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细看中国远古神话，纷乱而斑驳。相关的“神”物，与人间关系密切。补天之女娲，填海之精卫，追日之夸父，奔月之嫦娥，都实实在在曾在大地上作业。后来，人们又将一班人物搬上九天，也与人间一样，有帝有臣。希腊神话里的仙班则是先于人类而生，当然也与人类发生关系，如宙斯下界偷情，女神下凡参战之类，往往“由神而人”中国神话则往往“由人而神”（除开天之盘古与造人之女娲外）。可见中国神话更多是“人化”之“话”发现这些“人化”的东西，或许就是我的解释的意义所在。
1后羿为何成王？
我今天解释的嫦娥神话也是从人间的一位英雄开始的。他叫后羿。作为远古狩猎人中的佼佼者，他善射而有勇力。与大禹治水传说人类对水的恐惧一样，十日同照，反映的只是远古的一次剧烈旱情。后羿成了解决这一危机的英雄，而成了王（部落领袖）。中国上古时代政治的模式，本身就依赖强力，并赋予强力者强权，从对力的崇敬演变为对权的仰视。传说中尧舜靠“立德”而王，其实只是一种理想。韩非说“上古竞于道德”其实尧舜的道德也是建立在强权基础上之的。韩非子.说疑里也说：“舜逼尧，禹逼舜”一个“逼”道出了道德政治的天机（舜的权力也应该是自己强力的结果）。以后的历史中似乎有几个因德而王的例子，但总摆脱不了权力的阴影。伯夷叔齐似乎差点就因德而王了，但我们要看到：二人是以孤竹君二子的身份首先获得德的认可，继而才获得权的青睐。
2走向神坛的后羿
人们大难解脱的后怕和感激热烈地混杂着口误，从而编织出后羿射九日的浪漫。不辨真假的嘴巴，以更快的速度，以更夸张的方式，将这种浪漫传染并陶醉于这一英雄神话中去。由此，我们可以推断出，幸而是因敬其力，惧其权，而将一个人美化成一个无所不能的神；反过来，这种三人成虎的谣言机制，也可以将一个人（往往是无权者或丧权者）丑化为一个鬼。拥有权力者，很容易在凡夫俗子的膜拜中实现个人崇拜的梦想，走向神坛。普通民众则容易丧失发现真相言说真理的能力，沦为或沉默、或狂热的精神奴隶，承认并扩大神话的效力。当然，当这种权力的标签失去后，我们就会看到对神话的还原或丑化。在后羿以后的时代里，屈原就质疑过他的品行：“胡射夫河伯，而妻彼雒嫔？”又有“浞娶纯狐，眩妻爰谋。何羿之射革，而交吞揆之？”的后羿被阴谋陷害的记载（天问）。权力是不易造就真实历史的，世道人心是容易神化权力的。
3后羿为何娶得嫦娥并失去嫦娥？
后羿差一步就登天了。直到嫦娥偷了他的长生不死药。长生的愿望在秦汉时才有鲜明的表露，所以这个神话故事的尾巴应是秦汉时或秦汉以后的人，在后羿的权力及其神化色彩褪去后加上去的。后羿拥有嫦娥，本身就是权力的象征。美色对权力的衬托，实际上也是世俗人心对权力的服从。在美女配英雄的审美心理里，更多的不是对英雄的喜爱，而是对英雄的的强力或强权的一种自觉的神化。反过来，嫦娥的偷吃灵药并离开后羿，其实是后羿丧失了权利的象征。这种对丧权者的背叛，形成了对丧权者的有力嘲讽。
4嫦娥为何要偷药成仙？
站在嫦娥的立场，发现她面临着两大人生困境。首先是庸常生活的沉沦。她嫁给后羿，即使有着自愿的成分，但也离不了对英雄的膜拜情结。走进现实的婚姻，这种仰望就会失落而沉沦于琐碎平庸的日子中（鲁迅的奔月里就有过嫦娥过不惯清苦的生活的描写）。其次，也是最根本的，那就是对天然死亡的恐惧。现在有了这一灵药，它首先可以摆脱向死而生这本来无解的命题；成仙，也必然使向庸俗的不断沉沦彻底破产。从人而仙的升华中，人间可能的一切烦忧，都灰飞烟灭了。终于在人类宇宙意识与逃离冲动的共同编织下，这个神话里最美的女人代替渴望摆脱世俗生活和权力束缚的人类飞进月亮。
莎士比亚说：女人，你的名字叫脆弱。这是针对女人禁不住诱惑而说的。西方圣经世界里面对蛇的引诱，首先动心的就是夏娃。嫦娥面对灵药这一巨大的诱惑，选择偷吃应该是可以理解的。嫦娥没有等待和后羿一起吃，则来自于她对权力者的不信任：后羿完全可以再找一个更美丽的女子，共同飞升；可能嫦娥已经发现了后羿的不合己意的面目，天问中，那个后羿夺河伯妻子的传说或许不是空穴来风？
5天蓬元帅为何变成猪八戒？
这样一个绝色的女子，在仙界的人看来，本也是庸脂俗粉的人间货色。可现在，她仙姿无瑕，仙颜常驻，仙容倾仙。于是仙界中开始了对这个不再属于后羿和人类的尤物的角逐。食色，性也。这些神，作为人类的产儿产女，和希腊神话里的神一样注了人性长了六根，把最美好也可能最下流的情感保留，并在此次争斗中将其发挥得淋漓尽致。
天界最有权力的男人是玉皇大帝，可是他已经有了一个王母娘娘了。玉帝是最应该得到嫦娥的人，可是他的身份（天界已婚的最高长官），不允许他胡来了（在人们的口头传说里，也有玉帝想私会嫦娥而被王母阻隔的事情）。这时，偏偏有一个不识趣的天蓬，有权有地位的未婚者，出来想作个了断，这足以惹得玉帝眼冒金星。玉帝暗中盘算好罪名，将这个对自己权威的冒犯者打下凡间并化为丑陋的猪身，使其在身形上与嫦娥根本无法般配。权力者施与惩罚，唯一缺乏的是想象力；换句话说，他的想象力到达的边界，就是他施与的惩罚所能达到的边界。
天蓬跟玉帝的较量，就是一场权力的较量；在这种争斗中，权小者或无权派会输到何种程度，往往取决于权高一筹者的野心。“我得不到，谁也得不到”这是权力的基本宣言。天蓬还有轮回和以后取经的机会，就在于玉帝也仅仅是在维护自己的基本宣言而已。也由于此，可怜的嫦娥，只能呆在月宫，无法享受真实的神仙生活，无限的生命成了无限的孤独。
6吴刚和嫦娥的联系
在传说中，吴刚除了和嫦娥共同呆在月宫外，再没有其他的联系。或曰：吴刚因炎帝之孙伯陵与妻子私通而一怒杀之，从而惹怒太阳神炎帝，把吴刚发配到月亮。或曰：吴刚醉心于仙道而不专心学习，被贬到月亮里砍月桂。这些记载，并没有点出吴刚和嫦娥的关系。撇开这些杂乱的传说，我想“事实”或许是这样的：吴刚也是嫦娥的觊觎者。玉帝当然无法容忍这个正妄想学道成仙的凡间小子，于是我们再次看到了盛怒的天帝权力之杖的挥舞。
7玉帝对吴刚的惩罚
对吴刚的惩罚是让他在无休止的砍伐中把无尽的生命时间变成重复的荒诞。和不断推石上山的西绪福斯一样，他必须接受这样的“赐予”这就是命运对一个痴心妄想者的惩罚与告戒。
这些惩罚还在于它充分具有俗人的报复欲望之色彩。玉帝的暗示与指示直指大地上的人的阴暗谷地与角落。命运让吴刚的妻子可耻地背叛了他，与人私通并生下三子。这种侮辱让吴刚在砍伐中的发泄还多了一分满足。桂花树不仅象征着自己因其而受罚的性欲之男根，也象征着玉帝的权利之杖。吴刚在这场游戏里作为失败的一方，在砍伐这种自戕式的自责中也有绝望式的反抗。
惩罚或许不仅止于此。我想继续追问吴刚三个“儿子”（其实妻子是与人私通而生）的下落。在故事里，他的“儿子”被迫变成一种动物来陪伴吴刚：一是蟾蜍，一是白兔，另为不详。我们在仰望月亮的时候，和吴刚一样，都不应该忘记，月宫里的蟾蜍，就是癞蛤蟆，寓着“癞蛤蟆别想吃天鹅肉”的告戒，美丽的玉兔蕴涵着“兔子别吃窝边草（指嫦娥）”的警告。另一个变形不详的，只是因人们的善良而隐晦了形象，以至于意义不明。其实我们完全可以根据世俗报复心理推测，它其实就是一只乌龟。哎，可怜的吴刚！这三个孤独砍伐中的陪伴者，其实是三件惩罚自己心灵的利器；就是近在咫尺的嫦娥，也由于其近在咫尺而加深了自己的绝望与反抗。吴刚就在砍伐中绝望，在绝望着反抗，因而他能永远砍下去。
2006-12-1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