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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凡读过几本书,看过几部古装影视的人,对“门当户对”这几个字,无不是“过时、迂腐、封建、卫道士”等之类的贬义理解。然而,对于历经了人生苦雨的我,却有着另外一层的诠释。
我出生在一个条件不错的家庭。父亲是市府官员,母亲是大学教师。自小在优越环境中长大的我,竟然不知道爱情除了浪漫外,还有婚姻这个柴米油盐的现实。
研究生毕业,我被分配在母亲所在的高校教国语。正值花样年华的我,身旁自然少不了男生的热捧。可我不是嫌男讲师学究气太重,就是嫌小公务员权欲心太浓。横挑鼻子竖挑眼,总是选不中能伴我终生的如意郎君。时间一长,他们知道了我的家世,给我扣了一顶孤傲的帽子后,渐渐敬而远之。
那年初夏,我正在办公室审阅毕业生的论文,门被敲响,进来一位身穿制服的小伙子。他说门房有我的一封信,顺路给我捎过来了。我一看信封就知道那是我不久前写给语文月刊的稿件回函。我请他喝水,他站着聊了几句就走了。
他叫林泉,一个很诗意的名字,是校卫队最近招聘的临时工。
我做梦都不会想到我会爱上他。
莫非冥冥之中,人的劫数早已注定?就像他说的出天花,如果一个人活着的时候躲过它,死后在骨头上也要出。我没出过天花,难道它一定要让养尊处优的我在青春年少的心里出一次?让我的心历经磨难才能变得深刻,才能安心面对平淡的生活?
我们的开始源自一段英雄救美的情节,和许多俗之又俗的类似故事稍有不同的是,这个故事的主角就我们两人,没有流氓无赖的配角。
五月的校园,榴花似火。晚饭后,我一个人漫步在校园偏僻的林荫小道上,追寻着暮春的落寞。
突然,在花木掩映的拐角处,我听到一阵自行车急速而来的声音。天已黄昏,我怕来人看不见我,下意识地往路边靠了靠,不想来人速度太快,转弯时连人带车摔了过来。失控的自行车在冲向我时倒地,惯性使来不及躲闪的我成了它的受害者——它的前轮挡泥板尖擦伤了我穿裙子的前小腿,一阵钻心的疼差点让我晕了过去。
他惊恐地从地上爬起来,连声说对不起,当看到我流血的小腿时,他拿起手机语无伦次地拨通了急救电话。
我看清了他是林泉,也看清了他满脸的惊恐和手足无措的急切。
暗淡的灯光下,他的眼睛好大好明亮啊!
那晚,不知为什么,我在剧烈的疼痛中竟没有对一个无意撞伤我的人说一句责怪的话。除了我知道他在骑车夜巡(近段时间学校丢摩托车丢疯了)、知道他刚来对校园的路径不熟外,我被他真诚的道歉和急于救人的真情所感动。
随后赶来医院的妈妈对林泉大动肝火,林泉像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低头任凭妈妈的训斥。我有些于心不忍,伤害已经造成,就是杀了他也没法抹平我的创伤。于是,我劝妈妈消消气,也不要告诉一向威严的父亲。
我在医院住了七天,伤口一拆线,我就出院了,我怕给林泉造成更多的经济负担——毕竟他是无意的,做人要以诚相待。
我在病房门口看到林泉时,他整整瘦了一圈。
我知道妈妈不让他进病房,他就在病房门口守着,只要妈妈一出去,他就会进来看看我,满脸的愧疚;我也知道他偷偷垫付了所有的医药费,知道他因连续七天失踪而丢了那份工作。后来,我还知道他家住在边远的小山村,家里很穷,他初中没毕业就来城里打工,很不容易。
我的良心开始不安了,他一个月就挣那么点钱,全都为我垫付了医药费,他怎么生活啊?
在我的软磨硬缠下,妈妈找了院领导说明情况,他又上班了。
我们的爱情就此开始。
但不幸似乎从一开始就有预兆,他注定是伤害我的人,让我在肉体的伤害中开始,在精神的伤害中结束,这难道是一种宿命?
林泉确实有别于我所见到的其他男生,他身形俊朗,行动风风火火,给人一种硬汉但又不失文雅的形象。最重要的一点,是他的自尊和勇于承担责任的品质深深吸引了我,让我义无反顾地敢冒天下之大不韪。
我彻底康复后,去校卫队约他出来,婉转地说明来意是要还给他垫付的医药费。没想到他满脸通红,结结巴巴地拒绝了我的同情。那一刻,我真切地感受到了人穷志不穷的崇高——它足以让每个人为它叹服,同时,它也让我为这个具备这一刚性的男人敞开了爱情之门。
我很佩服他把有限的工资计划地天衣无缝,当然,这和我的密切配合不无关系。
和他在一起,我过的是另一种生活,一种全新的生活。他不会也不可能领我去我厌烦了的星级酒店等高消费的地方,这刚好填补了我想体验像他一样的一层人的生活的空白。
我喜欢在夏季溽热的天气里,挑一个微雨的午后,和他漫步在烟雨蒙蒙的长堤上,听他讲述那些书本上没有的稀奇古怪的事;喜欢周末的黄昏和他静静地坐在校园的长廊上数星星,而不必再费心想讲义的起草;喜欢在某个清凉的早晨被第一声鸟鸣吵醒后,和他一起去登山,看云卷云舒而不必用心再死记某外国名著的作者和结构特色
渴了,一瓶矿泉水足矣;累了,他结实的胸膛是我最好的沙发靠垫;饿了,街头小吃、牛肉面是世上最美的佳肴。他的微笑,是我心头最灿烂的云锦;他的方言,是我耳边最动听的音乐;他说的内容,是我眼前最新颖最原生态的世界
妈妈似乎觉察了情况的异常,不停地给我介绍对象,催促我赴约。我搪塞了一段时间后,最后决定还是摊牌。结果不言自明,我和妈妈第一次吵翻了,就源于妈妈在惊讶慌乱之下的一句“门当户对”妈妈有很多的理由,但对早已过时了的门当户对难以自圆其说。
紧接着,战争升级,父亲介入。我虽不敢顶嘴,但始终以非暴力不合作的态度对待父亲。一贯在电视上、大会上讲话的父亲也没有驳倒我对门当户对一词的蔑视,最终气急败坏地把火全撒在妈妈身上,说妈妈宠坏了我,并对我下了最后通牒:不断绝关系,从此父女两路!
面对父亲的大发雷霆,我害怕了。不是害怕我与父母的决裂,而是害怕父母所说的至少在文化层次上要门当户对,否则婚后没有共同语言的事会发生在我和林泉之间。
那段时间,他对我百依百顺,陪尽小心,让我深陷两难之境。
有一天傍晚,消失了好些天的他突然来找我。面对愁眉苦脸的我,他终于无奈地说我们还是分开吧,说这话的时候,他哭了。我没想到男人的眼泪对我的防线有那么大的摧毁力,尤其是我自认为很刚性的他。我知道他很清楚我在耍女人的小性子,我只是不理他,远不到要分手的地步,他竟哭了。果然,在我的追问之下,他道出了实情:不只是妈妈找他谈话,妈妈还让学院领导不止一次地找了他,而且,他被辞退了,明天就走。
我惊呆了!我猛然觉得,我不是在面对我的爱情,而是在面对一股强大的势力——封建残余观念!
就在那晚,我的单身宿舍,我们抱头哭在一处。我对他说:“生在农村,不是你的错,家里穷,也不是你的错,没有文化,更不是你的错,错的是,那个该死的观念。只要你对我好,我不要什么子曰诗云,不要什么夫贵妻荣。除了你,我什么都可以不要。”
也就在那晚,我把自己当成了新时代反封建的巾帼,挑战性地和他住在了一起。
妈妈哭了,她央求我旅行结婚,算是给气得住进医院的父亲一点面子。毕竟,父亲在社会上也算是有脸面的人,他没法给同僚交待研究生的女儿嫁了一个初中没毕业的临时工。
婚后,我们和大多数新婚夫妻一样,恩恩爱爱地在租来的房子里度过了一段甜蜜的时光。然而,婚姻从来就不是两个人的事,从婚前到婚后积累的矛盾渐渐凸显了出来。
起初,我以为是他爱我疼我,学院有什么聚会舞会之类的活动,他一定到场。他不会跳舞,没关系,我拉着他跳。自己的老公,就是踩断我的脚面我也愿意;饭桌上,他不吃不喝也不说话,没关系,我夹菜给他吃,陪他喝,说他爱听的话。可时间一长,他开始抱怨起我的活动,自己不参加并限制起我活动的次数和时间,语气中越来越瞧不起知识分子。这我理解,在这座城市里,他没有任何朋友。他所加入的,都是我的圈子,结识的都是我的同事和朋友,让我的圈子一下子接纳一个一言不发的朋友,是需要时间的。这个过程中,难免会有人给他脸色。于是,我只好迁就他,既然我已结婚,就得为他负责,为此,我在闺友中落了一个重色轻友的名声。
如果仅限于此,我就谢天谢地了。可接下来发生的事情,是我始料不及的。
放寒假了,他要我和他回他老家。也是,结婚两三个月了,我这个儿媳还没见过公婆呢。他提出租车回家,我一想借账、房租、水电费、日常开支、年关将近的花销等,就开玩笑让他别把我当成千金小姐,别人能走,我也能走啊。没想到,他一路的不高兴,我只好努力地哄他高兴。过了小镇,生平第一次坐三轮摩托车的我,冻得牙齿打颤,也得挤出笑容安慰他我不冷;步行翻山,我的高跟鞋后跟掉了我都得赞美他的家乡风景好空气好。我不是不知道换运动鞋,一米六六的我穿平底鞋照样高挑。为只为初次见他父母,打扮要正规些。要是当时我知道他不高兴的原因,我恐怕跌倒就再也爬不起来了。
一进门,他妈先没接我手里的一大堆东西,而是一个劲地盯着我的肚子看。那眼神,好像我借了她的传家之宝不打算还似的,我一下尴尬地不知所措。不要说礼数,连水都没人记起给我倒。他爸坐在炕上只知道抽烟,我的一声“爸”让他慌乱地不知如何是好。他妈出来进去不知忙什么,但始终不和我正面接触,我想和她套近乎都没机会。从她躲闪的、卑微的眼神里,我看到了抵触和对立。如果说他爸是个老实巴交的农村人的话,他妈则是精明有心计的那种。为了博得他和他妈的欢心,累得散架的我进了厨房帮忙。谁知我一进厨房,她妈就走了。不知油盐酱醋在哪的我,只好喊他进来。可他只要在厨房呆一会,她妈就找事喊他出去。在他家的第一顿饭,我真不知是怎么做熟的?(在我家,我几乎没做过饭)饭做好了,我连筷子都没动。到现在一想起他妈,我还有点发怵。
晚上,我们住隔壁小屋,他问他妈要给我们结婚准备的新被子,她妈说让他弟打工全拿走了。这话,他都不信,何况我?唉女人啦,这是何苦呢?
半夜,他被他妈喊走了。破屋,墙一点都不隔音,尽管他们说话声音很低,但还是被冻得无法入睡的我听到了好多。那夜,我一眼未眨。
第二天一早,我在被窝里借故要研习功课催他回城。他犹豫了一会去大屋里给他妈说,隔壁立即传来他妈骂他没出息、管不住媳妇将来有好日子过的声音我困饿交加,加上又冷又气,眼泪终于忍不住了,索性一头蒙在又旧又脏的被窝里一任泪水长流。
他妈来劲了,一会儿打得鸡飞狗跳,一会儿指桑骂槐。我在他妈“花钱养了个不下蛋的母鸡”的骂声中一骨碌爬起,不顾左右为难的他劝,收拾好我的东西转身出了院门。我走出了好远还能听到他妈嚎啕大哭的骂声。
泪眼模糊、穿高跟鞋的我在下山的路上一脚踩空,差点摔下悬崖。阴云密布的天底下,趴在地上的我,也嚎啕大哭起来。不是为身痛,而是为心痛。
他后来赶来了。
来的时候,是他不说话;回的时候,是我不说话。
从他家回来,天早黑了。我问昨晚他妈妈给他说了些什么,他是个孝子,始终搪塞。我一气之下,摔门而出。本指望他追出来哄哄我,谁知他这次很听他妈妈的话,十分像个爷们,理都没理我。
世界这么大,我竟没地方去了。家是不敢回的,我怕见到父亲,不是怕父亲打我骂我(父亲从没打过我),而是怕父亲失望地让我心痛的眼神。去朋友家,这么晚了何况,婚前婚后,就因为他没文化,好友几乎没人看好他,这一去不正应了她们的话?
不知何时,路灯下飘起了雪,挦绵扯絮,乱舞梨花。可出门匆忙忘加衣服的我却一点也惊喜不起来,不但丝毫不觉浪漫,反而悲从中来痛哭失声。
那晚,冻得发抖的我回了我的单身宿舍。床早撤了,没地方睡,这也促使哭够了的我坐在办公桌前对我婚前的生活做了一个冷静的回顾,捋了一捋纷乱的思路。
婚前,他的父母曾带着礼品来我家多次提亲,固执的父亲总以工作忙为由推脱不见,他父母因此也赌气不管我们的事了。两家大人斗气,倔强的我用我和他平时积攒的工资和从朋友处借来的钱置办了简单的婚礼。临旅行前,妈妈偷偷给了我三万元钱,哭着说我这样做,大家还以为我有什么毛病呢?我当时幸福地像仙女一样,只想着和心爱的他在一起什么都会有的,哪会把别人的眼神和妈妈的话放在心上啊?
第二天一早,我在迷迷糊糊中,宿舍门被妈妈敲响。妈妈告诉我,她早上出门时看见林泉在小区门口一闪便不见了,马上意识到出了什么事。打电话我不接,去我租的房子才听到电话在屋里响,门又敲不开,急得她到处给我的朋友同事打电话,最后才找到这里来的。我一头扑在妈妈怀里,哭了个天昏地暗。
我深深地体会到了母爱的伟大!因为,世上所有的爱都是为了相聚,而母爱,却是为了分离。
我发了高烧,住进了医院。这次,是妈妈让林泉看我,我却不见他。
后来,还是妈妈劝我,小夫妻拌嘴很正常,不要顿不顿就离家出走,多危险;至于他的父母,农村人,就那样,一年见不了几次,让我多担待担待。
我想通了,毕竟我还爱着他;毕竟,我们的矛盾只因他妈的掺和而并非我们之间有隔阂,看他左右为难的样子,我心不忍啊,何况,我们的婚姻多么的来之不易?而且有些问题至今尚未解决。
最终的分歧在生孩子的问题上出现,并由这个问题引发了所有的问题。
我知道那不是他的本意,而是他妈妈的意旨——就是那晚我偷听到的他们的谈话内容之一,所以我一直迁就他并期望得到他的理解。
我们都这么年轻,二十六七岁的人,要在农村,可能大点,可我在城市,而且在高等学府里,还有好多事得乘着没有负担的时候去做啊,学术成果,职称评定,房子,车子哪个能往后面放?可他不管这些,一个劲地和我怄气,最后竟酗起酒来,酒后大发牢骚抱怨我的父母。真不知道他当初的自尊跑哪去了?
寒假过后,开学了。那段时间我很忙,晚上也频频有聚会,他说服不了我,就跟着我去,我到哪他跟到那,还是老样子,一言不发,好像谁都欠他似的。我终于从他嘴里知道了原因:条件和长相这么好的我,遇到的都是比他强百倍的人,没有孩子,他不放心我。说来说去,他妈的第二个意旨出现:没有孩子,他没法拴住我。怪不得新婚时我走哪他跟那,原来是不信任我。
唉说真的,我要他那么栓我吗?不知生活百味的我,对他来说简直就是白送的。婚前他的积蓄实际就等于零,他不仅要养活自己,而且定期还要给家里寄钱,一个临时工,一月能挣多少钱?。两家大人都不管,全靠信奉“寒窑虽破能避风雨,夫妻恩爱苦也甜”的我东凑西借张罗。要变心,早变了,还能等到今日?
婚姻的确像握在手里的细沙,越想捏得紧,越是丢得多。
为了不让他酗酒,我抽时间叫上他校卫队的同事小张陪他在家里喝,在酒吧喝。只要他高兴,只要他不酗酒,再困再累我也心甘。
但主要问题不解决,矛盾总会找机会升级。
原因出在以前曾经追过我的一名同事身上。“五一”过后,学院派员去北大搞一个学术交流会,其中有他。
一个月的交流结束了,我们的婚姻也结束了。
很凑巧,也很不凑巧。从北京乘坐的那趟航班因雷雨天气延误了一天,机场不让打电话我也没去其他地方打,我要给他一个惊喜,一个久别胜新婚的惊喜。
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他倒给了我,只是只有震惊,没有喜悦。
到小城已是后半夜。那同事是单身,没牵挂,大家就让他送我回家。到家门口,楼道太黑,同事一定要让我敲开门才走。门半天敲不开,我想起走之前林泉就阴阳怪气地挖苦我的话,还是劝同事先走了。门仍敲不开,我犯疑了,只好放下手里的一大堆东西给林泉打电话,电话竟关机。这就怪了?走之前我打电话让他在家等我的,只不过迟了一天,到底怎么了?出什么事了?
我急了,赶紧在黑暗中翻箱倒柜地找到钥匙,却打不开房门——里面反锁着!我的头都快炸了,不顾夜深人静,疯了似地敲起门来。
门最后开了,他一把抓住发了疯的我,一个女人的身影在门里透出的亮光中一闪便急急地冲下楼去。
天啦,惊呆了的我像灵魂出窍一般,竟然傻傻地站在原地好半天回不过神来。
当我确定眼前发生的一切都是真的时,我甩开了他抓我的手走进房间。我努力使自己平静下来,冷冷地看了一会凌乱的床后,倒掉旅行箱里所有的东西,把房子里的书都装了进去。在收拾床头上放的一本书时,我感到一阵恶心,那看似干净的新婚被褥竟让我想起了他家小屋里的一套铺盖。
他跪在我的脚下,乞求我的原谅,又抓起我的双手让我打他的脸。说真的,我当时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他的自尊和刚性,在我的眼前荡然无存,我从他忏悔的眼睛里,看到的竟全是卑微和猥琐。
然而,更让我意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
他所有的表演没有得到我任何的反应后,终于拿出了他的愤怒,但那不是刚强,而是无赖。他反咬一口,说婚前我就和我那同事勾勾搭搭,婚后藕断丝连,这次去北京简直就是度蜜月,他气不过才找了小姐寻求心理平衡的。证据就是到刚才我和我那同事还在门口说话!
对他的强词夺理,我惊得全身颤栗起来。我吃惊地看着越来越陌生的他,心凉到了极点。
我无言了,面对一个无赖,最好的方式就是保持沉默,而我多年的修养正好给了我这种沉默和冷漠。这更激起了他的愤怒,他抓住我的双肩使劲摇晃,嘴里不停地追问是不是真的。我看到他那心虚的愤怒后面竟隐藏着那晚他妈妈朴素的教子格言——打到的媳妇,揉到的面。
我用无畏和鄙视的眼神甩开了他的双手,抓起旅行箱的手把,头也不回地出了这个让我心醉而又心碎的地方。
我为甩开他的纠缠坐了一辆出租车,当司机问我去哪时,我才发现这次出走,是彻底的无家可归了。
苦了那位司机师傅,他载着我绕着小城转了好几圈之后,恳求我能不能让他歇会。我抬起沉重的脑袋,发现车窗外已是晨光熹微。我抱歉地朝司机苦笑了一下,付了车费并示意不用找零就吃力地下车了。
我下车的地方在市中心,平时这地方很拥挤,今天,它却很空旷,像我被掏空的心一样空荡荡的。
我的头有千斤重,身子骨像散架一样。那天清凉的拂晓让我周身彻寒,晨曦刺目地让我晕眩,清脆的鸟鸣也让我心惊肉跳。我举步维艰,似乎随时都有跌倒的可能。
我挣扎着靠在一根路灯杆上休息时,眼前突然一黑,便什么也不知道了。
我吃力地睁开沉重的双眼,看到的却是我那同事急切的眼光和关切的问候,这是什么地方啊?我的同事怎么会在这里?我的头脑太乱了,迷迷糊糊中又沉沉地睡去。
彻底清醒时,我确定我躺在医院的病床上,知道我睡了整整一天,现在已是黄昏时分。同事告诉我,昨晚他下楼时听到我使劲砸门的声音,担心我敲不开门就在楼下没走。后来发生的事他全看到了,怕我出事,他在暗中记下了出租车号,又挡了一辆出租车跟着我。是他送我到医院的。
我没什么事,只是头脑太乱,浑身没力气,可我不想出院,因为我没地方可去。
我的电话忘在那个租房里了,只好借同事的手机给我的女友打电话让她来照顾我。同事抱歉地说他的手机早没电了,只得由他去外面打固定电话。他回来后神色慌张地说我家里出事了,我妈妈正四处找我。
还没容我猜想出我家里到底出了什么事时,妈妈和林泉已经来到了病房。林泉一进门就睁着血红的双眼,严厉地喝问妈妈他说得对不对?喝问妈妈是不是我和那同事在一起?可怜我的妈妈,一个一生受到多少高等知识分子尊敬和爱戴的大学教授,此时,却在一个初中生面前,在她的女婿面前,像一个严重的刑事犯罪分子一样,满脸的愧疚和无言以对。世事就是这么无情,它讽刺地告诉我,同在一个医院,第一次是妈妈声色俱厉,这次,颠了个倒儿。
林泉一把抓住我那无辜的同事,一拳将他打翻在地。
我疯了,冲上去朝林泉的脸上狠狠地扇了一巴掌,歇斯底里地喊出了几个字——无耻!无耻之极!
我怔住了,林泉也怔住了,全场所有的人都怔住了。
我扑在妈妈的怀里,放声大哭起来。
如果不是后来发生的事,没出息的我也许会原谅他的背叛。因为他背叛我的理由被他陈述地太充分、表演地太逼真了;因为几天来,他的影子总出现在我的头脑里赶都赶不走;还因为,唉我发现我还爱着他,尤其在第三天的后半夜,我无意中看见一个徘徊在我家楼下花园里的黑影时,我断定是他,也断定他天天夜里如此。不知他是怎样躲过保安的盘查?又不知深更半夜的他穿得暖不暖和?
可一想起那天半夜我回家的一幕,医院的一幕,林泉冲进我家找我时打碎父亲心爱的花瓶的一幕,我的心里就像不小心吃了一个虫子似的难受。父亲去省城开会还没回来,他不知道这事。我是瞅着空子回娘家的,自打结婚,半年多来,我还没敢见我的父亲。
就在我犹豫不决时,他的无赖本性彻底暴露。第四天晚上,他喝过酒后直接敲我家的门,没说几句便大撒酒疯,吵得四邻不安,最后由保安强行拉出了小区。接下来的几天晚上,不管几点,只要喝酒,他就在小区门口和保安闹,以致保安每次给我家打电话都很不客气。
我彻底绝望了,我要和他谈一谈,要他给我一个说法。
我在我们所谓的新房里没有找到他,又去校卫队找。小张告诉我,他已经好几天没上班了。
憔悴而又失望的我缓缓转身走出了校卫队,身后传来小张的一声叹息。
叹息虽轻,但却是由衷的,我听清楚这叹息是冲我而来的。我真不明白,我的书是怎么读的?到现在我还喜欢和谈吐粗直痛快的人说话。
小张就是这样一种人,文化不高,但做人诚实,说话直率。和林泉是同事,和我也是同事,区别只是他是临时工而已。
在我的央求下,起初吞吞吐吐的他,红着脸告诉了我事情的所有过程,最后气愤地说了句:真是一朵鲜花插在了牛粪上!
我的心被彻底揉碎了!
如果之前我还抱有幻想的话,现在是幻想完全破灭的时候。我手里握不住的细沙,就让剩下的一点也随风而逝世吧。
昏天黑地的我刚回到家里,小区门口响起了熟悉的轿车喇叭声,不好,父亲回来了!
也许是我憔悴的模样,也许是我惊慌的表情,也许是半年多父女的突见,总之,一向从容威严的父亲竟怔在了门口。
我惊恐地站在原地,慌乱地读着父亲的眼神,等待着当时气得住进医院的父亲的暴怒。
然而,我在父亲复杂的眼神里竟看到了疼爱和自责!
“孩子”父亲长长地叹了口气,边脱外套边用慈祥的口吻说“都是爸爸不好,让你受苦了我想通了,准备给你们买房子,另外,想办法给林泉找一份像样的工作”听得出来,父亲把我的憔悴归结到了为生活所累的范畴。
那会,在自己家里却像小偷被父亲堵在门口一样无地自容的我,突然走上前去,一声“爸爸”伴着满腹苦水的嚎啕大哭,跪在父亲面前乞求父亲的原谅。
不明就里的父亲显然没有转过弯,他扶我起来,还在连声自责自己没有尽到父亲的责任让自己的宝贝吃苦了。
我扑进父亲的怀里,我实在不知道该怎样安慰我宽厚仁慈的父亲。只有痛哭,似乎才能减轻我心头的屈辱和羞愧。
父爱同样伟大,它和母爱一样深沉、宽厚,除了它粗线条、含蓄的表现形式。
现在想起来,和林泉从认识到结婚,时间显得太过仓促,满打满算不到半年,而促使我和他住在一起的,竟是我对“门当户对”观念的叛逆和反抗。
如父亲所言“门当户对”一词的确有它的迂腐性和危害性,但它经过千年还能流传下来,不是没有一定道理的。好多齐家治国平天下的伟人,不是都有家训吗?那是他们经验和教训的总结。一家有一家的家风,一户有一户的门风,说到底,那是一个人自小受到的熏陶和习惯的养成。在什么样的环境下长大,就有什么样的习性和习惯。马克思说过“人来源于动物界,这就不可避免地让人带有动物性,问题的关键在于人能摆脱动物性的多少”一个受到良好教育和良好家风熏陶的人,会有严格的自律性,会把人性中恶的一部分降到最低,而将人性中真善美的一面彰显给这个世界。再说两个人的结合,抛开门当户对在物质上迂腐的一面,要让一个人完全在教育程度、生活方式、行为习惯、处世态度、待人接物、谈吐举止、生理心理等各方面接受一个反差很大的人是很困难的。真诚的爱情,可能会造成双方暂时的短视而看不到这些,但要历经长期的婚姻生活,由浪漫到现实,由新鲜到腻味,是要经受严峻考验和危机四伏的,除非双方为爱而放弃和改掉对方不能接受的某些不良习惯,而有些好习惯的养成是后天很难补救的。这样看起来,门当户对并不是一无是处,完全在各人的理解和侧重在哪个方面的问题上。
面对父亲的话,我无语了,因为我有切肤之痛。可当初,我为什么那么反感呢?难道与我貌似柔软实则倔强的性格有关?抑或与我锦衣玉食的物质生活有关?还是如父亲所言的与我太过单纯的校园生活有关?
至于真诚的爱情,我只能苦笑了。如小张所说,林泉自一开始就精心设计了圈套,他追我的目的,就是要炫耀他的手段和借助我父亲的权力实现他贪图安逸的梦想,而距离这些,他只差了一步。
这一步,就是父亲所说的习惯,而这个习惯,就是他人性中恶的一部分的自然流露,他没有太强的自律性,因而过早地暴露了。
但我不能说,林泉性格中完全是恶的成分。他的本质是善良的,做人是厚道的,只是在社会下层混迹的时间太久,沾染上了太多的市侩习气。他用自行车故意撞我以创造和我结识的机会,却没想到撞了那么严重,他在瞬间表现出来的急于救人的急切和愧疚以及后来的自尊,是装不出来的,那正是他人性中善的一面的真诚表露。然而,太低级的虚荣和太功利的爱,使他丧失了本来的厚道和诚实。在他看来,一个农村青年娶上市府官员的女儿,就应该衣锦还乡为自己的父母挣足面子,就应该躺下等着岳父大人的施舍。当这些看起来遥遥无期时,他由狭隘的自尊变得不自信,由不自信到猜疑再到找小姐报复我。而产生这些的直接原因,是他看到了我和我的圈子的优秀后,意识到了自己的不足但又无法弥补的挫败感和自卑感在作祟。我敢说,他娶了我,并不幸福,除了在别人羡慕的眼神里带来虚荣的满足感外,他经受了太多的压力和家庭的不稳定感,这点从他参加我的聚会一言不发的表情里和酒后的话里印证地非常清楚。他抱怨我的父母,就是因为没有得到我父母的认可而心虚,他因学识所限做不到远视,因善良的本性蒙受了太多的灰尘而不会想到用真诚对待生活,生活是不亏待自己的道理的。
我还知道,他找小姐,并不是如他所说的在报复我,对我的单纯,他很自信,那只是他的借口。只有这样的借口,他相信我会原谅他(事实上我也差点动摇了我的愤怒)。他之所以如小张所言的多次找小姐,除了男人动物性的一面外,更多的是在释放压力,找到征服感和成就感。他别无它途,只能可怜到找小姐的地步。而我从北京回来的那晚,纯属巧合也纯属偶然中的必然,苦闷的他醉酒后忘了我回来的时间。
那段伤心而又短暂的婚姻结束了,留给我的教训是深刻而又痛心的。现在看来,封建的、传统的,不一定是过时的;新潮的、前卫的,不一定是进步的,关键看怎么理解怎么接受。有些封建理论,是古人智慧的结晶,它对弱女子在实际上是一种保护。
不知他经历了这次失败的婚姻,可曾吸取了教训,真诚地面对生活,真心地对待一个女人的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