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渔夫披着蓑衣,手边放着一只鱼篓,半浸在水中,怡然自得地操着钓杆,看上去颇为惬意。程宗扬大摇大摆地走过去,先不开口,就那么抱着臂膀打量着他。渔夫也不理会,坦然钓着鱼。
片刻后,钓杆微微一动,渔夫手腕轻提,一条尺许长的鲈鱼脱水而出,在空中不停扭动。渔夫从蓑衣中取出一柄镶金错玉的匕首,凌空一割,将鲈鱼尾部切开一刀,然后抖腕甩出鱼钩,将鲈鱼投入鱼篓。
整个过程如行云流水,就连鲈鱼脱钩也没有沾到半点手指。那条鲈鱼在竹篓中活泼泼的游动着,尾部不时淌出血迹。只看那柄匕首,就不是一般人家能有的东西。
程宗扬对这装神弄鬼的家伙也不客气,口气不善地对他说道:喂,谁让你在这儿钓鱼了?渔夫收起匕首,从容道:我家的渔池,自然任我来钓。你家的?这大江都是你家的?
你还真敢开牙啊。程宗扬道:江宁二州是萧家的地盘,小侯爷就是现在生个儿子,也养不了你这么大吧。
萧家不过是江宁二州的刺史,宁州境内的江河湖泽都是我的产业。哟,口气还真不小啊。嘴一张就都是你们的产业了?还有没有王法?渔夫朗声应道:不敢,正是君王所赐。
程宗扬噎了一口,过了会儿才道:谢幼度?渔夫抬手摘下斗笠,露出一张丰神俊秀的面孔,微笑道:久闻程兄之名,今日才得相识。
他声音清正舒雅,相貌俊雅,年纪轻轻,风采比起萧遥逸也不遑多让,正是谢家的继承人,刚刚受职的建武将军谢幼度。谢幼度说大江是他家所有并不是吹嘘,晋国境内的山河湖泽名义上归晋帝所有,出产归入内府,属于帝室的收入。
不过晋国的世家大族多半通过赏赐,将其置于自己名下。宁州一带的江河湖泊,多年前就赏赐给了谢家。
谢幼度身为北府兵主将,晋国真正靠得住的,也就是他手下那些兵。现在朝野不宁,时局动荡,他哪儿有工夫跑到江边喝着西北风跟自己闲磕牙?
程宗扬沉下气来,索性盘膝坐下,今天天气不错啊,哈哈哈哈。难得谢将军有心情来江边垂钓,啧啧,收获不少嘛。垂钓之乐,足以永日。
谢某闲来无事,曾在北固山下凭流而钓,一日得大鲈四十七尾。谢幼度道:初冬时节,江鱼肥美,以盐佐之,便是佳肴。几句话虽然平淡,但他神采飞扬地说出来,既像是闲话家常,又别有一番打动人心的韵致。
谢幼度出身世家,年轻却不气盛,看得出是性情中人,令人不知不觉间心生好感。程宗扬笑道:这么多鱼你吃得完吗?养着多好,每条鱼都切一刀,天天吃死鱼啊?
谢幼度道:程兄但知活鱼之美,不知鱼鲊之美,别有妙处。说着谢幼度拿木杓一捞,从篓中取出一条鲈鱼,然后拿过一块干布抹净鱼上的水迹。
旁边放着一只阔口陶瓮,谢幼度将鲈鱼放在覆瓮的陶碗上,操刀剔去鳞片,剖开鱼腹,然后连骨切成两寸见方的鱼块。
他动作从容而富有韵律,刀锋起落间,鳞片纷飞,由于鲈鱼游动时已经放尽污血,鱼肉更显白嫩,不多时尺许长的鲈鱼便剖剃干净。然后加上细盐、醇酒,置于瓮中。只看这位谢公子剖鱼的刀法,就在自己之上。
不但力道、方位妙至毫臻,难得的是这小子从头至尾手指都没有沾到半点污物,就把一条大鱼处置干净。不知道他行事是不是也是这般手法。程宗扬赞了一声,笑道:这鱼鲊的作法,不会是皇图天策府教的吧?
谢幼度将鱼鲊放入瓮中,用丝巾抹着手指道:程公子消息倒灵通。谁不知道谢公子从皇图天策府一毕业,就找了份好工作。镇武将军算是北府兵的总裁兼执行董事吧?谢幼度偏头想了一下,莞尔道:程公子说法有趣。
你哪儿知道找工作辛苦。程宗扬开了句玩笑,然后打量着他,这么年轻就当总裁,即使在谢家,也是出类拔萃的人物了。谢幼度眼中露出一丝伤感,他长啸一声,仿佛要抒尽心中郁气,良久才道:怎比得了艺哥?
程宗扬眉头微动,问道:你来找我,是因为谢艺?幼度奉叔父之命而来,艺哥的尸骸已安葬临安,不好打扰。
但艺哥的刀尚在尊处,还请程公子赐还。谢幼度说的叔父就是晋国的太傅谢安石,他不称太傅,而说叔父,已经表明此行纯为家事。程宗扬不甘心地问道:就这个吗?当然。谢幼度眼中光芒微闪,反问道:程公子以为呢?
程宗扬抱起手臂,我还以为你来帮我们打宋军呢。谢幼度好奇地问道:程公子为何会有此想法?江州再怎么说也是晋国的地盘吧?宋军大兵压境,你们政府军也不管?
贾太师已经致书丞相,宋军只是过境,沿途秋毫无犯,退兵时更不占我晋国一尺一寸土地。就算他们不占土地,打仗总是要死人吧?江州哪里还有我晋国的百姓?
谢幼度谈吐温和,这句反问却锋芒毕露,让程宗扬感到不好招架,只好避实就虚地说道:小侯爷总是你们晋国人吧?谢幼度竖起手指,按了按嘴唇,问道:你觉得他会死于敌军之中吗?
程宗扬哑口无言。谢幼度道:艺哥身无遗物,若以此刀见赠,谢氏阖门都多谢公子盛情。程宗扬苦笑道:本来就是你们谢家的,还给你好说,只希望你别背后给我一刀。
谢幼度对他的担忧一笑置之,然后抬起手掌,一言为定。两人击了一掌,接着芦苇荡中划出一条小船,谢幼度收起钓杆,登上小船,一面道:那篓鲈鱼,便送予程兄尝鲜。
我还以为你会把那瓮鱼鲊送给我呢。谢幼度微笑道:拙荆最喜欢我亲手作的鱼鲊,此事恕难从命。说着拱手远去。
程宗扬也没指望北府兵真会帮自己打宋军,能用一柄刀换来谢幼度不侵犯江宁的承诺,这笔账也划得过,至少斯明信和卢景的两个营可以调回江州了。
单靠兵力与宋军死磕,纵然能胜也是惨胜,他有种预感,决定江州之战胜负的,不在战场,而在于战场以外。
作为一个小商人,能一手推动这场用钱铢为武器的战争,对自己的诱惑力比沙场争锋更强烈。江州之战的后顾之忧就此解决,程宗扬拿起鱼篓,一身轻松地跳上船。
程宗扬从码头下来,一群人从城中穿过,朝西门的码头赶去,为首的正是雪隼佣兵团的副团长石之隼。程宗扬打了声招呼,随口道:石团长,这是往哪儿去啊?
石之隼道:晴州送来一批武器,我们过去接收。武器一个月前就已经备齐,怎么这会儿还有送来的?况且要接收也应该是星月湖的军士出面,为什么会找佣兵呢?
石之隼看出他的疑惑,笑道:这批武器是我们薛团长找门路私下购来的,都是守城利器。其中有两架大弩,专门用来对付攻城的巢车,我向小侯爷说过,准备安置在南门一带。
大型弩机制作复杂,尤其是承力的弓臂和丝弦,寻常的工匠根本无从入手,选用的材料和制作方法,更是军中绝密。程宗扬道:薛团长竟然能买来守城弩,门路不是一般的广啊。哪里比得上公子?
石之隼指了指脚下的士敏土码头,叹道:石某足迹踏遍六朝,从未见过这种东西。论起守城的功效,这士敏土比起两架弩机,强上何止百倍!而且弩机只是攻杀之具,又怎比得了士敏土用途繁多,用来建楼筑路,不啻于点石成金。
石之隼眼光倒不错,这句点石成金,一语双关,一方面说士敏土坚如金石,一方面也暗示用士敏土可以换来大笔金钱。程宗扬心头一动,老石,你和作粮食生意的商家有没有交情?
石之隼道:晴州五大粮行都和我们雪隼团打过交道,交情谈不上深,但说几句话还是能做到的。其他地方或多或少也有些交情。程宗扬喜道:那就好!我有笔生意,想和做粮食的朋友谈谈。
帮我牵个线怎么样?石之隼一口应承下来,这个好办!离这里最近的筠州就有两家商号,我派人去和掌柜的说一声。
不过江州战起,掌柜未必肯来,程兄不如派个得力的人一道去。做生意能称得上得力的人手,只有一个祁远,现在也脱不开身。
秦奸臣又不在,程宗扬想了一下,这样,你先派人问一下,他们手里有多少存粮,价格合适的话,我全都要了。等他们回了话,我自己去一趟。石之隼一皱眉,拉着他走开几步,低声道:城中缺粮吗?
程宗扬笑道:这你放心,粮食城里一点都不缺,我只是准备做笔大家都发财的生意。这就好。石之隼道:我来安排,快则五天,慢则七日,给你回话。
筠州是宋国最西边的大州,自己来时曾经路过,但远远就绕开了。程宗扬深感这个时代信息不便,但筠州离烈山有四百余里,石之隼答应五天来回,已经不算慢了。
侯玄军还没有返回,但得胜的消息已经在江州传开。听说宋军这么好打,那些没有参战的佣兵都摩拳擦掌,跃跃欲试地准备大捞一把。除了抢到的战利品,俘虏也是一笔发财的生意。
尤其是一些从军的世家子弟,抓到活的就是摇钱树。江州城就沉浸在这种喜洋洋的气氛中,程宗扬起初还有点疑惑,等明白原委不禁啼笑皆非。
自己和宋军交过手,单靠雇佣兵,一对一赢面就不大,一对二肯定输得毫无悬念。不过士气高涨对自己是好事,退一万步讲,真要拿俘虏来换赎金,也能少死点人。说到底,江州之战的目的,只是为了己方的生存,并不在于夺取对手的生命。如果能在经济上击败对方,何必让刘平那样的将领白白战死?小紫坐在桌前,正摆弄那些零件。
那只闹钟在她手里已经完全变了模样,表盘扔到一边,一堆齿轮重新拼合起来,三根指针直接嵌在零件上,看上去颇有些后现代主义的风格。
程宗扬有些纳闷,这丫头从来都是过目不忘,钟表虽然精细,但以她的顶多用一个晚上就能重新拼好,至于用这么久吗?再看她拼接的方式,似乎不是还原齿轮原来的组合,倒像一开始就搞错了。
程宗扬伸过头去,看着那些齿轮在她手下以完全不同的方式重新组合起来,禁不住道:你在搞什么?弄成这样还能动吗?
小紫拧了拧发条,那几根指针纹丝不动,不由皱起眉头。终于看到死丫头的糗态,程宗扬禁不住捧腹大笑,还是不会动吧?哈哈!让你手快!这个闹钟还是借的,你玩坏可没得玩啰。
讨厌。小紫抽了抽鼻子,你手上好腥。程宗扬甩了甩手,笑道:带了篓鲈鱼给你吃。小紫给了他一个白眼,程宗扬才意识到自己说错了话。不过小紫这样彻头彻尾的现实主义者,对吃鱼并不忌讳,顶多是不爱吃罢了。小紫偏着头琢磨了一会儿,然后将拼好的零件全部拆开,又重新拼合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