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水一方

东篱道人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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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要向你倾诉

    心中无限思念。

    我对你情不变

    我对你心意真

    直到海枯石烂

    忘不了初恋情人!

    龙飘飘梦幻般的歌声,在十六年前的一个初夏的温柔夜,舒缓有致,激荡着二十岁时的我的心扉。那时,我正在南京市一所小学实习。那夜“心绪颇不宁静”独自从嘈杂的临时宿舍出来,依靠于学校操场的单双杠旁,云破月来,月色如钩,温馨略显凄清,也正吻合那时心境。远处,舞曲悠扬,如诉如慕,赤橙黄绿的霓虹灯光透过松柏,疏疏密密的洒落在操场空荡荡的水泥路面上。

    不知是歌声与灯影撩拨起我的思恋,还是我的思恋蝶化成有声的歌、有影的灯,摇摇曳曳,向远方的伊人,遥寄一份无声无影的倾诉

    初恋的胚芽或许还是孕育于初中快毕业时。那时,我与一个叫joy的女孩前后桌相邻。八十年代初的山乡,男女生彼此回避,敬畏,不说话。学校也无禁令。然而,诚如沙弥思老虎的故事一般,我隐约感觉到前面一头秀发的女同学,她终日的沉默,于我,是一股压力,压得我每每不敢抬头。

    一天下午,语文老师要我们读自我介绍。这区区小事,对于颇为闭塞的乡村学校的同学而言,并不轻松。空气似乎有点令人窒息,都害怕点到自己的名字。

    “joy!”

    大家才一齐抬起头来,目光唰的聚集的我的前桌。joy沉默着,似乎没听见老师的点名,过了一会儿,才缓缓站起来,愣了愣神,低低嗫嚅着:

    “我叫joy,今年十六岁,中等身材”

    放学后,同学们散尽。我迟迟疑疑的,收拾着书籍文具,内心升起一股莫名的感受,似一股潜流,在深山岩石的罅隙间冲突钻营,汩汩涌动——那时怜悯!是的,自然萌发的怜悯之情,伴着对语文老师的无声的谴责,怜悯着前桌的弱不禁风的柔嫩。

    我终于挎上书包,从她桌旁走过,慢慢的,踟躇不前,默默无言,没有勇气说一句安慰的话语。她的同桌也在沉默的静坐着,注视着她,藉以安慰。joy,埋首于课桌上,长发略显零乱。寂静的教室,浸透着寂静的忧伤。

    两年后,一个夏季的午后,我从湖畔散步归来,忽逢雷雨,匆忙间,竟然一头钻进了joy的家,湖边的一排小屋。

    joy不在家,迎接我的,是她的弟弟。

    这意外的邂逅,让多年前接近干涸枯死的情感的胚芽终于寻到了适宜的水土,灰暗无光的少年时代突然开启了一扇透过清新空气的小窗。

    回到师范学校后,我给joy写了封信,请她弟弟转交的。很快,我就收到了joy的回信。那第一封信还是一位女同学在传达室带回的。那位女生在女生宿舍四楼。那封信就从四楼被扔下来,象一片硕大的雪花,随风飘摆,摇摇晃晃,落下来,仿佛那刻楼下我的摇荡起伏的心旌。

    joy是个极度内向的女孩,轻易不和别人言语,一副抑郁寡欢的样子。在信中,她自述拥有自卑心理,虽然也想尝试于男生交往,却并无勇气,突然羡慕别的女生与男生们嘻笑玩乐,内心甚至有些嫉妒她们,近乎揶揄。

    怜悯之心再度升起。怜悯,在屠格涅夫看来,是一份高尚无比的人类情感。是那个贤哲说的,怜悯不等于爱情,但爱情往往开始于自然的怜悯。我决定充当一位责任重大的男生,来和joy交往,从而缓解她的自卑,重拾彼此天赋的欢颜。

    有一次,她给我寄来了一张铅笔素描,是她的自我肖像,虽笔法稚嫩,但人物清丽忧郁跃然纸上。小小纸片,宛如少年维特,无声的倾诉joy美丽自怜的青春怅惘。

    每逢佳节,我们就彼此馈赠明信片。这是当年颇为时髦的祝福方式。记得她曾寄给我一张写有普希金诗句的明信片:

    假如生活欺骗了你

    朋友,请不要忧郁

    不要悲伤。相信吧

    痛苦的日子就会逝去

    那逝去的将成为美好的回忆。

    这温馨的卡片,温馨的话语,竟然是一个宿命难违的谶语,正如我和她交往时,屡屡升起的怜悯,乃是一种于爱不和谐的颤音。

    往事如烟。十多年后的今天,经历了爱的创伤,结痂成瘢痕,再带着平静的心境,回忆那段彼此坦诚无欺的青春岁月,应当感谢,感谢那段诗句。时间确实已将困窘烦乱的情愫酿造成今日的醇醴。而那怜悯,虽泯灭了第一次爱的尝试,却并未泯灭心中永恒的爱心,对生活的信心,憧憬。

    记得中师时,有两册日记本,五六十页的软面抄本,是我用来记录对joy的思念。每逢周末,城区的同学各自回家,我便在静静的教室,偷偷拿出日记本,信手涂去,到毕业时,竟然写满了。

    毕业后,回乡从教,三天两头来到joy家。不敢径直去找joy,先冲她弟弟过去,寒暄一番,然后曲线迂回,接近joy。一个周末的下午,我又要去,有些胆怯,便带了位孩子一同前去。谁知她倒难得的大方起来,和我对面长谈。不知不觉,他父亲下班回来,愣愣的样子。我不知所措,是joy坦然大方的眼神让她父亲坦然起来,也让我坦然起来。

    又一日清晨,我又闯进了她家。joy微笑着从里屋退了出来,说了声“我弟弟在家”就来到屋外窗下。时值盛夏,joy一袭素色长裙,轻盈敛裾,款款游移。朝阳似绮,从侧面洒落在那张笑意盈盈的清秀面庞,宛然一幅镶金嵌银的永恒的微笑,流光溢彩,又似一株四月桃花,傲放于大林寺。

    记不清有多少个夜晚,我怀揣着那两本日记,徘徊于那些昏暗闷热的夏夜,怅惘于离她家二三十米的松树下,徘徊,又怅惘——她一家人围坐在一张小桌旁纳凉,不时阵阵喧哗,朗朗笑语。有谁知道,多年前的那些夏夜,一个孤独的游魂,曾停留于joy的附近,进退维谷,痛苦万状,正如普希金的一首诗描述的:

    我曾经爱过你

    也许爱情还在我的心灵深处

    没有消亡

    我发誓不会再让它

    让你难受悲伤

    我曾经毫无指望的爱过你

    默默无语

    忍受羞怯忍受折磨

    忍受妒忌带来的伤痛

    但愿另一个人

    也会象我一样的爱你

    这就是初恋,柏拉图式的终日牵挂一个人,不图回报,不计得失,不关尘俗,完全沉浸于一个人的无尽遐想与梦幻,于爱,却全然无知,空有一腔罗曼蒂克不着边际的热情!根本没有考虑爱意表达的恰当时机,捕捉对方的心理感受,没有遵循泰然自若的追逐异性的工艺流程,没有遵循恋爱中若即若离的审美原则。

    过早的表白,导致多少个初恋的失败,让世人饱偿酸涩凄美的滋味,尤其当一个孤傲清高的我,遭遇了一位抑郁寡欢的joy!仿佛一幕经典悲剧,充满挣扎,宿命,忧伤,悲怆,结局毫无悬念。那扮演命运女神的,竟然是高考,令人匪夷所思,啼笑不得。

    在接受了我的两本日记后,joy也正巧搬了家,她爸爸调回老家工作。她从老家来信,先肯定了我的一份真爱,又无奈的诉说,她要进党校复读,准备高考。亲戚们都对她寄予厚望。她是个老实的女孩,家人亲戚无意间的劝学勉励之词,从此成了她至高无上矢志不渝的人生目标,完全占据了她的意识,控制了她的意志,甚至也要牺牲这至真的情感于萌芽之初。一而再,再而三,周而复始的复习,应考,失败,再复习,再应考,再失败四年间,她牺牲了少女人皆有之的欢愉和梦幻,高考的滑铁卢带来的心理重创,甚至延续到以后多年。那曼妙的青春韶华,静静的消逝,伴随着她范进式的寒窗煎熬,也伴随着我年复一年的等待。

    二十四岁,我爬出青春的沼泽。

    你来了。

    我来了。

    是的,我第一次的放飞

    就遇上了暴雨。

    带着被雨水打湿的羽毛

    我第一次的放飞!

    乔榛、丁建华的配乐诗朗诵四月的纪念是那个时代的青春宣言,每每撼动着少男少女们的心魄。齐秦、苏芮的歌曲,徐志摩的再别康桥,也编织了我中师时代的青春梦想。如今,如置身于丛林幽谷,至冷至清。

    不知是定式,还是悲剧的进程,怜悯一直伴随着这段苦涩的情感之旅。怜悯joy,也祈求自己被怜悯,祈求有一天,命运女神能够宽宥,赦免,让我们双双解脱,再无怜悯——她来信中要结束这段感情,我也假意答应,只做朋友,甚至还真诚的勉励她认真复习。

    善意的谎言,却给了她全身而退的口实。也许她也是在彷徨犹豫之中,向我求证,而我,随便的回应,如同处理一笔买卖,虽诚心为她着想,却终至于被她误会。多年后,听他弟弟说,她收到信后曾大哭一场。那场哭泣,是她对于初恋的祭奠!祭奠这注定失败的初恋。

    记得有一天,我不顾一切的登上客车,去她上班的公司找她。

    在陌生的城市,陌生的办公室,joy形容憔悴,面色沉郁。

    “joy!”

    我轻声呼唤。

    joy诧异的抬头,惊喜似鹊。她立即收拾行囊,请假回家。她说她正想家。如今,那一路的风景,不忍侧目。恍如昨日,而人面已去。那小巷的尽头,我和joy一块吃面条的小餐桌,于日日夜夜的风雨侵袭下,是否还安然无恙的摆设在那儿,有所期待?那个温馨的夜晚,我终于未曾进入joy的闺房。又是怜悯,担心这长久的分离,会引起突然的接近后心理的不适,尴尬——由爱恋退守至友谊,再隐退于杳无音信的陌路,唯一坚守的,是怜悯,彼此的善意同情,真诚祝福。

    joy,那曾经忧郁而彷徨象丁香一样的岁月,已然酿成这醇美的记忆。听一曲卡蓬特的昔日重来,不再怅惘,不在徘徊,于天各一方,彼此遥寄一份真诚的问候,祝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