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真爱
多年以后,真爱已逝,不必哀伤,也不必悔恨,因为玫瑰花曾经低语,夜莺曾经歌唱,至少,我们都有过不寂寞的日子。
中正机场出境室,高荣美随着自己的妹妹,准备搭上飞往日本的班机。她人瘦了一些,尽管仔细涂上胭脂口红,仍难掩病容及憔悴神色。
这段时间,她已经强迫儿孙们将“普裕”真正的情况做个完全的汇报,气是很气,但也没有体力发怒,只有将自己关在房内好几日,对着先夫的遗像又哭又说。
能够见她的,只有雅芯。
章家人不得已,去电将日本的老阿姨请了过来,两姐妹在房里谈了一整天,最后高荣美走出来说:“我要到日本去,随你们怎么去搞,反正我眼不见为净!”
老人家的绝望,是一种彻底的死心,而已焦头烂额的章立彬和章立珊也不留人,没有了老母亲,他们反而少了一层顾虑。
来送行的就只有叶辛潜和雅芯,加上最后一分钟才出现的章建哲。
斑荣美一见他,脸色更严肃了“你是我章家唯一的直系孙,拜托你要有出息一点!”
“阿嬷,你早这样想就好啦!”章建哲歪歪嘴说:“可是你老偏心,疼阿潜,疼了半天,他还不是姓叶!”
“要被人疼,也要让人能疼得入心呀!”高荣美瞪他一眼,又转向叶辛潜说:“我知道你是无辜的,但一个是你母亲、一个是你舅舅,都是一家人,彼此还是要多担待和多扶持。”
“阿嬷,我懂,我也会。”叶辛潜点头说。
“雅芯,你责任最大,我把阿潜交给你了。”高荣美总算露出一点点微笑。
雅芯觉得很不自在,她算是还未踏出社会的人,不曾有人郑重地付予她责任,而这责任还是一个“人”所以,她只是轻点一下头,并没有回答。
在出海关前,两位老太大突然想到要买些蜜饯食品,便由叶辛潜陪着逛,留下雅芯在原地看行李。
原本到四处去看漂亮小姐的章建哲又晃了回来,见到雅芯便说:“你真的把上我表哥啦?”
“说话别这么难听。”雅芯对他向来不客气。
“我只是要警告你,你想攀入富贵之家的梦,恐怕作不长久了。”他不怀好意地笑着说。
雅芯气得站起来,但他继续说:“我表哥现在是一分钱都不值,想要他,最好要自备亿万身家,否则就免谈啰!”
她很想甩甩衣袖走人,但又离不开,只好说:“章先生,我一向对你很尊重,也请你尊重我。”
“我是很尊重你呀!所以才好心好意的通知你。我是不懂啦!叶太太这头衔有什么好的?那么多人抢着要。”章建赵瓶近她,再故作神秘地说:“不过,唯一能坐上叶太太宝座的人就只有曾如菲了。”
雅芯完全不相信他的胡言乱语,她把位置挪移两位,表示不想再谈,此刻恰好叶辛潜他们一行三人回来,不然,她还不知道还要受多少罪呢!
送走两位老太太后,外面的天色已然全黑,十一月的天空凄凄冷冷的,像一首低沉的悲歌。这将是雅芯第一个看不到雪的冬季,不再有让血液冻结的寒意,但那一阵又一阵吹来的风,却也不时带来令人不舒服的冷颤。
比如此刻!
章建哲的车先呼啸而去,叶辛潜坐在车内,打开暖气,却并不发动,凝重的心事布满小小的空间。
她轻碰他的手,他紧紧回握住,并说:“我阿嬷富贵一生,没想到七十多岁了,竟要流离他乡。唉!那个家里没有她,我都不想回去了。”
“还有你母亲呀!”她用轻松的口吻说。
“你也很清楚,她都住在姜董事长那里,而且,即使碰了面,除了谈钱外也没什么话题了。”他看着她说:“干脆我也搬到余阿姨家里住算了。”
“好哇!反正她也把你当儿子一样看待。”雅芯说。
他的另一只手触碰她的颊,带着感情说:“雅芯,若不是想着还有你,我真不知该如何日日去面对那些狂吼的毒蛇猛兽呢!”
“你一定要撑下去呀!在这个世界上,除了我母亲外,我就最在乎你了。”她感觉到眼眶中有些湿润。
缓缓的,他的头低了下来,在黑暗中以所有的温暖包围住她。唇吻着唇,有急切热情、有细腻柔情,彼此以心底的至深缠绵,氤氲出一缕缕的气,模糊了车窗,像将他们保护在一个自我眷恋的世界里。
由于太忘情,当手机响起时,叶辛潜费了好大的决心才半放开她,用一手去接听。
才说不到两句,他倏地坐直,眉头直皱,只回了一声“我知道了,我马上到!”
“怎么一回事?”雅芯屏住呼吸说。
“那些股东要联合起来告我们,说我们违反股票交易法,要马上冻结普裕的一切资产,包括我的二厂。我妈一急,整个人去撞墙,额头缝了三十针,还有脑震荡的迹象。”他急急的发动车子,握着方向盘的手紧得死白。
雅芯觉得,纽约的冬天其实不冷,反正还有羽绒衣、围巾和雪靴可以御寒,但此刻,她什么都没有,只能赤裸地站在冰原上,任雨雪由四面八方吹袭而来。
她知道她没有能力帮忙他,可以给他支持、鼓励和满腔的爱,就是不能给他最现实需要的金钱。
他们彭家在纽约也有一定的财富,但离填补一个财团的漏洞还有一段距离,况且,他们连自己的女儿都不资助了,又如何会倾尽家产去解救陌生的章家呢?
雅芯自幼就被教导要做人中之凤,一直也都优秀自负。母亲是她第一个打击,那个虚幻的梦的世界,她想尽办法进不去;如今辛潜的世界在她眼前,可说、可碰、可谈,但她偏偏也是不得其门而入唉!多可怕的无助感呀!
回台北的路上,他们都无言,黑色的天空,仍有更黑的时候。
在医院病房外守候的除了姜文理、章立彬外,叶辛潜还很意外地看到曾典财父女。
“我妈还好吗?”叶辛潜先问。
“医生给她注射了镇静剂,已经沉睡一阵子了。”姜文理一脸疲惫的说“她目前的精神很不稳定,医生说要看紧些,她有自杀的倾向。”
“自杀?怎么可能?我妈一向是最不服输的人,只有弱者才会自杀,她的个性争强好胜,即使再艰难的环境也不许倒下”叶辛潜看着每个人不寻常的忧色,话也渐渐接不下去。
“你母亲能争强好胜,靠的就是普裕的优势,但是,投资连连失败,周转不灵,加上经济不景气,优势没有了,如何还强得下去呢?”姜文理叹口气说。
“我早说过不能孤注一掷的,眼看就要输了,还硬要投下所有的赌本,只有愚蠢二字可以形容。”叶辛潜忿忿地说:“如果当初你们听我的,今天也不会一败涂地。”
“那可不一定,听你的,搞不好我们都被人杀死了”章立彬额头上的青筋都冒了出来。
“好啦!好啦,我们现在是要解决问题,而非制造更多的问题!”曾典财忙在两人之间打圆场“普裕目前的局势也不是不能救,只要有强大的经济保证,先稳住鄙东及债主的心,不怕没有东山再起的机会。”
“经济保证?哼!只要别人不对我们落井下石就不错了,谁还敢为我们做保?”叶辛潜冷冷的说。
“我呀!我和你们老董及老叶总都是好朋友,当然不会见死不救,而且,商场上少了普裕,我还挺寂寞的哩!”曾典财说。
姜文理惊讶地看他一眼“曾董答应投资支持了?”
“投资的事情自然要再从长计议,不能急于一时,免得弱身大补,反而弄巧成拙。”曾典财看看女儿,笑着说:“我觉得倒是先让如菲和辛潜结婚,有了我曾氏集团做后盾,那些股东、债主也比较好安抚。我们两家有了休戚与共的关系,再慢慢谈如何重振普裕的计划也不迟。”
“还是曾董智谋过人,这叫以柔克刚的缓兵之计,太妙了!”姜文理说,章立彬也频频点头。
现场只有叶辛潜一个人愣在那里,这不是叫他用自己去换普裕吗?他一点都不爱曾如菲,更无法想象和她过一生的痛苦情景,以前他或许会一笑置之,觉得这个点子尚不离谱;但他生命中有了雅芯,也看透金钱世界的冷酷无人性,他还如何以仅有的灵魂去做这种荒谬的交易呢?
他轮流看着每一个人的脸,有种被逼到墙角的感觉,尤其是碰到曾如菲那彷佛得到猎物般的笃定眸子,他猛地摇头说:“不!我不相信这行得通!我的婚姻是我的私事,绝不能和普裕混为一谈,我不会同意的!”
章立彬好不容易盼到一扇门开,现在又眼睁睁“砰”地关上,他气急败坏的骂起来“姓叶的,你是喝章家奶水长大的,没有我们章家,你就只是和你爸一样的贫民区杂种;如今章家有难,人家要脸给脸,你还不知感恩图报?”
“杂种”这两字说得太过分了,叶辛潜狠狠地咬着牙,若非姜文理挡住他,一记拳头早已打上章立彬的鼻子。
“章董,我们敬你是长辈,你怎么能出口伤人呢?若说阿潜是杂种,至少他也有一半章家的血统,那你又算什么呢?”一旁的曾如菲也看不过去了,拉住叶辛潜的手又说:“我看阿潜是累坏了,你们再好好谈谈,我先带他去喝杯喝咖啡醒醒脑。”
曾如菲像有许多话急着说,并不似往常一样非要找到高级昂贵的咖啡厅不可,而是一看到巷口一家三流装潢的小店就直直冲进去。
点好的咖啡,她连看都不看就说:“你拒绝娶我,是不是因为那个叫彭雅芯的助理?”
“当然不是!”叶辛潜明白这又是另一场拷问“我只是觉得我们两个之间有许多分歧点,结婚只会带来不幸。”
“胡说!我们两个背景家世相同,连脾气也像,一个是不可一世的富家大少,一个是盛气凌人的千金小姐,龙配凤啰!怎么看怎么配。”曾如菲肯定地说。
“富家大少?哼!”他哼笑一声“别忘了我是出身于贫民区,明天又要回到贫民区,你是看错人了!”
“我没看错人!”她手一挥,差点打掉他手中的杯子。“我就是欣赏你潇洒豪迈的气度,你王者的作风,只要你一出场,所有的男人都如獐头鼠目地没有看头。我就喜欢你,绝不能让你由高高在上的一方霸王,变成无名小卒。阿潜,让我帮你,我费了好大的功夫才说服我老爸,你别为了自尊心而误了大好前途!”
“我也不是为了自尊心”他极不耐烦地说。
“那就是彭雅芯啰?我晓得这几个月来你和她交往过密!”曾如菲急了“那种女人我很清楚,为了你的财富,什么手腕都使得出来。现在你没钱了,她还会理你吗?她到时翻脸会比翻书还快!”
“那你就看看,破产后,她还会不会和我在一起!”他非常有自信的说。
看来,他是心向着那个女人的,任凭她种种威胁利诱都没用。曾如菲忍不住妒火中烧,恨恨地说:“好!我就要看看那女人能给你什么?她的爱,能让你留住豪宅轿车,能让你保住普裕,能让你再叱吃商场吗?你仔细想想,我想你聪明一世,不会胡涂一时的!”
曾如菲高吭的声音已引起众人的注意,她干脆更夸张地推桌摆椅,拂袖而去,大家又把目光全集中在叶辛潜身上。
叶辛潜慢条斯理地喝完咖啡,付完帐,一副完全不受影响的样子。其实,他内心是波涛汹涌,如一条在黑夜中遇见暴风雨的船,真的不知道自己航行的是哪个方向,所有能判断的月亮、星辰都消失在黑色的漩涡中。
而如灯塔般的雅芯,又能照亮他多少路程呢?
雅芯忧心仲仲,夜里都不能成眠,几次打手机给叶辛潜,却都找不到他的人。后来历尽艰辛接通了,他的回答也都很简短“我母亲很好,股东们还在协调,目前工作很忙。”
反复来去,不过这几点,根本什么讯息都没有。雅芯向来不是多愁善感的女孩子,但就老觉得他的话里有着“你不懂生意,你帮不了我”的意思在里面。
她恨自己没有钱,现在又气自己大学没学商业企管,跑去赶时髦念什么生化,结果连最基本的专业忠告都不能给他!
当清晨来临,她面对镜中一夜没睡的自己时,感到完全的陌生。那眼中盛满迷惘的女孩,就曾是带队参加科展,又代表毕业生致答辞的天之骄女吗?
她的自信满满和坚强乐观到哪里去了?她甚至弄不清楚到台湾的目的及结果,到底她能掌握的命运是什么?
母亲在她十五岁时,给她三个人生的目标和愿望,一是选择自己喜欢的事业;二是嫁给自己所爱的人;三是过自己想要的生活。
直到四个月以前,天真的她还认为有什么难的呢?但认识辛潜后,她才发现自己连一个小小的要求都做不到。习医不再是她向往及确定的路,也不见得能嫁给辛潜,上述两项既做不到,又如何提及想要的生活呢?
总之,母亲说的没错,其实很不容易世间又有多少人像母亲一样戴着假面具度日,最后终于崩溃呢?
她突然好想好想和母亲说话,明知她开不了口、明知电话打到疗养院也没有用,她能问的人除了父亲,便是相处多年的护士苏珊。
雅芯轻手轻脚的走到客厅,坐在两架钢琴之间。昏暗的大镜子里,她的样子彷佛又回到七年前那个女孩,走进母亲的房间,兴奋地想讨论生日舞会,却发现母亲不再醒来“喂!是苏珊吗?”她拨通号码后说:“我是爱伦。”
“爱伦呀!你上星期没打电话来,我一直等你呢!”苏珊用一口纽约腔英文说。
“我母亲还好吗?”雅芯紧张地问。
“还好,仍是高贵的中国皇后,只不过有点寂寞罢了。”苏珊说。
“我爸没有去看她吗?”雅芯又问。
“很少啰!连假日也说没有空。这次感恩节,彭先生说要到加州去看亲戚,人没法来;下个月圣诞节,又说要陪太太回中国大陆探亲,也来不了。不过,倒是送了一条围巾,问题是,你母亲又不戴。”
雅芯气得手都颤抖,吕丽蓓是有个姐姐在加州,大陆更不用说她就知道,老爸有了新妻子后,必然会忘掉疗养院里的前妻,将可怜的母亲当成一个令人厌恶的包袱!
“我哥哥呢?他有露面吗?”雅芯问。
“来了一次,但待不到五分钟就走了。”苏珊回答。
如果自己人在纽约就好了!她就可以像往年,替母亲装个小圣诞树,唱唱诗歌,讲讲话,即使母亲不动也不懂,至少四周的空气是流动的,表示岁月年华并没有遗忘她,母亲不必管无义的丈夫、无情的儿子,有她这个女儿就够了!
但她不也变了吗?爱上了叶辛潜,就不自觉地把母亲放在第二位雅芯放下电话,快步走回房里,换上厚厚的运动衣裤、穿上球鞋、戴上耳罩,准备去街头慢跑。
在门口时,刚起床的余曼玲叫住她说:“这么冷的天,你还出去跑呀?”
“这算什么?零下的温度我都跑过呢!”雅芯说。
她是非跑不可,想抒发心里的怒气和怨气,这一直是她解除压力的方式。
大安公园里晨起运动的人并不少,她谁也没注意,只是半盲目地绕着圈,直到汗水淋漓,急喘不已为止。
运动就出汗,如果日子有这么单纯明白就好了!
雅芯回到“妙妙”时,来上课的老师及小朋友已挤满了空间,她正和大家打招呼时,余曼玲走过来说:“雅芯,有个小姐找你呢!”
雅芯这才发现曾如菲正坐在角落,染红的头发,一身亚曼尼蓝色套装,那奢华时髦的打扮,和整个音乐教室里的艺术气氛极不协调。
“是我。”曾如菲站起来,冷傲地说。
雅芯看看自己的慢跑装“曾小姐坐一下,我换件衣服就来。”
在楼梯间,余曼玲小声的问:“她到底是谁?”
“阿姨,你还记得三十年前,章立珊迂尊降贵到市场来看我母亲的事吗?”激动之下,她竟连最难的成语也用得极顺口。
“她是辛潜的女朋友?”余曼玲惊讶的说。
“猜对了!盎家女对平凡女,老掉牙的肥皂剧啰!”雅芯自嘲地耸耸肩。
“天呀,历史竟然会重演!”余曼玲摇头说。
“西方也有一句话,historyalwaysrepeatsitself,问题是,结果也会重复吗?”
雅芯半自言自语地说。
她穿下楼的,是一件纯白羊毛衣和咖啡色真皮窄裙,头发上戴着一条白色的宽边发带,纯真中带着俏皮,是叶辛潜最喜欢的装束之一。
余曼玲已空出办公室,曾如菲无聊地看着墙壁上挂着的证书和奖状。雅芯一进来,她马上瞟到那真皮裙子,心里估量它的价值,不很便宜,但也不是最好的名牌。
这已是曾如菲的本能,看人先看对方的衣物首饰,分析好质料品牌,再看有没有比自己的行头贵。若有,她会好几日坐立难安,恨不得能马上搭飞机到欧洲某名店,把东西一扫而空;若没有,那个人就不值得一提了!
所以,曾如菲脑袋里记得的面孔并不多,她只要分清女仆的衣物、司机的制服、买名牌的贵妇、穿成衣的普通人就够过日子了。
如今她要被迫去记雅芯的脸,只因那女人不自量力的想抢叶辛潜,那是双重的恨!
不等雅芯开口,她就说:“去掉这房子,这里头的家具钢琴大概不到两百万,连我家一副名画都不如,很难想象生意做得起来。”
那声音中有着明显的讥诮,让雅芯忍不住说:“偏偏做得很好,余园长已是台北有名的幼儿音乐老师,而更伟大的是,这全是她一手建立的,不靠家里、不靠朋友,这所有的一切,全是她个人努力的结果,比一幅名画还有价值。”
“那是你们这些卖不起名画的人说的,我只要和这栋楼的房东说一声,余园长就什么都没有了!”曾如菲半认真地说。
雅芯真不相信,这即将迈入二十一世纪的时代,竟还有这种仗势欺人的财阀?她想起章建哲说的,若有人碰阿潜一下,曾如菲的十只爪马上伸过来,会抓得人惨不忍睹,现在她面对的就是一只凶猛的母豹!
她不能危及余阿姨的事业,于是转换话题说:“曾小姐到底找我有什么事呢?”
“什么事你会不知道吗?”曾如菲没好脸色地说:“我真可怜你,辛辛苦苦巴结到普裕的小开,没想到他很快就要变成乞丐,你恐怕连条钻石项链都没要到吧?”
“我不想谈我的私生活。”雅芯拒人于千里地说。
曾如菲碰个软钉子,心中极呕“反正你也没什么私生活可说了,因为阿潜很快就会和我结婚,我今天就是来警告你,阿潜是我的,你若敢再接近他,就别怪我不客气!”
结婚之事,雅芯曾由章建赵期中听说,此刻曾如菲再强调一次,她不相信,却又不得不害怕,这是叶辛潜非走的一条路吗?在表面上,雅芯仍不动声色地说:“辛潜不是任何人的,更不是你养的一条狗,可以由你决定他要和谁交往或结婚。”
“我当然可以。”曾如菲得意地说:“因为普裕已在破产边缘,只有我能救他。你们尽管给他一大堆爱情,但都不如我手里的一分钱重要,阿潜注定是我的。”
“那也要辛潜自己同意才可以。”雅芯快受不了。
“他会同意的。”曾如菲冷笑说:“彭小姐,你该死心了,阿潜己经没有东西能够给你,而你也无法提供他所需要的金钱财富,还不如早早另寻目标,免得赔了夫人又折兵,懂吗?”
不懂、不懂!雅芯只晓得,自己已不能和她同处在一个房间内,再多待一分钟!她努力维持着礼貌说:“曾小姐,我想我们没什么话好谈了。”
“是没什么好谈的。”曾如菲说:“不过,你若再继续纠缠阿潜,我和你之间就会永远没完没了,你斗不过我的!”
说完最后一句,也不等雅芯反应,她就将头抬得高高的,像出巡的女王般,不把所有的臣民看在眼里!极傲慢地走出“妙妙”的大门。
雅芯仍在办公室内呆坐着,一个早上,就彷佛打了好几场昏乱的战争,她的人生从没有如此复杂过,她以为那些肥皂剧里夸张的剧情,并不会发生在真实生活里呢!
余曼玲轻声的走进来,关上门说:“雅芯,你还好吧?看你的脸色好沉重,是不是曾小姐说话太过分了?”
“她说,辛潜就要和她结婚,要我从此不要再去找他。”雅芯淡淡地说。
“这种事哪能由她说呢?”余曼玲安慰道:“我看得出来辛潜是真心爱你,虽然我才认识他几个月,却知道他有所为,有所不为,是个有原则的男人。我有信心,他一定会做出最正确的抉择。”
“阿姨,问题是,我和辛潜,都已经弄不清什么才是正确的抉择了。”雅芯幽幽地说:“若是从前,我会发誓,绝不能像妈妈一样,为了让爱人追求财富,把他让渡给另一个女人,那是怯弱无知的做法,但我现在真的不确定辛潜和叶伯伯又不同,叶伯伯尝过穷困,明白那种一无所有的滋味;然而,辛潜一生下来就富贵,凡事用钱衡量,他曾经也是像曾如菲那种骄奢之人,他真能安于平淡吗?依心理学而言,人到最后关头,仍会以他最习惯的生存方式为依归,那表示辛潜会选择普裕和曾如菲,不是吗?”
余曼玲把她揽到怀里,轻抚她的头,无言以对。
“阿姨,你曾经恋爱过吗?”雅芯突然问。
“我的腿这样,谁会爱我呢?”余曼玲顿一下又说:“是曾有个医生,我开刀时认识的,我们很谈得来,极有默契,他曾表示对我有意,但我一看到自己的脚,就满心的自卑,为了不要妨害他的前途及生活,我提出分手。他,就是后来我走上音乐专业,甚至出国留学的原动力。”
“你有再见到他吗?”雅芯好奇的问。
“没有,但我能拥有这些美丽的回忆也就够了。”余曼玲微笑地说。
“瞧!阿姨,你和我妈,你们那一代的女人都习惯选择自我牺牲。”雅芯苦笑着说。
“但你这一代完全不必牺牲,你们有更多的自由和自主。”余曼玲拍拍她的手“辛潜若娶了曾如菲那种女孩,心灵上永远不会幸福,她虽然有金钱,但那是短暂的;而你有爱,那才是永恒。你若真心喜欢辛潜,就努力去争取他吧!”
曾如菲伸出魔爪,她也要将自己的爪磨尖吗?可怜的辛潜,竟成了侍沽的俎肉,到底他的心里又是怎么想的呢?
叶辛潜一早就和律师研究二厂的解散条例,再仔细地做最后的修正。当他回到九楼的总经理办公室时,胡秘书对他甜甜一笑,眼里有着窥探意味。
见他忙着翻阅文件,胡秘书终于忍不住小心地问:“叶先生,你真的要和如菲小姐结婚吗?”
“是谁说的?”他忽地抬起头问。
“呃!鲍司上下都在传事实上,董事会有宣布,所有的股东们走的时候,大都心平气和,没像往常般吵闹,公司也有几个月来难得的稳定和士气。”胡秘书说。
“胡说八道,我根本没有要结婚!”他摔下手中的卷宗,生气地说。
“真的吗?曾氏和我们没有合并的计划吗?那多可惜呀!”胡秘书垮下睑说。
叶辛潜走到窗前,俯视车水马龙的大街,突然问:“你希望曾氏能和我们合作吗?”
“当然啰!我在普裕也待了十几年了,有着深厚的感情,如果哪天大楼外的普裕被拆掉,我铁定会伤心死的!”胡秘书说:“而这想法也不只我一个人”
叶辛潜用手势阻止她再说下去,回到座位,开始听电话留言,第一个便是章立珊,她用虚弱的语气要求马上见他。
他匆匆交代一些事情后,便赶到医院,直到今早离开时,章立珊都还没有醒来,经过那场风波,她要对他说些什么呢?
在车上,他试着打手机给雅芯,但仍然不通,听不到她的声音,令他更加烦躁,所有的重担都压在他身上,她岂能置身事外地逍遥?
澎湃如潮的心,不知何时会决堤,他的婚姻竟和公司的未来混合在一起,如分不开的皮肉,他有预感母亲会谈这件事,而且绝对不会站在他这一边。
医院里的章立珊,已梳好头、化好妆,端坐地等他。
待了一夜的姜文理说:“好啦!也该换我去梳洗、溜溜了。”
他走后,叶辛潜说:“其实姜董人挺好的,对妈一向言听计从,订婚两年了,为何不结婚呢?”
“他是老实人,也肯让我,只是”章立珊的脑海中浮现前夫叶承照那挺拔的模样,再比较秃头、矮胖的姜文理,有些话就硬是吞了下去。她反诘儿子说:“我今天是要讨论你的婚事的,你反而管起我的?”
“妈,别逼我娶曾如菲,我一点也不爱她!”他说。
“你不是和她走得很好吗?”章立珊皱起眉问。
“陪她去俱乐部、参加宴会、逛逛画廊,那怎能叫走得好呢?反正我不会娶她!”
他再强调一遍。
“这件事根本由不得你!”她终于打破沉静,整个人爆发出来说:“曾氏是我们普裕仅有的希望,只要能救我们章家的事业,就是叫你娶牛头马面你也得去做!”
叶辛潜震惊地睁大眼,他控诉地说:“妈,你还当我是你儿子吗?”
章立珊也觉得自己失之急躁,忙说:“你当然是我儿子!而如菲也不是牛头马面,她漂亮、能干,有才华,况且爱你爱到愿意以曾氏救普裕,这种女孩去哪里找呢?”
“问题是我不爱她而娶她,等于是出卖自己。或许普裕能起死回生,但我就要永远禁锢自己的灵魂、牺牲自己的幸福、剥夺自己的快乐,唯一能做的,就是当金钱的奴隶!”他激动地质问着。
“那我问你,普裕若倒闭,你还会有灵魂、幸福和快乐吗?告诉你,那时候你会成为贫穷的奴隶,将比金钱的奴隶惨千倍、万倍,且祸及子孙,三代不得超生!”章
立珊又张牙舞爪起来。
“或许以前我会那样想,但现在不了!天底下有很多种不同的生活方式,而世界也不只有一个普裕。妈,我们为它付出的还不够多吗?”
“都是那个叫雅芯的女人,对不对?”她吼叫着“我一向就看她不顺眼,浑身上下都是邪门。一个穷女孩能给你什么?不过是倒霉又更倒霉,我早该赶走她的!”
“妈,一切都和雅芯没关,我不娶曾如菲是因为你。”叶辛潜等母亲露出惊愕的表情后才又说:“难道你和爸的婚姻都没有给你一点教训吗?没有爱情为基础的婚姻,对彼此而言都是无尽的折磨,你也要我尝一遍吗?”
章立珊整个人由床上倾过来,狠狠地打了他一个耳光,疯狂地说:“你又对我和他的婚姻了解多少了?你胡说、你不懂、你是孽子,竟敢用这种口气批判我”
她忽地尖叫起来,人往地面撞。叶辛潜怕她再伤害自己,用力去挡,却被抓了好几道血痕。
騒动声引来了医护人员,咖啡喝到一半的姜文理也跑进来,好半天后,才稳住失去理智的章立珊,但她仍不停地声嘶力竭地喊道:“你若不娶曾如菲来救普裕,我就死给你看,死给你看”
她的手不断地在心上戳着戳着,用拿刀的姿势,宛如一个疯子!
总算一支针下去,那红肿的手才渐渐软歇下来。
姜文理拍拍他的肩膀说:“辛潜,你最好娶曾如菲。”
“如果我不娶呢?”叶辛潜低声说。
“会自杀寻死的,不只你母亲一个人。”姜文理意味深长地说。
那段话,就如火钳,烙印在他的心上,红通通的,散着肉坏死的焦味。金钱是一回事,人命又是另一回事但他怎能妥协呢?妥协就表示要放弃雅芯,她将回纽约,而他们永生不能再见,就和他们的父亲、母亲的悲剧?
他茫然地走出医院,坐上奔驰车,完全没注意到手背上的血一丝丝地沾在椅套上。
天空如此陌生、街景如此陌生,过去、未来也恍如不识。他毫无方向地开,避过一辆又一辆的车,这样没心没肝地走,竟也还平平安安的没出事。
突然,普裕大楼出现在眼前。胡秘书说,若那两个金光闪闪的字被拆掉,她会伤心死何止是她?多少人期盼的眼光全都向着他,包括在日本的阿嬷,甚至是在天之灵的外公,各个都有着千万为己的理由。
在那么多“己”之下,他的“己”实在是微不足道呀!
“普裕”那两个字,在他眼前放大又缩小,自幼就熟悉的标志,如同渗入生命的骨血,哗哗地带动他过去二十八年的岁月,一一掠过又消失等到他回复现实时,赫然发现自己的车已停在“妙妙”的前面。
已是夜幕低垂的黄昏时刻,他带着疲惫的脚步直接走上二楼,开门的是雅芯,一见他就说:“你还好吧?我一整天都没有你的消息呢!”
“我好累,雅芯”他喊她的名字,又说:“我差不多两天没睡了,让我躺一下好吗?”
他看起来的确苍白憔悴,眼窝发青,额前的头发乱成一团,衣服也皱巴巴的,和从前意气风发的他判若两人。
雅芯能做的,便是领他到她的房间,把床让给他,他果真一言不发地躺上去,闭起眼睛后,就再也没有睁开。
夜愈来愈深寂,一一亮起的灯又暗去,扰攘的人车声也隐没,余曼玲和雅芯轮流进来看他,他都不曾醒来。
墙上的咕咕钟报十二点,雅芯坐在床前看他,那依然俊秀的脸上有着暗影。她心一惊,害怕辛潜会不会像母亲一样,睡着后就去到另一个世界,不再回来呢?
不,活着总比死了好,正常总此疯狂好,她绝不允许他走向极端!雅芯试着摇他,但他拒绝地咕哝几声后,又沉沉睡去。
她亲吻他的脸,内心有着怜惜,那感情像是一潭极深的湖水,到无止尽包容的深处。她向来以为男人可以崇敬、可以平起平坐、可以抗争、可以鄙夷,但从不知道男人还可以怜惜。
那种宁愿割舍的爱,是不是就如同母亲当年放弃叶承熙时的感情一样?
她困了,就偎在他的身旁,与他一起挤在小小的被窝里。她贴近他的心,满足地闭上眼睛,在黑暗中想象他们是殉情的罗密欧和朱丽叶,然后那首她经常弹奏的香颂情歌,就在心里一遍又一遍地回荡着,再慢慢进入梦乡而叶辛潜的梦却一点也不美,它甚至是狰狞的!
大楼极高,尖尖的顶几乎要触到太阳,可是谁想到,钢筋水泥做的建筑会晃动摇摆、会倾斜不稳!他忽而身在顶楼,随着一阵阵风岌岌可危,像马上要肝脑涂地。
忽而,他身在地面,看着有人往下跳“砰!”地一声血肉横飞的是章立彬,然后是章立珊,血甚至喷溅到他的脸上!
“不!别跳、别跳!”他猛地坐起来,挣扎的模样如一头想要脱困的兽。
雅芯几乎是同时被惊醒,开了小灯,握住他的手说:“你怎么了?是不是作噩梦了?”
“我我梦见我母亲和舅舅跳楼,那栋楼是是纽约的帝国大厦”叶辛潜混乱地说。
“你一定是联想到一九二九年的经济大恐慌了。”雅芯安慰他说。
“没错,那段历史我念过,那一年的纽约,清道夫一早扫街,最多的就是尸体。”
他突然看着她说:“雅芯,我该怎么办呢?我不能看普裕尸骨无存、不能看章家家破人亡,而唯一的方法是娶曾如菲!这样曾氏才能以岳家的名义支持。但我真正爱的人是你,想娶的也只有你!两头都有一股力量在拉扯着我,我该何去何从呢?”
“曾如菲的事,我早知道了。”雅芯坦白说:“她一早就来找过我,告诉我她赢定了,叫我不要再纠缠你。”
“那个可恶的女人,以为我是她的收藏品之一吗?”叶辛潜咬着牙说。
“收藏品倒未必。”雅芯思考一日,已能平心静气的谈论此事“她能够为你付出那么多钱,想必很爱你,在某此一方面而言,她能给的,或许比我多。”
“不!她能给我的,不值一粒尘土,而你能给我整个世界。”他抓紧她的肩说:“雅芯,我把未来交给你,一切由你决定,如果你要我说不,我就不,不管普裕、不管任何人的死活!”
他眼中的热切烧灼着她,他手上的力道捏疼了她。雅芯猛摇头说:“辛潜,没有人能替另一个人决定未来,你必须自己做选择,因为只有你最清楚自己的心。我只能说,我会尊重,并接受你的决定,你若要娶曾如菲,我会谅解,然后收拾行李回纽约,不会带给你任何困扰。”
他愣愣地看着她,有着不信和受伤的神情,最后生气地说:“难道你都不想争取我吗?”
“曾如菲用金钱来厌迫你还不够吗?即使是爱,也不能当成一种手段。”雅芯说:“在我所受的教育里,人是完全自由的主体,谁也不能强迫谁。当年我母亲的错误,就是为了荣华富贵,强逼你父亲接受她的选择;但我不会这么做,我了解你受困于金钱和亲情,而我的爱,就是给你完完全全的自由。”
这一回,他的怒气更明显了,雅芯本以为他要骂人,但出于他口的却是一阵短笑,充满愁痛于心的苦“哈!我该为你的演说鼓掌吗?恭贺你美国式的开放教育,赞美你的完全自由论,歌颂你的伟大吗?”
天呀!她准备了整日的腹稿,所有的心理准备,却都在一瞬间被他那几声可恶嘲弄的笑给打得七零八落,变成一场幼稚的小丑剧。
雅芯忽然火大了,抡起拳头就捶他说:“没错!我就是要显示我的伟大,让你看透曾如菲的狡诈和金钱的丑陋,看你会不会主动走到我的身边来!”
“我我差点以为你要放弃我了。”他的脸稍稍放松,再轻叹一口气说:“我们似乎又要走回上一代的老路了。”
“不,我们会此他们更好,你不会失踪,我也不会发疯,对不对?”她偎在他怀里说。
夜的亲密又逐渐笼罩,这不是第一次叶辛潜在余家留宿,却是他们首度同床共枕。
他开始亲吻她,唇在她的颈间、胸前印下火痕,手的游走,让两人的肉体更加紧贴。
没一会儿,他放开她,平稳气息后说:“余阿姨是个保守的女人,我们还是别吓着她。”
他们各自躺着,注视着高高的天花板。半晌,雅芯还是问:“你会娶曾如菲吗?”
“你该问,我会不会娶曾氏的财富。”叶辛潜顿一会儿又说:“我只能答应你,我会抗争到最后一分钟。一定还有什么办法的,只是大家太慌乱,一时想不到。反正,我绝对不会轻易妥协的。”
他的语气尽管笃定,但仍难掩那浓浓的爱意。她抚平他的眉说:“我不会逼你的,真的不会!”
在他温柔的触摸中,她的脑中又浮现那首香颂情歌许久以前,我有过真爱玫瑰花在低语,夜莺在歌唱世界为我们而存在多年以后,真爱已逝不必哀伤,也不必悔恨因为玫瑰花曾经低语!夜莺曾经歌唱至少,我们都有过不寂寞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