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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汇谛晖和尚塔铭载曰:“达磨西来,不立文字,廓然无圣,脱屣生死其生也,无法为法其死也,不宜有铭。虽然不宜有铭法也,无法为法则亦可铭。和尚讳慧辂,以明天启七年(公元1627年)丁卯十月初八日得四大于吴兴金田沈氏,父济,母李。以雍正三年(公元1725年)乙巳三月二十日舍四大于钱塘云林古灵隐寺,春秋九十有九,僧腊七十有四。
余与和尚潜远之契垂三十年。乙巳三月十一日夜示余梦。从京师走书江南告弟奕山曰:‘和尚将入涅*(*上般下木)地矣。’果以是日示疾,预指二十日午时为报年之限,及期,命鸣钟,自升绳床趺坐,点首三而灭。遗命坐三日入龛。门人智广等以佛法敛。丙午九月十三日于飞来峰侧起塔安神。和尚秀眉大耳,步律音钟。六岁而孤,家碎于役。及母李终,乃檀那身命,自拔人间,遍参诸方,以求止泊。顺治己丑(公元1649年)二月游学至灵隐,礼具德和尚。一日,拜直指堂下,仰见‘直指’二字,憬然曰:‘彼以直指,我以直会。’又闻户外鸟叫声,一时大千俱直。时具德和尚弟子五千人,硕德、圆戒、林植、山宫,而师以年少依位而立,宝身突兀,常住不迁,乃嗣法焉。历住兴福、妙济、师林、天竺、龙井诸寺,终于灵隐。”
增修云林寺志的记载比较简单:“谛晖慧辂禅师,吴兴金田沈氏子也,师生于前明天启丁卯。六岁而孤,家毁于役。及母李终,师乃舍俗出家,遍参诸方。游学至灵隐,礼具德和尚,拜直指堂下,仰见‘直指’二字,憬然曰:‘彼以直指,我以直会。’忽闻户外鸟鸣声,顿觉大千一时俱直。时具公座下五千人,惟师少年,机锋奋迅,遂嗣法焉。师秀眉大耳,仪观伟然。历住诸刹,学侣云集。后住灵隐最久。”
康熙皇帝赐名“云林”两字时,灵隐寺的方丈就是谛晖禅师。
具德和尚颇具慧眼,他识中的人,一般不会差。谛晖禅师拜在具德和尚座下时,尚英俊年少,然机锋凌利,势如破竹。当时与他齐名的有石揆禅师。谛晖持戒,石揆参禅,两人各不相下。谛晖住杭州灵隐寺,香火鼎盛;石揆住天竺寺,祈雨持咒,如黑龙行雨,人所共见,皆以他为神。谛晖得知之后,就避到云栖山最偏僻之处隐居起来。石揆做灵隐寺方丈达三十来年,因他本人出自明万历年间(公元1573—1619年)的孝廉,口若悬河,灵隐兰若(即佛教术语。原指僧人修习之处,后泛指佛寺。亦称“阿兰若”、“阿兰若加”等,意为空寂的树林)之会震动一时。
谛晖与石揆这么比来比去的,表面上看来,谛晖是被比下去了,输掉了,其实,他不愿意这样,不如一避了之。了悟之人,不拘俗礼,在他眼里,廓然无圣,无非无有。谛晖禅师的佛学造诣之高,在禅林中也是森然罗列的。在灵隐寺这么多年,虽说寺志中记载他的诗文甚少,然他对“三生石”典故之见解,便能见出其水平。在谛晖和尚墨迹卷中有一段话非常精到:“三生石上个汉,欲避出此一义,终不能得,又害吕源居士陷于父母未生以前,不能跳出自己之圈,缋盍为自性之毒也。譬如口之吃甜也,安得不甜;吃苦也,安得不苦,而口如故,非甜苦舌头换之也。心之迷悟也亦然。迷也,非心乎;悟也,非心乎,则知心之为心也,在迷悟外也,非迷悟可得而二三也,明矣。迷时之口与悟之口,二乎?一乎?非一非二,三之义,不特口有之,心亦有之矣;不特心有之,手之与足、醒之与睡、痛之与痒,莫不有之矣!以此推之,喜非喜矣,怒非怒矣,默非默矣,言非言矣,总是干矢橛矣。雪同峰以之而*(*:毛字里面一个昆字)*(*:毛字里面一个求字),世尊以之而拈花,无一不与巨主矢见同吟同笑也。”
上面这段话,是谛晖禅师九十六岁那年说的,尽管是一生心得之精华,可他一生僧风简约,悟性一流。在灵隐寺史上,少有人可与其匹敌。
不过,谛晖禅师流传最广的还不是他的僧风与悟性,而是一则佳话:说的是,明亡后,抗清将领恽日初在福建起兵抗击南下之清军,兵荒马乱之中,与幼小儿子寿平失散了,遍寻不着。其实,寿平被清军的一位驻防都统家收养为奴,在杭州居住。这位抗清将领恽日初是谛晖的老友,有着莫逆之交的,情谊之深厚自不在话下。当他得知恽寿平在杭州城里,在一位武伴家里为奴,便想方设法去搭救,一时又没得着良方。于焦急之中,终于盼来了一个机会:按杭州旧俗,每年农历二月十九日为观音菩萨生日,满城妇女都要到灵隐、天竺诸寺来烧香。这一年,驻防都统的夫人带了一群奴婢来灵隐烧香,瘦弱纤细的寿平也在其中,正巧被谛晖看到。谛晖心想:此时不救,更待何时!然如何救法,颇费一番踌蹰,左思右想,急中生了智:他赶紧走到寿平跟前“卟嗵”一声跪下,口中连呼“罪过罪过”倒头便拜。都统夫人大惊,她知道,谛晖禅师德高望重,平时从不拜人,惟有人拜他的,她不正想到他面前跪拜么!而眼下他却跪地拜寿平,惊讶得说不出话来!待转过弯来忙问道:“法师何故拜寿平?”
谛晖禅师郑重其事地回答道:“这位小佛爷,是地藏王菩萨托生人间,考察人间善恶的。”夫人一听,早已吓得三魂丢了两魄,她想:糟了糟了,他们家平时畜寿平为奴已够过份的了,有时还鞭笞他呢,岂不更惨!于是忙说:“法师快快救我。”
谛晖禅师故意摇着头说:“不可救矣。”
都统夫人吓得两腿发抖,哀求道:“法师啊,你若不救,吾命休矣!”
谛晖仍以旧语答之。
都统夫人忙让人去请来都统,长跪地地上磕头不止,且长跪不起,非要谛晖求开一线佛门之路。
谛晖这才慢悠悠地说:“不只你有罪,连我也有罪呢!藏主来寺,而我事先一点都不知道,没有很好地安排迎接他,这罪大不可赦啊!”于是,他用清水香火供在地藏王菩萨面前,说是为都统一家忏悔,也为他自己忏悔。又嘱他们将寿平留在寺里,方可免灾避祸。都统与其夫人满口答应,巴不得他在寺里呢,如果把地藏菩萨带回家去,吓都吓死了!
忏悔完毕,都统问:“法师,忏悔过后,总不会有碍了吧?”
“不会了。”谛晖暗喜道。
都统与夫人大喜,布施了大量钱财。这才将寿平匆匆地交给谛晖法师,转身而去。
谛晖将寿平留在寺里,教他读书学画。后来又让他回家,与亲人团聚。有人问他:“为啥把寿平放回家,留在寺里不更好吗?”
他说:“我才不学石揆的痴样呢,想方设法要把沈近思留在寺里而终不能留住,何苦呢!”
后来,恽寿平画名日噪,成为一代名家,与当时的王时敏、王鉴、王辉、王原祁、吴历合称“清六家”山水、花鸟皆精,诗文更是清妙脱俗,颇为时人所追奉。有人问谛晖禅师:“恽寿平与沈近思两人哪个优秀一些?”
谛晖禅师说:“沈近思学儒不能脱周程张朱窠。恽寿平学画能出文沈唐仇范围。以吾观之,恽寿平比较优秀。”刚说完,忙用戒尺打自己的头颈说:“又与石揆争胜了!不可不可!”
其实,高僧行事,争即不争,怎么样都是一个“非非、非是”的境界。
谛晖禅师高寿,活了一百零四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