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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啪!”一声破风劲响,一股大力砸落背门,砸得他当场趴倒,无数竹屑碎渣溅上颈背,若非背着“刺日黥邪”这一下便能打得他口吐鲜血。劫兆卧在地上动弹不得,胸中似被石块垒住,支着手臂挣起几回,却止不住头晕眼花、气血翻涌的感觉,全身力气使不上来,头脸摔趴在泥地里。
厨房里的妇人听见雷响似的竹爆声,赶紧擦手掀帘,陡见前堂里坐了个天仙下凡似的貂裘美人,不觉一怔,失声道:“姑娘姑娘是谁?”
文琼妤心中着急,故意抿泪:“大娘,您行行好!我弟弟要给人打死啦!”果然妇人神色一变,快步跨出门槛,对院里的佝偻男子急唤:“先别伤人!我没事。这位姑娘不像坏人,问清楚了再说。”
那人哼的一声,嗓音如锈铁磨砂,十分沈郁。他将爆碎的半截青竹一扔,单臂拎着劫兆后领,一把摔过屋槛,一跛一跛的走了进来。
昏黄的豆焰划出一头斑驳灰发,脑后随意扎了个髻子,散落的发丝垂在深纹纵横的黝黑面上,犹如裂枣上的灰白菌丝,来的竟是名六旬老汉。
劫兆被摔得眼冒金星,张嘴吐出一口带血的唾沫,抬头见老汉眇去一目,一条蜈蚣般的焦褐肉疤横过鼻梁,瘪瘪的右袖扎在腰后,一臂齐肩而残。
(死老头只剩一臂,怎地怎地有如许气力?)他心里嘀咕,却软绵绵的使不上劲,那一击彷佛打散了他四肢百骸之力,到这时都没能恢复过来。
文琼妤满面忧急,垂首道:“大娘!我天生体弱,行动不甚利索,劳您将我弟弟扶上桌来,我我好担心他。”
眼眶一红,便要垂泪。中年妇人见她文秀柔美、教养极佳,心中颇有好感,连忙招手:“当家的!快把这位公子扶上桌来。你出手也忒重了,打伤了好人怎办?”
老人一言不发将劫兆拎上凳去,倒了一大碗茶,灌猪喂狗似的往劫兆嘴上一合,凉透的茶水溅湿衣襟,呛得劫兆剧咳不止。中年妇人一拍他的手背,怨怪道:“别添乱!去后头烧些热水,给公子压压惊。”
老人面无表情,缺了角的茶碗往桌顶一放,掀帘进了厨房。妇人对文琼妤歉然道:“姑娘别放心上。我们是乡下人,不懂什么礼数。”文琼妤敛衽施礼:“大娘说得什么话来?是我们姐弟唐突,误闯大叔大娘府上。要说失礼,才都是我们的错。”
妇人笑道:“姑娘真有礼貌。附近的人都管我叫李二娘,姑娘叫我二娘便了,不用客气。不知两位怎么称呼?”
言谈间,劫兆慢慢坐起身来,胸腹间的积郁渐散,在桌下悄悄握住姐姐的小手,免得她担心。文琼妤眼角兀自含泪,冲着他嫣然一笑,彷佛梨花带雨,当真美到了极处。
劫兆看得有些怔傻,忽想起李二娘还在一旁,转头见她会心一笑,眼中带着些许暧昧与了然,看得劫兆有些尴尬起来。
文琼妤轻捏一下他的掌心,示意他不要开口,俏脸微红,低声道:“我我姓于,这位是赵家公子,是我姑姑的儿子。”“原来是姑表姐弟。”李二娘笑道:“我瞧你们的模样,不像是附近的人,怎地会来到这么偏僻的乡下?”
文琼妤粉脸娇红,嚅嗫道:“我们我们出来游玩,与从人走散了。还请二娘收留我们一夜,明日天明就走,不敢再多打扰。”李二娘爱她斯文有礼,见文琼妤带泪含羞,大有“我见犹怜”
之感,轻抚她的手背:“姑娘若不嫌我们这里粗茶淡饭,安心住下不妨。”劫、文二人连连称谢。李二娘端出几碟山蔬,打了一釜糙米饭,四人围桌而食。
劫兆本想探一探老人的底细,谁知老人彷佛聋哑一般,理都不理他,后来还是李二娘打圆场,说当家的不爱说话,附近都管叫“老铁”文琼妤与她聊得投契,一顿饭吃下来,都是两个女人的喁喁细语。
饭后收拾妥当,老铁拿了斧头到院里劈柴,李二娘将两人引到外头那幢独立的小屋,屋内收拾洁净,桌床椅凳一应俱全,还有一座神龛,只是龛中空空如也,不知道拜的是什么神。
二娘对劫兆笑道:“赵公子,我们女人家有些体己话要说,请公子先避一避。”也不顾劫兆错愕,将他推出屋外,随手带上了门。劫兆在饭桌上观察已久,这李二娘确实是身无武功,仍然不敢远离,只好坐在门外的柴桩上,竖着耳朵静听。
“于姑娘,我们都是女人家,有些话,二娘就直说了。”“二娘别客气,我洗耳恭听。”文琼妤轻声道。“我瞧姑娘与赵公子不像是姐弟,倒像是一对璧人。男的英俊挺拔,女的呢,却是温柔美丽。”
李二娘见她害羞起来,心里又多了几分把握,微笑道:“你们既然住了二娘家里,就得同二娘说实话。今晚是要摆一床铺盖还是摆两床,我心里也好有个底。”
文琼妤听得玉颊飞红。她倒不是存心作伪,而是一想到今晚要与他同睡一室,甚至同床共枕,面颊便一阵发烧,胸口怦怦直跳。“不瞒二娘,我们我们其实是偷偷跑出来的。”
“是私奔?”李二娘笑道。文琼妤羞怯地点点头。“我同赵家弟弟从小是青梅竹马,指腹为婚的。我姑父去世后,他们赵家一落千丈,我爹是个爱面子的,打算毁婚,把我许配给中京一名富家恶少。
我弟弟本在金吾卫做军官,舍了大好前程不要,带我逃出京来。若教人抓住,那可就不得了啦!”李二娘叹道:“真是个情种!这世道,像这样的男子也不多了。那你们有什么打算?”文琼妤垂泪道:“我娘死后,家里便没人疼我啦!嫁鸡随鸡,他到哪里,我便跟到哪里,吃什么苦也不怕。”
心弦触动,益发泪流雨下。李二娘抚着她的小手,取出一条棉布帕子与她拭泪,啧啧摇头:“你这花朵般的人儿,怎能过苦日子哪?你们且安心住下,有二娘跟你老铁叔照拂,决计不让人动你们一根汗毛。
我呀,一直想生个女儿,只可惜没福份。于姑娘若不嫌弃,给二娘做几年女儿,二娘一般的疼你。”伸手将她搂进怀里。文琼妤流泪娇唤:“二娘!”
柔顺相依,任她拥着。李二娘怜惜地拍着她单薄的背脊,轻哄:“乖!别哭别哭,花一般的人儿,可别哭花了脸。
二娘教你一个法子,你夜里好生与你家郎君亲近,让他好好疼爱你,过个一年半载、生下了娃娃,你阿爹还能不认么?要添的是男丁,便更加稳当啦!”“二娘!”文琼妤羞不可抑,臊红了秀美绝伦的小脸。李二娘笑吟吟地抱来了一床棉被,还特地点了对红烛,映得小屋里喜洋洋一片。她将劫兆推进屋里,笑啐道:“你还磨蹭什么?快进去呀!”碰的一声把门关上。院里只听见窸窸窣窣一阵,她推着老铁进了屋里,一边压低声音叨念:“当家的!快别扰了人家小两口,进屋去进屋去”
文琼妤坐在床边,美眸里兀自水汪汪的,颊畔挂着泪痕。劫兆贴着门板倾听片刻,直到确定院里无人后,才将“刺日黥邪”解下,靠在床边。“你背上还好么?有无受伤?”文琼妤见他按了按胸口,不由得关心问。“还好。”
劫兆秉着红烛来到床边,也坐了下来:“那个老铁肯定会武功,而且修为颇不弱。但他老婆却完全不懂武艺,实在奇怪得很。”
文琼妤见他坐下,连忙往床里缩了缩,想起方才与二娘的对话,心儿怦怦跳着,既紧张又害怕,又似乎有一丝兴奋与期待,又觉羞耻,情思翩涌如潮,十分复杂而矛盾。
劫兆替她除下绣鞋罗袜,不免捏着她雪白晶莹的小脚,文琼妤心中一荡,忍不住并紧双腿,悄悄摩擦着一股温热滑腻。蓦地襟口微凉,劫兆已动手将貂裘打开,一托她的纤腰,把整件袍子解下,披在桌顶。
文琼妤的一颗芳心都快跳出来了,脑中一片空白:“他要来了!他他来要我了!”却见劫兆将棉被摊开,小心替她盖好,又将貂裘覆在被上,自己却和衣坐在姐姐身畔,也不褪靴袜,双手抱着长剑,眼睛盯着门窗。
“你不睡么?”“也睡。困了,自然就睡。”劫兆微微一笑:“我没把握能打赢那个老铁,他若半夜闯进来,这样也多几分胜算。姐姐先睡,我会保护你的。”随手轻理着她的乌黑发鬓,指尖温柔抚触柔嫩的面颊,眼中爱怜横溢。
“姐,红烛要不要吹熄?”“嗯。”文琼妤轻唔一声,也不知是欣慰还是失望。是夜,劫兆和衣抱剑,努力维持清醒,谁知回过神时,已置身在那片绿蓼白沙的小河洲上,凉风扑面徐来,中人欲醉。
“难道我又睡着了?记得方才”念头一起,四周的景物忽然剧烈晃动起来,叠影分形,犹如万花筒一般。劫兆强忍着晕眩痛苦,想起老人的叮嘱,忙收摄精神、返复空明。
“云梦之身”的奥妙心诀所至,濒临崩溃的梦境又一一收束成形,清风拂起,吹得水波粼粼。
劫兆盘膝吐纳,抹去额上冷汗,忽听肩后一阵大笑:“娃儿不错!你修练‘云梦之身’不过七日,便能将心诀掌握到这般境地,委实不错!”
低头只见两条蕃薯般的小脚分跨肩头,杏黄裤脚、白袜黑鞋,正是主宰梦境的神秘老人。劫兆大喜道:“前辈!这几日您到哪儿去啦?可想死我了。”老人呵呵笑:“你那套骗小娘的花样,趁早给我收了起来,老人家不吃这套。”
劫兆正要分辩,老人懒得多说,一连扇了他后脑几下,疼得劫兆哇哇大叫:“前辈!我也就说了一句,犯不着打这么多下罢?”
老人语带感慨,说得一本正经:“这么好的后脑勺,我以后恐怕都打不到啦。瞧着瞧着突然有些怀念起来,不知不觉便多打了几下。”劫兆惊道:“前辈前辈要远行?”
老人笑道:“天下无不散的筵席。你我有七日聚首的因缘,七日将届,我便要走啦!”劫兆忽然惊慌起来。他身陷重重阴谋,全仗梦中老人施以援手,才能苟延至今。
除了姐姐之外,举目也只有老人堪称亲旧。本想出言相留,忽一转念:“前辈要走,自有走的理由,我挽留却是为谁?”
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抱拳道:“前辈!我本事低微、身有残疾,恐有负前辈威名,不敢图列门墙。只求见前辈一面,教我认清大恩人的面貌。”
老人呵呵一笑,伸手轻抚他的头顶。“身形容貌,不过皮相而已,何足道哉!我教你的,不是那么浅薄的东西。
我一生看错过两个人,一个身在正道、却邪欲熏心,一个出魔不染、却过于天真,我本想教他们携手合作,让天下道统归一,不料他们却为了一名女子反目,使武林增乱二十余年,为祸更烈。
世人都说我是俗世半仙、智慧高远,殊不知我所造之孽,犹胜凡愚千倍。”老人叹息:“道是本心,非是人智运筹。想通这一点,七十年不过云烟过眼,七天也不算太过短暂,一切毋须强求。”说着抚摩他的发顶,喃喃道:“你是我在此世最后的传人,是我本心所见,本心所为。汝依天道而行,自有归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