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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过了十八岁生日以后，有那么几个晚上，我一直重复去做同一个梦。梦中有一个人影一直飘忽不定，我看不清他的样子，但是清楚地知道他的皮肤很黑，不是一般的黑，黑的发亮。他应该不会是我的白马王子，而我却沉沦在那个梦境中无法自拔。
那一年的圣诞节（1999年），我还是个学生，那个时候的我，剪着短发，穿着一身校服，一个人无依无靠地走在大街上。我的眼神落寞，神情疲惫，感觉麻木，心情郁闷。我想到了所有能形容此刻自己情形的词语。我在大街上逛了一圈又一圈，最后我走进了一家书店。书店人烟稀少，在这个时间，年青人应该会相聚在教堂，不管信不信教，只需要那种气氛，似乎在祈祷，又在盼望与诉说。我不是那个集体的，我怕在那里站太久会迷失了自己，我常常这么无助，莫名其妙的害怕被同学们所遗忘，站在那个满是人的地方，耳边是欢声笑语，心里却苦闷极了。
我手上拿着余华的许三观卖血记和活着。这两本书我在学校的图书馆借来看过，觉得很不错。我想买下它们，因为好书是可以看多次的。可是，我只是个穷学生，我没有太多的零花钱将两本书都买下，就算买一本也是从我的伙食费中挤出来的，想想自己也不要太勉强了，于是，拿着活着放下许三观卖血记的时候，我的心里是有些不舍的。
在书店转悠了大半个钟头。然后拿着活着去付钱。我站在一个男孩子的后面，我看不见他的样子，我只能看见他的后脑杓，他个子不高，跟我差不多。很使我惊讶的是他买下的书正是我刚才放下的那本许三观卖血记。就这一下子，感觉好像近了些，我顾意把头转过去，凑近他，想看看他的脸。刚好，他付好钱转了个身，于是，我几乎用很不礼貌的眼神注视着他。
他架着一幅很厚的近视眼镜，额头上有一个不大雅观的伤疤。眉毛浓浓的，藏在镜片里的那双眼睛很疲惫，流露出稀里古怪的情神。他最大的特征应该是他的皮肤吧，从来没见过有人的脸会那么黑，像乌鸦一般。
我想起了那个梦，想到了梦中的那个黑皮肤的他。
“你叫什么名字？”好半天，我觉得我应该问他些什么？
他不搭理我，转过身就走。
我紧跟几步，想说些什么？但我的嘴唇只是抖动了几下，居然一个字也说不出口。我停了下来，看着他走的很坚定的背影，心里不知道是什么滋味。
我转过头不看他，看了一眼身后的书店，我刚才是在那里遇见他的。
“为什么不跟上来呢？”
我很意外地转头看他，刚才是他的声音吗？
他向我走近了些，再近了些。
又是那张脸，黑黑的。是他在对我说话吗？
“你很奇怪，我们认识吗？”他问我。
“你很像我的一个好朋友。”我向他撒了个谎。
“真的吗？很少有人的皮肤像我这般黑的。”
“我电视上常看到比你更黑的人。”
“我说的是中国人。”
“我那朋友的皮肤也黑的很特别，所以遇见你真的很难得。”
“所以，你那朋友长的肯定难看。”
“跟你一样！”
他笑了笑。
我打断他的笑声：“我叫单一，你呢？”
“乌鸦。”
“是树枝上呱呱叫的乌鸦吗？”
“是的，那种鸟会给人带来不幸。”
“哦！”
“除非我死了！”
“哦！”
分开的时候，我们约定要保持联络。他说他太寂寞了，需要找一个心灵寄托，我就是那个能给他带来慰籍的人。
我不知道我们追求的是什么？但是后来他告诉我，他追求的是一个梦。
正像他说的一样，我们一直保持着联系。他来信告诉我，说他是喜欢我的，每次叫朋友帮忙寄信给我，朋友都会这样问他：单一，是你女朋友吗？他都会说：笨蛋，不是女友，是朋友啦。即便是这样他都会觉得幸福。我知道他是喜欢我的，但他用到“幸福”两字让我感到害怕，这个时候又觉得他的天真与孩子气了。我又怎能给你幸福呢，我需要的是快乐，是刺激，是热情，还有实实在在的生活。其实我也是喜欢他的，喜欢他是因为喜欢他奇里古怪的思想，他的思想让他变得深沉、神秘，但他的灵魂却显得疲惫与脆弱，这不是我所能负担得起的压迫。他的精神世界对我来说无疑是一种负担。
一年半后他考上了大学，他考上大学的时候，我刚出来工作。不知道为什么我一直记得我们第一次见面的情景，他说我的样子纯纯的，很可爱，他说我以后最好不要用这样的眼神盯着陌生人瞧，这样会很危险，我笑了，笑的时候我露出了我的牙，一颗颗细碎的牙齿，不够洁白。
如今整整三年过去了，我已经找到了我的白马王子。可我依然惦记着他，想着他应该会长高一点，不过样子应该没有变，带着一幅很厚的眼镜，脸上有一个疤，是踢足球时候擦伤的，还长了好多的“豆豆”洗脸的时候他用除豆洗面奶。
他自杀的那天，我刚好在公司加晚班，很意外接到他的一个电话，他对我说，他出卖了他的灵魂，他的灵魂已经飞去了，现在找不回，一个人只托着一个躯体，空空荡荡，随时可能离去。
没有什么奇怪的。他一直给我灌输着他的麻木、颓废、不安与困顿。我很平静，我以为他在发泄他的情绪，我刚好是他的听众，一切都很凑巧而矣。
在第三天的中午，我又接到了他的电话，这次他的声音很轻，我以为只是声音很轻，然后他告诉我，三天前他吃了很多安眠药，后来被老师、同学送进了医院。我的心跳得好快，这似乎应该是真实的，不应该是梦呓。
“人没有精神是万万不能的，人一旦有了精神却也活不了。”我听出来了，他的声音不但很轻，而且很虚弱。
“听着，我会乘今天下午的车，我会去看你的。”
“嗯！”
我的眼睛有潮湿的感觉，有想哭的念头，但没有眼泪。
请了假，到他那边已经是半夜了，一个人在街上乱逛，我有些怀疑了，我这样做为的是什么？是想探望一下病中的朋友？还是，我会认为我会有跟他一样的“下场”我是不应该用“下场”两字的，我做错什么了吗？只是觉得活着的人都是有些累的。
很奇怪，见到他的时候，他的精神很好，眼睛亮亮的，头发有些乱。
我应该显得很疲惫，见了面，我双手撑着腰，酸酸的感觉。
他对着我微笑，那家伙说：“单一，总算让我见到你了！”
我心里想：人做的好好的，为什么要想着去死呢？而此刻你却在笑，这样的人真的是太笨了。
“能帮我把眼镜拿过来吗？它放在我床头的柜子里，然后帮我戴上，让我看看你的脸，你好吗？”
我依他所说的做了，顺势在他床边坐下。
“你爸爸妈妈一定是着急了，你不应该那样的。”
“你比以前瘦了，黑眼圈也有了，日子过得不开心吗？”他喃喃自语。
“你怎么真自杀了，做人不好吗？肯定吓坏家里人了。”我把声音提高了许多，有些气愤，我不喜欢他现在看我的眼神，好像受伤的那个人是我，生病的那个人是我，需要安慰的那个人还是我。
“哦，我只是说我有些困了，迷迷糊糊把安眠药当成了巧克力糖，那时我床头刚好放着一瓶巧克力糖。是的，当时，我就是这样跟爸妈说的。”
“他们相信了？”我嘴角抽动着，眼睛涩涩的，却也笑了，觉得自已笑得很怪。
“相信了。”他皱着眉头说，样子挺滑稽。
“老实说没有什么可以令我真正开心的了，我所能看到的只是哀怨，这是命，有些人是注定一生不会快乐的。有一天我梦到自己割肉给乌鸦吃，一路过来救活了很多小生灵，有只猫头鹰愿意跟随我一生，我很高兴的带着它到山上去隐居，醒来后我就没有去上课，一直迷惑在那个梦境之中，好久，好久，那一天我没吃，没喝，睡了。”
“你是书看多了的缘固，你不要胡思乱想了，不要谈论这些好吗？那只是一个梦境，梦有时会很莫名其妙，除此，醒来后，一切都不会是真的，人还是照样要生活。”
好一阵沉默。
“最近还喜欢看书吗？”他问。
“看的。”
“看什么书？”
“看安妮宝贝的彼岸花八月未央告别薇安，还有村上春树的挪威的森林。”我随口说着。
“很黑暗的作品，也很抑郁！”
“我喜欢。”
“是吗？”
“喜欢去体会、去欣赏、去感觉。我觉得他们都是很了不起的人，他们在痛苦中得到幸福，不像有些人被生活逼急了，就想着自杀。”
“哦！”
又一阵沉默。
“不看九丹的作品吗？”
“也看的，看了她的女人床、乌鸦、漂泊的女人。”
“她是个妓女。”
“我想是吧，不过她很有个性，她说了别人不敢说的话，因此她遭到了攻击。”
他苦笑，摇了摇头，若有所思：“我也很有个性，我比安妮宝贝和村上春树勇敢，比如我敢自杀！”
“你他妈的还真有个性。”我被他逗乐了，虽然他说的话根本不符合常理，但是有些时候我觉得他挺有幽默感的。
“我想出家，但是，我爸妈不允许。我不想伤他们的心，我觉得自己很不孝。”他看我的眼睛有些慌。
“出家？是不是就是当和尚的意思啊？”
见他点了点头。
我愣住了，他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永远只活在自己的心中。
“为什么不等大学念完了，出了社会，你就不会那样想了，我前天乘公车的时候看见一个和尚在车上吸烟，把脚跷得老高老高的，一边还在用手机与别人通话。”
“是这样吗？”他有此乐了。
“络文，她没有来看你吗？”络文是他的女友。
“她不知道我现在这样了，我没有告诉她，她现在人在外头，离得远了，路上来去不方便，我也不想让她担心。”他说这话的时候，一直看着我的眼睛，那么清彻。
“可是她是你女友，你出了事，她都不知道，事后她知道了会有失落感的。”
“管不了那么多了，我只是想这样挺好。”他依然看着我的眼睛，事实上，是我一直在看着他的眼睛，所以我才知道他也一直看着我的眼睛。书上说看着一个人的眼睛会看到对方的心里去的。我信这话，我知道他也信。
“你一直都这样随心，怎么一点也没变。有些时候也是需要为对方想想的嘛。”
“其实，我从小开始就不打算娶妻生子，一直羡慕人家的爱情，却不准备自己去拥有。女朋友？真的有那么重要吗？为什么我交了女朋友却没有感觉到幸福，只是一味的担心她会伤心，不快乐！”
我没有说话，我看着他的上下嘴唇合上了又分开了，声音就是从那里出来的，我并不想多说什么，对于这个问题，我觉得络文是可悲的，因为他交了一个很不一样的男朋友，我觉得他不但没有依靠感，更何况他连自已的生命也不去珍惜。但是隐约中，他就是有一股吸引力随时牵引着你的情绪。
“不说话了吗？”
我继续着我的沉默，我已把视线转移，但是我依然感觉得到他复杂的目光。
“你知道我一直喜欢你？”
“什么？”
“那你喜欢过我吗？”
被他这样一问，我居然不知道如何回答，思考了几秒钟，五秒或者是十秒，总之不会超过十秒，我很肯定地告诉他：“我也喜欢你！”
“是吗？”他露出欣喜的神情。
“但不是爱！”我补充了一句。
“有区别吗？”他的神情依然是愉快的，或许对于他来说，这已足够。就像他说过的那样，他从未想过娶妻生子。
“因为你对我来说是一个很特别的朋友，我以后再也找不到第二个你！”
“那你男友呢？你会找到第二个他吗？”看得出，他问这话的时候很认真。
“他没有你那么复杂，他只是个简单、快乐的人。这个世界上有很多像他一样平凡的人，但爱是一种感觉，有些时候人不应该是贪心的。”
我们的这段对话很急促，就像他的心情一样，而他的心情又影响了我的情绪。
“是吗？”他沉默了片刻，想了想“络文是一个很简单的女孩子，所以我想好了，我会给她自由的，她应该是快乐的才对，跟了我，她不会幸福的。”
有些时候，觉得他像个孩子，我不可否认，我是喜欢他的。没有什么理由，或许我只是喜欢上了自己。他也一样，他不只一次跟我提起过精神之爱，不需要彼此拥有，只希望对方一直存在。生活就像照镜子一般，镜子的这头生活着的是自己，里头的那个是另一个活着的自己，对或者错，都希望总会有那么一个人能真正明白自己。
“我想我应该走了。”
“能告诉我他叫什么名字吗？”
“真想知道？”
“是的！”
“他姓李。”
“哦。”他有片刻的迟疑，继而脸上露出欣慰的神色“那你会继续与我保持联络吗？”
“你说呢？”
“我想你会的。”
“为什么是你想呢？”
“我害怕失去你！”
“哦！”
我真的很想告诉他，我也一样害怕失去他，如果不是因为害怕失去他，也不至于深夜来看他，只为与他说几句话。
起身的时候，我对他笑了一下“所以，你一定要好好照顾自己，再也不要把安眠药当巧克力糖吃了，那糖是苦的。需要我帮你摘下眼镜吗？”
他摇了摇头：“让我看着你离开。”
“那好，再见了！”
走出医院的大门，外面的风很大很急，我夹紧了外套，把勃子缩进领子里，下一步我应该去哪里，找个旅店吧，算了，根本就没有睡意，找个通宵营业厅吧，在那里坐一坐，可以挡挡风，也不会总觉得那么冷。能找到一家书店那更好，说不定我会在那里找到余华的活着与许三观卖血记！
写于2003年5月
修改于2004年2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