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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有人笑他将老胆寒,配不上五虎上将的名位,暗地里给取了个外号,管叫“邓檐头”---檐上的瓦当虽刻虎面,毕竟是窖泥烧就的假老虎,岂可与啸傲山林的猛虎并论?军师“咭!”一声笑出来,水汪汪的杏眼一转:“将军真是豪气。那我也不客气啦!眼下有件事儿,我瞧世上也只有将军能辨得到,可这事儿难辨得很,须得将军应承一声,我才敢说。”不就是移防南陵么?
邓苍形心里想。他在回京的路上听到风声,章衢被咬得骨肉支离、惨不忍睹,天武军多的是勇冠三军的武将,却不是谁都愿意跟野兽打交道。“军师请说。”
“那我就当你是答应啦!”军师拍手笑着,从襟里取出一幅手绢模样的小小方巾,摊在桌面,精绣的单丝罗上透着她怀里的玫瑰幽甜,隐约带着些许温热乳香,嗅着令人心魂一荡。
邓苍形斜眼一瞧,见丝罗巾上绣着山形水流、城砦要冲,居然是一张具体而微的绢丝地图。“我要请将军帮我守着一处,照看一处。”
邓苍形微微一怔,突然明白她方才不是有意挖苦,这的确是一件非常困难的任务,除了自已,他实在想不出天武军里还有第二个人能辨得到。
一股久违了的热血冲上脑门,他垂望着身前的娇小女子,两人四目相对,霎时间有种心照不宣的感觉。她意味深长的看了他一眼。
“这是我的意思,不是庄主的。”---如果让“那个人”知晓,绝不会让他去送死。邓苍形点了点头,拱手道:“邓某定当竭尽全力,不负军师殷望。”这代表他自愿成为军师的共犯,不会把这项秘密任务的内容泄露出去,包括“那个人”在内。客将本没有抗命的权利,但至少要多给他一些兵力。
南陵没有坚城高楼,想死守一定得捱得住消耗---这是这句话里所隐含的交换条件。军师嫣然一笑,昏暗的厅里宛若牡丹绽放,扑面送来一股幽甜异香。
“将军有此觉悟,那是最好了。”她咯咯娇笑,掩嘴的小手微翘着的幼细白皙的尾指,犹如一只精雕细琢的玉蜻蜓。
“夷陵将军邓苍形听令!命你率本部亲军,七日内驰赴南陵,坚守城池,不得有误!所需粮秣器械,我会让储胥城尽量供应,只是大战在即,还请将军坚持忍耐,共体时艰。”(本本部亲军!)邓苍形虎目一睁,多年来的小心谨慎却已成为本能。
他抱拳躬身,及时避开与军师四目相对的窘况。过了小半晌,才从齿缝里迸出一句:“末末将得令。”
军师银铃般的笑声回汤在四壁萧然的空旷厅里。邓苍形只记得她倚坐在覆盖着白布的长背椅中,黑细绸禈裹起的一双玉腿浑圆紧致,小脚上套了双缀着碾玉碎蝶的黑缎绣鞋,比他的手掌还小半截,不足一握。
裸露出的右脚背圆润细腻,竟比玉牙儿板还白。她终究还是摆了他一道。(这么美的女人,忒毒的心肠!)她也该有三十七、八了罢?这些年来却丝毫不见老态,瞧她偎在椅中轻晃双脚的模样,分明就是个十五、六岁的娇憨少女。
一瞬间,邓苍形突然有种时空错乱的感觉,彷佛身在记忆的游流夹缝,满腔的无奈无处宣泄,全都化成了恍惚朦胧“中郎!”曲延庭的声音带着一贯的冷彻,将邓苍形的思绪拉回现实。
“虎贲中郎将”是邓苍形的军衔,领有六品官秩,在中京军系不算小官。邓苍形除了中郎锵的实官,也曾受封为“虎牙将军”转调南陵时又特别昌封“夷陵将军”延庭似觉其中的安抚之意过于露骨,始终拒绝喊他“将军”仍以“中郎”称呼。邓苍形清清喉咙。
“损失多少人?”“死了三十五,伤者百余。死者中有二十三名山君直的弟兄,伤者多是新军。”
“山君直”是邓苍形直属亲军,以当初在楚州的百军盟旧部为基础,招募中京左近郡县的贫农子弟训綀而成,经过十几年的征讨损耗,如今号称一千五百员骁骑,实际大概只有一千出头而已,是战死一名就减损一分的珍贵战力。曲延庭便是“山君直”
出身,二十出头的年纪,被邓苍形破格拔擢为行军司马。他口中的“新军”则是邓苍形接管南陵后才从附近徵募来的娃娃兵,加上本部与章衢的残军,共有五千人守城。
折去一名山君直的士兵,损失远远超过十倍的新军。但实战中,山君直的阵亡数字却往往比新军来得高。
(死的都是些什么人吧?是楚州的同乡子弟,还是承恩县、沐圣县的京左人氏?什么时候才能把他们的遗骨带回家乡?)邓苍形揉一揉紧皱的眉心,在心里叹了口气。
帐外的风咆忽然狂暴起来,刮得旌旗猎猎作响。邓苍形彷佛能想像江北冬初时,那随着北风铺天盖地而来的黑厚阴霾。
这样的风再刮几天,便要下起鹅毛细雪来了,就像是从黑幕里漏出一点一点的白絮,吹得漫天乱舞他观察了一个多月,留心鸟兽草木的动静,记录云层、水流的变化,一点一点感受铁甲上传来的透骨之寒,判断今年雪线将越过祖龙江。严冬,终于要来了。
“延庭!”惯战沙场的初老虎将一挥手,丝毫没有泄漏心中的感慨:“命司库发下冬衣,我料这几日内便要下雪,明日一早让人清点存粮,准备过冬。
倘若这冬天来得够快够猛,邪火教的那些个王八蛋就要倒霉了。”曲延庭闻言一澟,秀气的丹凤眼里掠过一抹精光。三个月前,邪火教尽起精兵,号称五万大军,以十倍的兵力,将一个小小的南陵城围得水泄不通。
邓苍形派人在城外堆满腐士,掘开了祖龙江支流的堤防,溃堤的江水漫入南凌城周,登时将四野淹成一片沼泽泻地,邪火教的攻城梯、冲车、骑兵,甚至连他们擅长驱役的野兽部队全都受限于泥沼,于是攻城退化成最原始的“肉身与城墙”
之战,南陵得以支持至今。自从“三律倾异”的神秘预言被公诸于世,中宸州的天候果如预言所示,变得越来越寒冷,春夏两季也逐渐缩短。
十数年间,北境的冰雪线不断南移,以不可思议的速度逼近祖龙江。邪火教兴于南方,对越冬作战的经验不如北方的天武军,如不撤退,冬天自会为天武军收拾掉这些南方蛮兵。
“我这就去准备。”曲延庭扶刀一揖,匆匆掀帐而出。邓苍形叫住了他。““瓦鸺”那边有没有消息?”“两个时辰前回报过,山下没有动静。”
“让他们改成半个时辰回报一次。传我的口令上山,请将军籙那厢准备撤离,莫要再拖延。如果那些个小牛鼻子还是不肯就范,便让“瓦鸺”
一家伙绑了,通通带回来!”如果可以,说不定中郎早就这么做了。曲延庭微一抿唇,硬生生咬住一抹笑意。
“知道了。”刀甲铿然,飞快退入风中,偌大的帐里,又只剩下一个人。邓苍形剔净烛花,在儿上展开一幅更大的地图,图里南陵不过是祖龙江畔的一个小点,距离最近的标注是稍北的“储胥城”再往南的图点全以朱笔涂覆,最底下写着大大的“邪火教”
三字,字迹殷红如血。同样的情况,也发生在东、北、西三方。四方的巨大色块将整张图分割成五个区域,中央柳黄色覆盖的范围最小,彷佛被四方压缩推挤,剩下标着“中京”字样的双环标点,以及祖龙江流域的储胥城等寥寥几处。
原本在十二年前,中宸州全境都在天武王朝的统治之下,岂料一夕间皇脉中绝,天下大乱。代表中宸州无上智慧的“太一道府”派使者出图谶预言,指说“三律倾异,帝星应于四方”于是各地枭雄蜂起,人人都称“应天命者皇”循环争斗的结果,最后只留下四方势力,果真应了太一道府的预言。直到“那个人”
出现。那人挟着魔、道两门的菁英支持,在中京为衰圮的天武王朝重立一帝,率领麾下英豪与四方开战,十几年间历经百余战,中京始终屹立不摇,天武王朝隐隐有复兴之势。
只要那的披着雪白貂裘的身影出现战场,天武军便如战神加持,堪称战无不胜。当初笑称天武王朝伏家气数已尽的人,今日大半都不在了,而那人的名号却传遍中宸州各处角落,无人可撄。他们称呼他为“天劫”意指“上天降下的灾劫”与他对敌本就是世上最大的不幸。
不过四方势力也非省油的灯,十二年前他们或许都自认天命所归,谁也没把中京照日山庄的劫姓小子放在眼里。十二年后,他们终于认“天劫”
劫兆才是中宸州上最强大、最恐怖的无双之敌,为打倒他,也为了清空王座之前的终极障碍,现在他们不惜联手一战,以铲除中京的不败神话。
如果情报属实,中京即将面临前所未有的四方联军,而邓苍形的任务就是死守南陵,像一枚箭镞牢牢插在南方街道的咽喉,令邪火教无以北上。
邓苍形早就计划好了:掘开支流大堤,使用泥沼战术对付攻城器械。掌握江面航权,逼迫敌人到城下决战。
万一南陵失守,就毁掉沿途的村镇城砦,必要时甚至不惜让储胥城付之一炬,贯彻坚壁清野的原则,抢先过江等邪火教,再发动半渡而击的奇袭战军师是对的。
“腾云虎视”邓苍形的确是当世最精于守城、精于撤退的名将,能审时度势,因地制流,给他五千人也好,五万人也罢,除非天意做作,否则结果都是一样。
邓苍形摊开右手五指,缓缓覆在鞣革地图上,长年暴露于风刀霜剑下的掌纹宛若镌刻,一如眼角鬓边的鱼尾纹。无论情况如何困顿,南境的形势始终都在他的掌握里,只有一处例外。
邓苍形沉默地看着箕张的五指,在一片象征邪火教势力的朱砂笔中,一个三叠尖角被黄栌涂料反覆描绘,下方写着柳黄色的“九嶷山”三个小字。九嶷山,将军籙总坛。
山道上,两点黑影不住起落,正施展轻功往山腰奔去。寒风呼号着往山下刮落,夹道的林树虽高,叶子却已凋黄,被风刃呼啦啦地梳下枝桠,一路狂卷落山。
那两人头戴纶巾月牙冠,袍分玄白两色,云履飘带,显然是才受初真戒的年轻道士。其中一人手持断剑,额发散乱,唇边咬着一抹朱红。
另外一个背着四尺的青布长囊,似是裹剑的剑衣,这人不唯神色较为老成,气息也比同伴绵长,起落之间,始终保持丈余领先。蓦地后方一阵窸窣,林间稀疏的树冠陡然摇动起来,彷佛有条看不见的巨蛇往复游窜,一路衔尾而至!
“师兄!”手持断剑的少年道士忍不住回头,脚步骤缓。少年至多十六、七岁,唇上薄绒细密,还未转成粗硬的青髭,苍白的面孔被那双澄亮大眼一衬,模样更显幼弱。他呼喊间稍一迟疑,被称作“师兄”的青年道士又掠出七八尺,两人相隔三丈,脚步声几乎被风咆淹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