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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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幼年时期的我住在海岛东部偏远小城镇,妈妈是这里的小学音乐老师,自我有记忆的每个日子里,生活总是伴随着比她温柔话语还要甜美的歌声。

    她是那么样地热爱歌唱,似乎有个喜爱歌唱的仙子长驻在她的身体。

    在多半学生幼稚的心灵里,她是绝对的初恋情人,她柔媚清雅的面孔及飞扬窈窕身材,使得每一颗心随着她的歌声舞步跃动。

    在音乐教室里,她会纵情地唱出令其他班级也安静倾听的乐曲;即使走在在学校的回廊,她也低哼着歌曲轻快漫步;若是在孩童们的拥簇中,她会放怀大笑着领导歌唱。

    在晚餐后,在家中屋外的月夜草地上,她会用迷离的歌曲,为我与妹妹叙述一些古老传说,听着有关自己的传说是种奇特经验,我默默核对自己脑海中隐藏的残断记忆。

    当然还有睡前的拥抱后的安眠曲,那是我已许多年没有再听过,而我至今还是那么怀念。

    我很惊讶地发现,直到今日,那些印象还是如此鲜明地留在我脑海。父亲身上淡淡地烟草气息,妈妈柔软带着茉莉香气的身体,我和妹妹就坐在他们之间。

    当神话故事已经说完,父亲会用他健壮的手臂将我与妹妹抱上小床,留下妈妈与我们,于是一连串美妙音符由她甜蜜唇间流出,伴随我们进入美梦。

    直到妈妈带我们回到‘星答野’后,我才认识自己有着一半布达族血统,在这之前,我并不察觉到我与其他孩童有差异。

    布达族是高山族之中的少数,或许只有几十个人吧!我猜想。自从外祖父死去后,我再没有遇见过其他布达族人,只有那个荒废村落,证明了他们确实存在过。

    在我片段记忆与妈妈叙述的传说中,已经无法推演他们自来自何方,自何时起存在。

    我曾经尝试在‘印卡’的记忆中搜索,却只是让自己头痛欲裂。需要经过相当时间,我才能够学习吸收全部的记忆与经验。在这之前,我只能够沉默地累积力量,并且自行拼凑出一切真相。

    布达族的语言与台湾其他常见的阿美族、泰雅族全然不同,生活习惯及信仰则大致相似,很难说是谁的文化影响了谁。

    唯一明显证据是,布达族原本就居住于高山,而其他族裔,大半是因为汉人势力入侵而被迫移居到山区。

    我因而认定布达族是最早、最原始的高山族,传说中,血缘来自天空掌管雷电的神灵。

    在三十多年前,妈妈的家庭随其他族人移居至平地,究竟什么原因造成全族离开祖居,然后就消失在世间,现在已不得而知。

    妈妈的解释是,某一位长老认为应该移居,让年轻辈孩子们下山接受现代教育。

    我不全然相信,或许是猛兽、疾病、天候,反正就是时代的演化,使得这支稀有的族裔,逐渐融逝湮灭在茫茫人海中。

    妈妈选择在这东岸小城市读完师范专科学校,顺利地成为小学音乐教师,又迅速与学校教务主任兼国文教师也就是我父亲相恋结婚,正式融入了平地人生活。那年夏天,我们第一次进入‘星答野’,我七岁,青鸟带着我与六岁的妹妹走向山巅。

    是个炎热的夏日,我们清晨七时半出发,在转车、步行后我们向山上走去,又经过了一长段柏油路面山区产业道路,在一片浓密的相思树林旁,我们岔入道旁芒草丛间的山径。

    “再有一个小时,我们就会见到‘星答野’。”为了鼓励我们,青鸟以她热情的语气大声宣布。

    她为我拔出小腿肉上木刺,用清凉的不知名野草汁液涂抹红肿部位后,拍拍我的头说:“从现在开始,你们要叫我青鸟。”

    崎岖不平的山道耗去我们大部份体力,在一小时的车程及一段山路后,初见山野的兴奋已经消逝,不再有车窗外的人群与建筑物,苍翠的林木、虫鸣、鸟唱及繁花、溪、泉都已不使我们感觉新奇。

    这山间只有我们三个人,年幼的我意识到远离人群地孤独,还有些微陌生的恐惧。

    妹妹不要青鸟,她开始哭闹,她想要回她的妈妈。青鸟为妹妹梳理头发,擦干净脸,将红、黄、蓝色野花编成的花环,戴在她头发上。

    加上一个亲吻后笑着对她说:“你将是”布达族”最美丽的小公主。”青鸟又亲吻妹妹脸颊后,再次抬起头来认真对我们宣告。

    “现在开始直到下山前,你们都要叫我青鸟。”青鸟唱起一首我们熟悉的儿歌,并且要求我们也和着唱,于是在歌声中,我们三个人再度牵着手走入深山。

    蜿蜒的山径已经许久没有人迹,转过山峦后再也见不到平地的房舍,我们有时必须踏着石块越过溪涧,溪水很清澈,那些鱼儿不在乎我们跨越。

    鸟雀也不在乎我们侵入,一只翠绿色斑鸠,在妹妹靠近它时仍然立在枝桠鸣叫,在我捡起石块丢向它时,它才懒洋洋地张翅飞走。

    青鸟对我的行为很生气,她说:“你不应该打扰它。”她气愤地牵着我们走向一处山泉,取出带来的食物让我们吃,她自己用泉水洗净额头后,走到一旁向山灵低语乞求宽恕。

    完成仪式后她回头对我们说:“这是为了避免厄运,当鸟儿唱歌时,山灵们都会注意听,你不应该打扰它。”

    泉水清甜而且食物可口,所以我不再说话,我听过山灵的传说,牠管理这山林间一切事物,布达族认为一切都有”灵”我当然熟知这一切神灵。

    青鸟早已解释过,他们是高山族,于是他们祭拜山灵;他们信仰祖先的智慧经验,于是他们尊敬祖灵;这些都随着许多神话传说,被编成歌谣唱颂。

    短暂休息后,我们再出发,直到抵达一道较宽的溪流,上面还有前人所设置的浮桥,水并不深,浮桥就铺置在溪底大石块上。

    涧水在几处平坦地方成为浅池,溪旁还有一座奇形怪状的木制风车,已经不再转动,对岸平地上有些树篱围绕的矮石屋,像是座小村落。

    “为什么都没有人呢?”妹妹看着空无一人的村落疑惑地问。

    “那是因为原本居住在这里的人,忘记这里有多么美丽,忘记这里的生活是多么快乐,他们觉得平地生活比较好,于是他们都搬到平地去住,这里就没有人住了。”

    “因为他们太害怕被骄傲的祖先责备,所以在平常都换上平地人的衣服,只有在回乡时,才敢穿着他们原本的服装。”

    “就是你背包里面的那一件吗?”“就是那一件!”

    “绣着高山的起伏、天空的颜色,云彩的图样,花朵的芳香,还有各色各样晶莹的亮片,特别美丽的姑娘还会缀上一些铃铛,当布达族的人穿着它歌唱跳舞时,连山灵都会欢喜祝福。”

    “我不觉得这里有什么好,而且我肚子有些饿了。”我揉搓着酸痛的脚踝嘟嚷,远处有一只松鼠正向我探头窥视。

    青鸟探视我的脚踝后说:“我们现在应该洗干净身体,布达族的人在回村以前,都会在前面水池洗干净身体与灵魂,请求祖灵允许回家。”

    “回到村子以后,我会烤些玉米给你们吃,我知道后山还有很多。”她把我和妹妹牵到溪涧旁一处浓密相思树荫下,附近还有二株高耸入云的红桧,她脱去我们的衣服,连同自己的衣服挂在树枝上。

    “现在你们可以玩一下,不要把头发弄得太湿,不要走进深水里。”她为我们订下规矩后,就自己拿着肥皂走入水池,那是我印象中第一次看见青鸟完全裸露的身体。

    她先用水扑湿头面,然后细心的擦洗上身,我和妹妹争着要抓住她乳房,她蹲下来让我们握住,陪我们在水中玩耍。

    无人的溪谷中飘荡着我们的笑声,直到我滑倒在石块上擦破手肘。青鸟为我们擦干身体,穿上衣服,她自己则取出背包,换上她珍贵的短背心、前开襟外衣,她放弃了内裤,对我们笑着直接把短裙围上腰际。

    她高兴地在我们面前旋转身体,摆出各种姿态,让缀挂的铃铛发出连串悦耳声音。

    妹妹追逐着她跳跃,喊着:“青鸟!青鸟!”她现在喜爱青鸟胜过妈妈。

    青鸟抱着妹妹,对我们承诺:“等你们长大,我也会为你们缝一件,让你们成为真正布达族的人。”

    她的眼光望向对岸村落:“夏至这一天,所有的族人都会穿上他们最美丽的衣服,为丰收欢庆。他们会唱歌、跳舞、喝很多酒、桌上有很多食物,他们会欢乐一整天,甚至还又一整夜,今天是夏至,我们也洗干净身体。”

    青鸟郑重的宣布:“现在我们可以进入村庄。”阳光照耀下,浮桥那一端的村舍愈加显得沉寂,石屋阴影中,彷佛隐藏着千百个祖先魂灵在那里窥探我们。

    出于奇妙的原因,我转头向左右张望。右前方一个硕大黑影吸引了我的视线,蒙胧树影中沉重兽类喘息声令我毛骨悚然,幽绿闪烁着莹光,像梦中恶魔摄魂的巨大怪眼,黑色毛皮如传说中噬人妖鬼,空气中带着腥臭气息。

    “你们看到了吗?”“不要乱跑,那里什么也没有。”风中传来细碎低语声,冥冥之中有股莫名力量驱使我前往寻找。

    黑影窜入树丛,带出一片枝叶碎裂声,我不由自主地快步跟随进入树丛中,将青鸟的叫喊声抛在脑后。

    是一只庞大的黑熊,它笨重的身躯奔跑转入长满青草的土径,在岔路时它停顿下来等待我片刻,又再度向左方奔去。

    黑熊转身望向我时,眼光中似乎有种奇异魔力,传达出我不了解的讯息。

    土石路沿展至一处陡峭山壁,到了路的尽头。黑熊彷佛消逝在空气中,眼前一座小土丘,被白色石头仔细围绕,一些零落风化的兽类骨骸散布在土丘前。

    细碎低语声渐次高亢起来,终于在我耳际化为轰隆雷鸣,我头痛欲裂,全身筋骨肌肉恍若碎裂成无数块。

    我似乎看见自己鲜血飞溅洒落在地上,化为嫣红的图案。闪电般的白色光芒射透我身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