富浩叹一声,一时无话。只恨杨家山自己失察,看走了眼,当白眼狼做知己,视无赖之徒为贤能,利用手中特权,将其一步步扶到交通局长这样的显位,最后才遭此报应。冯国富很是悲哀,当权者用权不慎,以至害人害己的事,早已不是什么新闻。
本来就郁郁寡欢,老领导又出了这事,这个春节长假,冯国富也就过得了无意趣。
看看假期快尽,阴沉了多日的天空忽然下起雪来,纷纷扬扬,飘飘洒洒,一夜工夫就将大地铺了个严实。雪地里偶尔有人走过,留下一行行脚印,只是很快又被还在不停地下着的雪填白。地处南方的楚南已经好多年没怎么下雪了,冯国富心头生出一份久违的惊喜来。遥想少小时,乡下好像年年都要下一两场大雪,小伙伴们在雪地里追逐嬉戏,打雪仗,堆雪人,好不过瘾。
不觉离开乡下已快四十年,蓦然回首,人生仿佛雪地里那深深浅浅的脚印,倏忽间已杳无痕迹。
忽又记起唐人的诗来:寂寞苍山远,天寒白屋贫,柴门闻犬吠,风雪夜归人。这首明白如话的小诗,简直是支无声的小夜曲。山远屋贫,犬吠人归,雪夜的白色是寂静的,浸人肌肤。这是冯国富最初读此诗时的感受,不知怎么的,随着年龄的增长,他在诗里读到的不再只是苍凉和清寂,更多的是悄悄蕴含在这苍凉和清寂里的温馨。冯国富暗自嗟叹,是不是这样的温馨与我们相去甚远,才越发觉得它的难得,容易被打动?人也许就是这样,贫穷的岁月缺乏物质,却不缺乏温情;风光的日子看去热闹,却往往徒有热闹,寂寞难耐;而什么都有,包括财富和权力都可任意挥霍的时候,我们便常常那么无奈而又无助。
冯国富正这么胡思乱想着,家里来了个不速之客,陈静如喊他回屋。冯国富这才恋恋不舍离开了窗台。
原来竟是李总。李总喝口陈静如递上的茶水,向冯国富解释说,他早就应该上门的,只因公司的事情,春节都不得安宁,一直出差在外,昨晚才匆匆回到家里,今日便赶了过来。冯国富笑道:“这就是资本家的本质,为了追逐利润,什么都扔得下,连春节这样的传统大节也可以抛妻别子,远走高飞。”
跟冯国富打了大半年交道,李总也就放得开多了,说话变得随便起来,当即笑道:“冯主席这是抬高我了,我哪算得上资本家啰?过去的称呼贴切,叫个体户,现在说得好听,叫私人业主。说白了就是没娘崽,要资金,银行不给;要场地,政府不批;要销路,部门设阻。好不容易搞出产品,还没上市,伸手要钱的各路诸侯便饿狼一样全都扑了过来。市场是残酷无情的,看得准,顺风顺水;看不准,走投无路。中国人又喜欢跟风,技术含量不高又有利润的产品,你能生产,他也能生产,最后混战一场,同归于尽。投资技术含量高的产品,别人不容易跟,那得大投入。大投入还是不怕,怕就怕你投了进去,刚有点效益,国家一句话,这产品只能由国家生产经营,那你只得爬到楼顶往下跳。还有诚信危机,产品销出去,资金回收困难,而款子没到户头上,钱就不是你的钱。春节期间我走南闯北,跑了十多天,除了摸市场底子外,主要就是去收帐,能要的尽量要些回来,不然开春后,肥料要下田入土,你没经费购进原材料,耽误生产,公司只有关门歇业了。”
听李总如此说,冯国富才意识到办公司赚钱,也挺艰难的。原来条条蛇都咬人。冯国富不由得想起一位姓谢的老熟人,他原是政府职能部门的科长,手中管着市直和县区某些部门的业务经费。见文化单位的人开网吧,教育部门的人搞印刷,银行里的人经商办厂,公检法司的人经营茶馆和洗浴业,谢科长也不甘寂寞,在一个偏僻小巷开了一家小餐馆,人家找他拨款,除了献上大额红包,还得请他上他开的馆子里吃饭喝酒,并高价购了他馆子里的高档烟酒送他,说是他的馆子不会有假货。其实他也搞不清是真货还是假货,反正那些烟酒也不是进货进来的,都是人家朝贡朝给他的,馆子家里,家里馆子的,不知打了好多个来回了。世上还有这种一本万利甚至无本万利的钱可赚,怕是没几个商人或厂家有这样的财运。因此数年下来,谢科长就赚了个盆满钵满。后来到了退二线年龄,谢科长头天离开科长位置,第二天他的馆子就再没人肯去关顾了,只得关门大吉。在家闲了一段时间,谢科长觉得实在无聊,便拿出过去赚的钱,与人合伙办起厂子来。这时他好像才知道,办厂竟然还要找工商税务环保等部门办证件,交税费,过去开店做生意,一切手续人家几乎都给他省掉了,没法省的也会主动送到他店里去。还得求人购进原材料,闯市场找销路,至于产品销出去后,客户不给钱,下跪都没用。这样厂子办了不到两年,家里的存款全部贴进去不说,还欠下一屁股债务,再没法办下去,只好停产,将厂里的设备当废品卖掉,回家抱孙子。没发财,倒发现一条很有意思的真理,就是这世上还是当官或在机关里掌点实权,最好赚钱。此后谢科长逢人就爱宣讲这个谢氏真理,说这个真理虽然浅显,却是他用上百万的现金换来的。
相比之下,像李总这种无根无底,全凭自己拳打脚踢办公司闯市场的私人老板,实在了不起。冯国富也就对李总多了几分理解,跟他说了那个谢氏真理。李总听了,深有感触道:“可惜这个谢氏真理,谢科长们发现得实在太迟了点,若在位时能有所发现,那对我们这些纳税人,他们也许就会拿出不同的姿态来。”冯国富说:“是呀,我们的政府本应对纳税人心存感激的,纳税人是我们真正的衣食父母。可我们的官员习惯了居高临下,还没怎么学会善待纳税人。”
随便聊了一阵,冯国富换了话题道:“现在是公历二月初,政协会议将于月底召开。又是换届会,你就是再忙,怕也得赴会才是。”李总点头道:“这是理所当然的。冯主席费了这么大劲,给我弄了个常委,我不赴会,怎么对得起您老人家的栽培呢?”冯国富说:“对不对得起我的栽培,一点也不重要。我的意思是,你不参加会议,怎么知道做委员的滋味?”李总笑道:“做委员的滋味一定非常美妙吧?”
“当然美妙。”冯国富也笑道“比如刚才我们说的关于纳税人的话题,平时你就是举上个高音喇叭,对着政府部门喊上三天三晚,也不会有谁出来理睬你。可政协会上,你写成提案,会后提案委员会再转交给有关部门,他们绝对会正儿八经给你书面答复的,如果你不满意他们的答复,还可以打回去,要他们重来。”
说得一旁的陈静如都忍俊不禁了,说:“如此说,做上这个委员,还真可耍耍委员的威风。”冯国富正色道:“这怎么是耍威风呢?这是委员的职责嘛。”李总笑起来,说:“那到时我一定行使好委员的光荣职责。”
自医院回来后,冯国富的心头一直灰灰的,今天李总来访,说了这么多话,心情一下子好起来。李总走后,看了一会儿电视,冯国富想起已好几天没碰的佛经,随手拿过那册四念处,诵读起来。陈静如见了,说:“经不离香,替你燃盘香吧。”出到阳台上,点了盘紫檀香。又对着墙上的佛珠做了几个揖,才回到客厅里。
冯国富还没念上两页,又有人敲门。这回是周英杰。
一进门,周英杰就说:“冯主席家里真香啊。”冯国富放下四念处,说:“哟,好久没见周主任了,怎么又现身了?”
文史委向来清闲,周英杰跟银副部长粘上后,没几时呆在政协,冯国富尽管分管文史委工作,也难得跟他照一回面。冯国富倒不怎么介意,知道周英杰在忙自己的前程。其实这在政协已不是什么秘密,都清楚周英杰就要离开政协了。
不想今天周英杰竟突然出现在冯国富家的客厅里,倒是让人稀罕。原来周英杰是以拜年为名,特意来给冯国富报告他的最新动向的。他歙歙鼻翼,闻闻佛香,就佛论佛了几句,然后告诉冯国富说:“我就要到县里任职去了。”
冯国富并不意外,说:“应该祝贺呀!你这么年轻,老呆在政协,确实是种浪费,到更重要的岗位上去,好发挥你的能力,为党和人民多做贡献。”周英杰说:“多亏冯主席的大力扶持,不然我也不可能有这种机会。”
“我哪有这个能力扶持你?”冯国富笑笑,又问道:“到哪个县去?”周英杰说:“冯主席曾经战斗过的地方。”冯国富知道那便是楚宁了,说:“那好呀。什么部门?”周英杰说:“还是冯主席战斗过的部门。”
冯国富的目光扫过周英杰满是谦卑的笑脸,明显感觉出那隐在谦卑后面的无法掩饰的得意。原来冯国富以为从政协出去的人,能到市直部门或县区政府做副职,已是非常了不起了,想不到周英杰却一步到位,做上楚宁县委组织部长。这样的位置可比市直部门或县区政府副职重要得多。而且跟冯国富当年做楚宁组织部长时略有不同,现在的县区组织部长似乎更有出息了,没出意外,干两三年绝对是党群副书记,只要运气不是太坏,党群书记再干两三年,不是书记也是县长,然后就等着进市委市政府班子了。
正因县区组织部长位置如此特殊,近几年楚南才形成这样的惯例:除了两种人,一是市委主要领导秘书,二是组织部重要科室的科长主任,其他人谁都别想沾这些位置的边。冯国富早就听说过,楚宁县组织部长位置原来是安排给市委组织部徐科长的,周英杰能把他挤下去,的确非同凡响。怪不得那天徐科长要打电话给冯国富,说周英杰真有两手。当时冯国富还开玩笑说,谁都有两手,一只左手,一只右手。不曾想周英杰的左手右手,比人家的左手右手要高明得多。
冯国富沉吟之际,周英杰又说道:“楚南是冯主席的老根据地了,以后有事没事,常到那里去走走,我会尽地主之谊,奉陪老领导的。”冯国富说:“有道是上面千条线,下面一根针,在下面做父母官不轻松,上级领导和部门那么多,迎来送往的,够你应酬。我还是知趣些,少去给你们添乱。”周英杰说:“冯主席下去,当然不是添乱,是添喜。何况是冯主席您使我走到今天这一步的,您能下去,我会特别高兴。”
周英杰说这话时,显得格外真诚。冯国富却担当不起,说:“你没必要客气,这完全是你自己的修为嘛。”周英杰倒也坦白,说:“我有什么修为?如果不是冯主席牵头将那次楹联征集活动搞起来,并亲自出面请动银副部长出任领导小组副组长,我也不可能结识银副部长,受到组织上的关注。我会永远记住您的大恩大德的。”
这话来得更重了。其实那次楹联征集活动冯国富也没出什么力气,主要是周英杰跟朱崖和李总三人,一个负责组织联络,一个具体操办,一个出资赞助,才合伙搞起来的。如今搞这种活动的人多得很,以书法摄影绘画或音乐舞蹈等为由头,找政府领导或有钱的企业老板出钱举办竞赛活动,从中赚取利润,实属稀松平常事。因此周英杰三人搞这个活动时,冯国富也就没觉得有什么特别。现在回过头去瞧瞧,原来他们的目的长远得多,并不仅仅盯着几个小利润。可以设想,如果不搞这个活动,周英杰无由粘上银副部长,进而被安排到楚宁做组织部长;朱崖不可能跟李总打得火热,开上佛品专卖店;李总也难得与政协领导打成一片,摘走政协常委桂冠。做上组织部长的,谋到了权柄;开了专卖店的,弄到了钱袋;戴上政协常委帽子的,获取了名声,真是各有所得。有道是人有三念:权念,钱念,名念。这个看似游戏般的楹联征集活动,冯国富曾那么不以为然,谁知竟然让想权的得了权,想钱的来了钱,想名的有了名,倒是叫人始料未及的。
这事还真有些意思。冯国富想起刚默诵过的四念处里的话,笑着摇了摇手,说:“不可说,不可说。”
周英杰却不知到底是什么不可说,只是笑笑,客气着告辞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