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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薛伟,薛伟,你醒醒,你醒醒啊!我是你的李甜甜哪!”
在医院重症监护室,一个泪人似的妇女握着一位昏迷不醒的病人的手,蜷缩在病榻旁。
“唉,薛主任今年才41岁,风华正茂,教育界的精英啊,天妒伟才!”崔校长扼腕痛惜。林副校长邹副主任马会计悉数到场。和平日布置教学工作一样“五驾马车”再次聚首。只是空气有些凝重,薛老师右臂注输的甘露醇的嘀哒声也清晰可辨。
“薛伟,你睁睁眼,睁开眼,你们学校的领导都来看你了!”李甜甜半跪着,手指轻轻梳理着薛伟缠着一圈白纱的头颅顶部,一簇稀发。
主治华主任一袭白褂,与一身黑呢子的崔校长在一旁嘀咕:
“根据病人颅脑正侧位ct扫描显示,病人大脑左侧枕叶有少量淤血,已经得到止血,对脑组织不构成威胁,暂时可能会产生视幻觉,语言轻度障碍。病人血压脉搏呼吸一切正常,经询问,病人除了轻微高血压,并无严重的既往病史。目前监护观察,暂无其他继发感染。据我二十多年临床经验,薛老师应该就在三四天内醒来。”
“那得感谢华主任您。都怪我,都怪我,瞎起哄,让薛老师带我们去他家钓鱼。休闲不成,差点损失一位干将!生命是最可宝贵的。华主任,我可是全权委托您了。马会计,你过来。你待会儿和华主任磋商一下治疗方案医药费用。拜托,拜托,我可把薛老师的生命交给你俩了。甜甜,你看,还有什么,尽管说出来。我可是抽不出身。这两天内政外务,既是中考,又是调动,还要主持校内校长竞聘,推荐候选人,笔试,面试,政审,焦头烂额啊!不然,我非得陪着甜甜亲眼等着薛老师醒来不可!”
崔校长掏出嘟嘟蜂鸣不已的手机,看也不看的掐掉。
“管它局里的股里的,掐了它,烦死了!但愿薛老师吉人天相,赶在后天醒来。这次校长竞聘,薛主任大有希望啊!”崔校长朝李甜甜望一下,又转脸望望林副校长邹副主任马会计,安慰似的说“你们的笔试面试成绩都很出色啊,人秘股的人说。”
“好了,就这样。司机还在等我去局里开会,怕迟到了。”崔校长打开手机,翻看时间,急忙夹紧公文包。
“崔校长!谢谢你,谢谢你来看我!”
“呵呵呵呵,呵呵呵呵,薛老师醒了!谢天谢地,谢天谢地!你别动,你别动,我帮你把头垫高一点。”崔校长惊诧回首,疾步返回,半跪在病榻前,体恤的望着薛老师,右手慢慢伸进薛老师的颈子下面,缓缓的着陆在薛老师的颈子上。
李甜甜泪眼婆娑,跪在病榻另一头,一时无语。
华主任林副校长邹副主任马会计以及护士小姐哗的涌过来,围着病床。
“你别说话,躺着别动。我问你个问题,是就眨眨眼睛。”华主任小心翼翼的掖好被角,斜坐在床边“你是钓鱼时甩竿不小心滑倒,跌在地板上的?”
“是啊!”
薛老师狠命的眨了眨眼睛,大着嗓门回答,自己竟从被窝里爬出,倚在床旁的墙边,一只手紧紧握着崔校长的手。
“没事,我很好!”薛老师顽皮的一笑“怪我自己不小心,连累大家!崔校长,你事务繁忙,这里有甜甜照顾我,待会儿和林副校长邹副主任马会计一块儿回学校。”
“哪里话?都是我,让你做东。看你家推了个大鱼塘,建了个钓鱼阁,阁廊一应俱全,红眼,才惹出这个乱子。我都怕见着你老婆甜甜了,害臊啊!薛老师,你安心休息,别多说话,也甭多走动。我马上去局里一趟,开完会再来看你。”崔校长一手紧握着手机,一首慢慢的从薛老师颈下抽出,站起身,要走。
“哎,崔校长,忘了问你,你们中午是在老地方——悦来酒家吃的饭,和林副校长邹副主任马会计?”
“是啊!猜的吧?和以往一样,老地方,老哥们,就少你!等你出院,咱们还订悦来,为你洗尘,压惊!”
“哈哈,也为你饯行,庆祝你进局里!对了,你们餐桌上是不是还上了盘红烧鲤鱼?那鱼是李力老板骑摩托车从我家鱼塘弄来,上桌时鱼嘴还一张一张的,直到浇了一勺菜卤什么的,才死?”
众人面面相觑,直愣愣的望着薛老师。还是马会计处惊不乱,打着嗝问:
“你怎么知道的?我们‘五驾马车’以往一直习惯吃的是豆腐清炖鲢鱼头汤,传统快有十年八载了。就是那天,崔校长才建议改吃红烧鲤鱼,意思是祝愿你早日康复,顺利出院!”
“那条鲤鱼就是我啊!”
薛伟软体动物似的歪在墙边,炯炯的双眼乜斜着,嘴角嗫嚅着,仿佛一位装神弄鬼的女巫,向众人娓娓叙述着事情的来龙去脉。
二
那天周六,我一早起了床,看见天气风和日丽的。崔校长一周后又要走马上任,便约了他来我家鱼塘钓鱼。我老婆农村人嘛,闲着也是闲着,就在湖边滩地上请台挖土机挖土围塘,养鱼,休闲副业,一举两得。也邀了林副校长邹副主任马会计——我们平素有“五驾马车”的美誉,虽是竞聘校长的敏感时期,更应注意团结,增进领导班子的凝聚力,先进性。
人手一只鱼竿,我们约定好谁钓的鱼最多,谁就做东,为崔校长设宴饯行!我占了地势之利,了解我家塘里鱼的聚居规律,钓的鱼渐渐多起来。正得意忘形之际,鱼浮子又猛的一沉。我的心跳加速了,猛的一提鱼竿,脚底在钓鱼长廊刚装好的仿木地板上打了个滑,一头栽倒下去。
说也奇怪,你说你们信不信迷信鬼神?我也不信。我的入党申请前年就递给崔校长了,上个月转正的。马克思唯物观我深信不疑。可那一刻仿佛灵魂出了窍,我记不清自己如何从鱼塘边被送进医院,只记得跌到之后,身体感觉飘飘悠悠的,悬浮在半空,怎么也看不清身边的同事,听不见老婆儿子的叫唤。眼前一片白茫茫的,耳畔似有仙人的天外絮语——
薛伟,你想做鱼吗?
我回头看去,自己竟然躺在一位白髯老者的红色掌心上!
他莫不是传说中的河伯?
诧异之际,老者慈祥的捻捻银白唇髭,冲我诡秘的一笑:
薛伟,你想做鱼吗?
我象是被催了眠,不容思考,也不知老者话语的意义,大脑似乎失去了分析简单不过的字句言语的能力,只感觉到那句话似乎是我幸福攸关的谶语,爱恨生死的福祉所在,神灵所赐,不容错过。
我迷迷糊糊懵懵懂懂的点点头。老者已悄然远逝,坠入湖心深处。而我的身体转瞬就拥有了无限的弹跳力,柔韧性,遍体通红,鱼鳞加身,一条活力四射傲视四方的大鲤鱼!鱼鳃鱼鳔以及背鳍尾鳍腹鳍一应俱全。啪的入水之际,迎着阳光,我看见了自己崭新的自我形象,矫捷俊俏,潇洒无比。
仿佛来到了太虚幻境,也不考虑前世来生,只认同此刻的鱼肉之身,鱼嘴不停的吐泡泡算作语言交流,鱼鳃过滤着浑浊的水交换着氧气,鱼鳍上下翻飞左右拨弄在水里自由运动。另类人生,别有一番情趣!我是教物理的,运用力学中的反作用原理和水的浮力规则,我很快熟练掌握了鳍的妙用:尾鳍均匀有力的左右挥扫扭摆,可以推动身体前进,是一台性能不错的马达;背鳍微微倾斜侧翻,作用酷似船舵或方向盘,可以调节运动方向;累的时候就慢慢扇动腹鳍,同时张大鳃帮呼吸,为腹中鱼鳔充气,达到身体的重力和浮力的平衡,可以在水中任意遨游,徜徉,感觉爽极了。
校长竞聘的激烈和悬念抛诸脑后,繁忙的中考复习也没了踪影,朝暮相随的妻儿也从心中消失——我仿佛又回到结婚前无忧无虑自由自在的单身状态,整日东游西逛。一会儿潜入深水处探究稀有物种的种类与活动情形,那里能见度较低,氧含量也少,除了少许水藻虾蟹龟鳖之外,没什么鱼类,一会儿又仰冲,浮出水面,模仿海豚表演,炫技,显身段,不为虚荣,做鱼没必要虚荣,只为享受自己作为一条鱼的快乐,有点即时行乐的倾向,享受自己有幸变做鱼身的全部快乐,那鱼鳃的水氧交换的妙用,鱼鳞的润滑功能,尤其是鱼身天然的流线型对于游泳的绝妙帮助,真是物理学仿生学取之不尽的研究课题!我当时就想着日后返回人身一定要写几篇这方面的学术论文。正好也快评职称了,不能总是从网上剽窃别人的文章。大家都忙着剽窃别人的文章去评职称,似乎剽窃也司空见怪,慢慢为学术界教育界默认,演变为一种行业内的潜规则,你敢剽窃,我就敢给你评奖,晋级职称,擢升薪水!何况,我的教育科研能力还在,也该搞些真实的东西,对得住天地良心。
首次做鱼的兴奋感好奇心很快就黯淡无光,消褪了先前的光泽,孤独与烦恼慢慢侵袭而来,如那无处不在的一波波湖水,不停的拍击着我,如影随形,无时无刻不包围着我。我仿佛是独在异乡为异客,不但与虾蟹龟鳖形同陌路,就是与其他鱼类同仁,也是对面不识,老死不相往来。一簇簇的鱼群从上下左右前后四面八方的卷袭而来,黑压压一大片的来,又黑压压一大片的去,时近时远,忽多忽少。众多的鱼身彼此密密的挨着挤着,却相互没有言语交流,心灵是疏远的。大家只为了群居时的最起码的安全感而临时凑活在一起,来去之间,没有热烈的吐泡泡谈论争吵的涟漪微澜,只有默默行进时卷起的浑浊不堪的暗流涌动。鱼群中从来没有一条鱼故意或是意外的碰着我的鳞片,或是鳍,更不会与我客套的打个招呼,或是偶尔相互凝视片刻什么的,象是人群中的彼此邂逅时的擦出的意外缘分。我小心翼翼的避让着鱼群,也生怕碰着那些鱼,惹得它们给我白眼,没趣。
做鱼也有烦恼苦闷,这真是让我大感意外!尤其碰见鲤鱼们,按理,我们同宗同祖,有天然的血缘纽带,裙带关系,彼此应该有几分亲近,却让我分外感觉疏远,畏惧——这或许源自我先天的自卑心理,社交恐惧症,但是我自从执教以来早已自觉克服了那些不良的内向心理,变得近乎夸张的飞扬跋扈,盛气凌人,使学生闻风丧胆,也善解人意幽默圆滑,在充满矛盾的人际漩涡中纵横捭阖左右逢源,从而在师生中树立了良好的口碑“好老师”的赞誉纷至沓来。我的教育理想经营多年,终于初见成效。现在,在这水族世界,竟然重逢我阔别多年的少年时的木讷寡言,羞涩自闭。我也想着主动一点接近那一家家嬉戏娱乐的鲤鱼们,以我儒雅的师表,深厚的人文修养,充满磁性的言谈举止,一定能征服那些茫然无知情智麻木的水族生灵,但是,举目无亲寄人篱下的我,又十分担心被人拒绝。以我这样的知识分子和学校中层管理干部的身份居然遭到这些虫豕们的拒绝,真是莫大的耻辱!
于是,我掩饰起这份孤独自卑苦闷畏惧的复杂心态,选择了一个光线较为明亮地势较为平坦开阔的水底洼地,煞有介事的独自表演,练习花样游泳,仰泳,蛙泳,蝶泳,混合泳,守株待兔抑或是筑巢引凤,充分展示着自我,搞得自己筋疲力尽,也值。只是一直没有个知音,能够主动前来搭理我,驱散我一名异乡客的浓烈惆怅与寂寞。
就在我万般无奈之际,我突然发现一只体形臃肿却不失风雅的鲤鱼正在不远处的水草丛之间痛苦的跳跃翻腾。在她紫红的尾部,一粒粒鱼卵冒了出来。那鱼啪啪挣扎,窜上扎下,生育分娩之痛深深的震撼着我!生命的诞生都是这样壮烈而痛楚,人鱼都一样!我揪心的望着那鱼扭曲变形的身体痛不欲生的挣扎,那鱼已然泛红的眼白,已然泛红的鱼身。一股怜悯之情,豁然涌出,我奋不顾身的疾驰冲去,水底划过我一道怜香惜玉激情四射的优美弧线。我的冲刺在我周遭也泛起一圈圈回旋涌动的水流,海潮一般朝那鱼袭来,请缓曼妙的将那鱼的全身朝水面托起,又轻缓曼妙的放下——我想,她一定感觉到我的唐突而真诚的陌生拜访,默认了我的“英雄救美”的举动。患难之间,无需言语,也无需拘泥社交礼节。我又娴熟的扭动背鳍,摇摆尾鳍,扇动腹鳍,完成了一串完美的“刹车”表演。接着,我不断的以尾鳍轻轻掸拂着那鱼膨胀得象气球的腹部,转体三百六十度,以我的头腹轻灵温柔的擦拭着那鱼的头腹,象是刮痧,温良恭俭让又不失浪花飞溅的激情碰撞,从而带动那鱼物我两忘的与我双双游戏娱乐,暂时忘却分娩之苦,足够强度的身体扭曲摆动,有助于那鱼把一腹临产的鱼卵缓缓产出。渐渐的,那鱼鼓胀的腹部开始塌瘪下去。水草中,我俩的泳姿也渐渐的多了一份默契协调,青春活力。夕阳瑟瑟的水面,我俩乘风破浪的游泳更像是申雪赵宏博的冰上芭蕾,花样双人滑,在那波光粼粼微澜习习的湖心,演奏着一曲动人心魄的梁祝传奇,古老神秘的东方爱情。
夜色渐深,我还未来得及打听一下那鱼的芳名,毕竟是首次相遇,不敢造次,缘分深浅尚难料定,何况世事总难遂人意,还是先怀着一份美好的憧憬和羡慕,在内心里呵护好这份初识的情缘,在心里先为那鱼默默的献上祝福。其实,不管是人还是鱼,都不应该奢望过多,物极必反,情到深处人孤独,一份美好的邂逅若是演变为日后的纠缠不清自寻烦恼甚至相互的伤害无尽的怨悔,如花的心碎,还不如当初不相识的好。真的,看着那鱼顺利的分娩,重新游在水里的那份轻松快乐,我也倍感轻松快乐!
我在心里叫她绛株仙草,希望我们的不期而遇,是禀着仙风道骨似的有意无意的撮合,来兑现那前世的木石之盟!但愿这惊为天人的尤物不要给我太多沉重如债的泪水,而代之以心心相印灵犀相通的灵魂感应,哪怕我要付出离经叛道众叛亲离遁入空门的代价,也不舍这一刹永恒的幸福!
不知是黑夜还是另一群来势凶猛的鲤鱼,突然之间,我仿佛遭遇了地动山摇夺命摄魂的印尼海啸一般,自己的身体也无力控制,不由自主的做了几个转体回旋,随波逐流的漂移,无法驻足,也无法看清周围的一切!等到一切平静下来,绛株仙草已悄然消失,连同她产下的那些晶莹剔透的卵儿们,也不再象美丽的星辰一样挂在水中,闪闪烁烁的摇曳。一切恍如梦幻,象是什么也没发生过,只有心底,还残留一丝隐痛。不能哭喊,曾经的最美,已经破碎,镜中花水中月一般,在玉镜粉碎水面击破之际,心也碎作一朵怒放的奇葩,凄美,却不能愈合那心碎的伤口,缝合汩汩流血的病灶。或许,等我转世之后,也难再见到那个人,灵魂相通,两情相悦。四下里,只有黑黑的夜,黑黑的水,包围着我。我想,我的两只没有眼皮的脆弱的眼睛也被染成了黑色,此刻,却毫无指望疲惫不堪拿这双黑色的眼睛去寻找光明,寻找那满天星辰似的卵儿们,和那星辰之间轻盈舞动的精灵。
孤独惆怅烦恼恐惧再度袭来,又增加了一份对于那条绛株仙草的苦涩甜美的回忆。就这么,我在黑暗寒冷的湖水中浸泡着,漂来荡去,不由自主的浮浮沉沉,无力吹动一两个耐以自慰的语言泡泡,象一块腊肉,悬挂着。
忍着饥饿寒冷和恐惧不安,我终于游过长长的黑夜隧道,劫后余生,迎来了黎明。我赶紧跃出水面,来回寻找我家湖边的鱼塘,那间标志性的木式结构的钓鱼阁。我怀着无比的激动和紧张,朝那间钓鱼阁游去,穿过好几阵鱼群,好几股急流,饥肠辘辘的我,甚至忘却了绛株仙草,一心只想返回自家的鱼塘,寻找食物。
三
我再一次用力扭摆尾鳍,跃出水面,欣喜的发现了那间钓鱼阁,那个钓鱼长廊。
回家的感觉真好。我频频吐着泡泡,哼着丹福的乡村歌曲take me home, contry road。
饥饿一阵紧似一阵的绞动我的心腹。我悄悄浮出水面,来回逡巡察看一番,又猛的扎进水底,来到我家鱼塘的塘埂下,欣慰而自豪的来回抖动尾鳍,扇动旗帜般的腹鳍,象是亿万富豪漫步在他经营多年的一幢摩天大楼下。接着,我小心翼翼的钻进塘埂下一排隐秘的竹筒——用竹篾编织的,都安着倒刺式的竹篾,可以让湖里的鱼顺利的进入鱼塘,而鱼塘里的鱼却不能逃逸出去。呵呵,这是我的专业发明,至今尚未被外人发现的秘密。竹筒靠鱼塘的那端还撒上了诱鱼的饵料,湖里的鱼就这样源源不断的涌进我的鱼塘。
我灵活的一个鱼跃冲顶,钻过其中一个竹筒,来到了鱼塘,打算饱食一顿平时直倒胃口的鱼饵。可是,侧身来到鱼塘后,我却没有发现一点饵料。这才想起我的老婆可能还在医院照顾我的人世间的凡胎肉身,却忘了定时来撒鱼食。
我一转身,隐约发现一个鬼鬼祟祟的人影在钓鱼长廊走动。我一惊,谁这么胆大,光天化日偷我家的鱼?我悄悄潜过去,一瞅,原来是我的儿子。嗬,这小子,丢人现眼,活丑!你老子在医院昏迷不醒,你居然还有闲心来钓鱼?我估算着从我入水以来已经两个昼夜了吧,今天周一,他还居然敢旷课!嗨,想我一生的师表慈父的好形象,竟然毁在这个孽子手上!等我遇着河伯,返回家中,再揪他的耳边!
饥饿再次让我饱偿屈辱,为五斗米而折腰,慢慢向儿子垂钓的水域游去,搜索鱼饵。哇,这小子,出手阔绰,在鱼钩上裹了一大团饵料,香味沁人心脾。
我刚要伸嘴去吃,又赶紧一缩脖子,拐了个急转弯,绕到别处。我屏住呼吸,静下心来考虑,我本是人,虎落平阳变作犬,今天居然落到这步饥不择食的田地!那鱼饵里面兑着催长素啊!吃了这些饵料的鱼,对于儿童的可以引起性早熟,小小年纪就喉结突出乳房鼓胀,骨龄过早老化,对于成年人可以导致身体内分泌紊乱失调,引起肥胖症,月经失调。我从来不吃我家鱼塘的鱼。
于是,我垂头丧气的四处瞎转悠,心里暗暗数落着儿子的顽劣不敬,却不敢泛起一点点波纹,害怕被其它的鱼发现我的家丑!眼前晃过一条酷似绛株仙草的红鲤鱼,四目相视之际,没有泛起一丝欣喜心动的灵犀涟漪,原来不是旧时相识,陌路生人,擦肩而过,麻木不仁的水流微微震颤着我的身体,令人倍感伤怀,思念故人。我茫然若失的在水里游荡,没有前进方向,没有终极目标,没有继续游荡下去的行为动机,只有生理习惯的钟摆,维持着我可怜的鳍,来回的扇动,无序的扭摆。饥饿的煎熬似乎远去,眼前,却像是昔日重来的情景,一幕幕的回放,那一阵阵激情澎湃的浪花热烈鼓舞的涡流,水草间上下左右的欢快嬉戏游乐,蹁跹伴舞!我和绛株仙草曾经那般的亲密无间两相无猜,彼此能感觉到对方心里的欢乐,没有多余的泡泡语言,没有轻佻煽情的肢体接触,只有默契忘情的双双热舞,潜入浮出,跳跃旋转
然而,意念的作用终究抵挡不住那团饵料的诱惑,何况,四周还有不少盲目无知的鱼儿激烈的竞争着那块美食。它们拼命窜过去,旋即消逝在我的视野。
我审慎的权衡着,少量的激素应该不会对我的健康构成威胁,相反,可以提供给我足够的葡萄糖,也就意味着我将暂时获得可以维持一些时日的活动热量,也许可以见上绛株仙草最后一面。退一步而言,即使被钓上去,我是儿子的老爸,又是他的物理老师兼班主任,他无论如何不可能怎么样。等校长竞聘到手,我稍加疏通活络一下,一定可以摆平那个不谙世事的河伯,还我人身,重享天伦,衣锦还乡!
于是,我抢在另一只形体瘦小鳞色暗黑的青鱼下嘴之前,猛然滑翔而去,以老鹰啄食般的霸道和灵巧,衔住了那团饵料。
四
我满身是血,刺骨刺心的痛,和其它鱼挤在一只塑料桶里。只听见桶外有熟悉的话音。
“薛蟠,有大鲤鱼吗?”
“有一条。”
“好好好,卖给我。你们崔校长点名要来你们家买的。”
“多少钱一斤?”
“两块半,市场价。”
“你走吧,骗我是孩子,还是拿校长吓我?三块!”
“嗬,虎父无犬子,你小子入了道了,三块,成交!我带了弹簧秤,称称。”
我流血的上颚再次遭受重创,一根弯弯的铁钩狠命的抵在那伤口处。我拼命挣扎,忍受着剧痛,看了一眼那个持秤人,原来竟是老相识,悦来酒家的老板李力。
“李老板,你好啊!”
我象往常一样客气的打招呼。李力却置若罔闻。我暗暗骂道,狗眼看人低!
“五斤半。给你十六块钱。”
“什么?十六块五毛!五毛钱也可以上十五分钟的网哪!”
我气得浑身直打颤。这两个狼狈为奸的家伙,把我就这么三文不值二文的无情的贱卖了,生命的价格,十六块五毛。一个拿着卖我的赃款去没日没夜的上网,一个拿买我的肉身,去供那些无聊的食客们打牙祭。
薛蟠,你这孽子,也不睁眼瞧瞧,我是你老子!
我蹦跳着,训斥着,象我平时教训儿子一样。可薛蟠头也不回,继续钓鱼,挣他的上网费。这时,我才不得不对我的育子方法产生怀疑,但是,反省和改进只能留待日后,眼前的劫难还得想办法躲过去。
李力李老板,我是薛主任薛伟老师啊,你们悦来酒家的常客,每学期带给你一批批上级领导兄弟学校的同事来你们酒店,光是陪本校的崔校长就来了不下十来次,开学工作,期末审帐,节假日的迎来送往,你小子别吃里扒外,忘恩负义,人前笑得一朵鲜花人后匕首阴刀相见,真人面兽心。君子爱财,取之有道,你也不能坑害昔日朋友啊!我薛主任给你带来的利润,又岂止是十六块五毛?李老板,做人做到这个份上,有什么意义呢?放我一马,算是兄弟求您!
好歹说尽,李力就像是聋哑人一般,冷酷的攥紧我的鳃帮子,朝他摩托车后备箱里一摁,用一团湿乎乎的抹布没头没脑的压着我,不能动弹,见不着一丝光亮。
“王中,快,拿去,就剖。崔校长等着呢。”
我迷迷糊糊的被李力掐着脖子朝一个白衣厨师的脚下掼过去。我的身子在空中来了个侧转翻,啪的一下,重重的撞在了厨房里潮湿而坚硬的水泥地上。这一次次的剜心割肉的折腾让我苦不堪言,同时又无形中增加了我的心理耐受力,抗击打能力,对身体和心灵的击打!我想,一场空前绝后的浩劫即将降临,我必须且只有正视它,面对它,抗争,即使抗争多半也是徒劳的抗争,仍有必要拿出勇气和信心,学学贝多芬,那个情场屡屡失意仍创作出无数绝妙永恒的交响曲的蓬头散发的欧洲人。
王中先生,你辛苦了,老邻居!不认识了吗?我是你家对门的薛伟啊!你在悦来酒家的工作还是我给联系的。你厨艺学成后,一直呆在家中,没有门路,亏我熟人多,信息灵,帮了你,不然,你还得抛妻别子,远赴外省打工。
任凭我低三下四极尽谄媚,晓之以理动之以情,王中仍面若冰霜,凛然不侵,拿起一把锋利的厨刀就活生生的剐剥着我一身赖以遮风避羞的鳞片,撕光我口腔内赖以呼吸的血红血红的鳃片,更是不假思索又毫无消毒麻醉措施就草草的给我施行了剖腹术,摘去了我腹中的肠膘肝胆,和一颗搏动不息的心。
我成了身无长物的空空皮囊,再也没有三尺讲台上的滔滔演讲,应酬酒宴上的逢场作戏,与妻儿们的天伦之乐!
死亡即将来临。我似乎能够平静的正视死亡了。
从前只是参加过亲友们的葬礼,隔岸观火,隔靴搔痒,死亡只是别人的事,我可以从容面对,富于哲学意味宿命色彩的劝慰死者家属,挖别人手掌上的刺不疼。现在轮到了自己,死亡姗姗而来,不期而遇。其实,正如一位哲人所说,人一旦出生,就老得足以死去。死亡一直陪伴着我们一生,一不经意,就会随时吹灭我们的生命之灯,耗尽我们点亮生命的灯油。正如时间的不可逆转性,死亡也是不可违拗的,任何人,都不能绕开它,进入永生的自由王国。面对死亡,我的担心恐惧早已过多的支付殆尽,现在,反倒平静了,怀着几分好奇几分无奈几分挑战的心态,坦然面对死亡!只是还有一丝淡淡的遗憾,若是人身,尚可以葬身火海,临终前赚得一队至爱亲朋的叹息和眼泪,甚至学校组织的一场简易的追悼会,师生们自发的鞠躬默哀,尸骸化作烟尘风土之后,仍可以返回来时的自然,返回宁静而永恒的山川云雨永生不灭,以另一种形式存在着。遗留给妻儿的一抹骨灰,是我最后的一点无声的挽留,挽留生前的妻儿尽可能长久的留在以“薛伟”冠名的屋檐下,花费着以“薛伟”的帐户名存储的人民币,而不至于尸骨未寒就早早的过户给另一个臭男人。
可这鱼的死,多么的下贱卑微,默默无闻,还得千刀万剐,碎尸万段,并且全无名分,更无一场隆重的仪式,和仪式下的一份哀思——真实或者虚伪的哀思,全然没有。生的茫然,死的可耻,虫豕人生,注定只拥有虫豕们的丧葬习俗,生死文化,接近于习俗的空白,文化的虚无。难怪世人都要争当先进,领导,老板,人雄,超人,做鬼也要做鬼杰!
五
迷迷糊糊的,我再次醒来,发现自己已经面目全非,鳃帮子以下全是油醋椒泥蒜瓣,四周还张贴着两片嫩绿色的蔬菜叶,衬托着周遭紫红色的我,煞是和谐。耳边传来熟悉的声音:
“嗯,不错。崔校长,这鲤鱼色香味俱全。来,尝尝。”
“别急。瞧,这鱼还活着,嘴巴一张一合的,怪可怜,哈哈。等会儿动手,王厨师还有一勺绝妙好汤!”
我侧目看过去,发现说话的竟是马会计和崔校长,林副校长邹副主任也在,象当初我们“五驾马车”历次在悦来酒家聚会一样,只是人为刀俎,我为鱼肉,昔日与他们觥筹交错的薛主任今朝身陷盘碟,成了他们的美食。
还好,落在了昔日同僚的手上,还有一线生机。
我开始鼓足余勇,一一请教,崔校长,马会计,林副校长,邹副主任,你们好啊!我是薛伟,你们的同事,由于一次蹊跷的变故,我遭遇这番劫数,还望各位君子圣贤口下留情,不要贪图一时口腹之欲,断绝了同事的恩义,人伦的礼节。
“唉,今天专门订这道红烧鲤鱼,也是触景伤怀,希望薛伟大吉大利,早日回到我们哥们中间。”
嗬,崔校长,我不是在这儿吗?你们快别讨论如何烹制我啖食我的方案程序,仁义理智信不是存在于言谈之中的,而应落实于行动,先行后知,求你们放下杯盏筷箸,赶紧通知王中收回那勺致命的羹汤,或许我还能苟全性命,日后逢着河伯,还我一副全身,再次返回富贵温柔乡,与各位聚首,戮力同心,抓好教育,与妻儿团圆,共渡余生。
“快点,王厨师,我们下午还有课。速战速决!”
什么?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这是你吗,崔校长,假仁假义落井下石,你不觉得内疚?连做人的基本道义也不顾?我为了竞聘校长,托你给局领导供奉的古玩字画邮票,起码一半被您截留!若不是私下里的赠予,看我日后不匿名检举你!往日在我家钓鱼阁,你和我老婆打情骂俏,眉目传情,我不知道?只是为了党员转正,校长竞聘,我他妈学了越王勾践,卧薪尝胆。等我有一天做了你的领导,看我玩你的老婆!
“崔校长,先干一杯!”
马会计春风满面,也惹了我一肚子老火。你马会计论才学没才学,体育美术都教得吃力,什么货色?做会计,连票据也管理不善,丢三落四,财务基本的借贷平衡关系也搞不清楚,庸才!蠢才!纯粹只是崔校长的“不拘一格”才有你今天。瞧你得意的,一定是赶着我这两日落难之机,加紧了攻势,赢得了校长的“芳心”
世道人心!
可怜林副校长邹副主任,一个拥有等同于崔校长的教育局任命资格,却难以“和平过渡”顺利掌权,一个是时刻觊觎着我教导主任一职,被我合纵连横,巧妙的牵制住。这次竞聘,看来你们一定血本无归了,陪冲的命。
我无力的张合着嘴唇,倾吐着鱼之将死的最后两个水泡。
一勺红不红紫不紫酸不酸甜不甜的汤汁劈头盖脸的泼来。顿时,我眼前一片惨白。
不知何时,似有一个几分熟悉的声音响起:
薛伟,你玩够了。回去吧!
六
好了,好了,薛主任累了。现在处于轻度睡眠状态,大家别出声,让他好好休息。华主任搭了搭薛伟的脉,又翻了翻他的眼皮,观察一下薛伟睡眠时的眼动轨迹和速率,只见薛伟布满桔络似的血丝的眼球上下左右的来回晃动,放心的朝众人摆摆手。
“薛伟遇上神仙了!”崔校长打趣道“我就说嘛,薛主任吉人天相。不过,薛主任说的话,我没听清楚。林副校长,邹副主任,马会计,你们听明白了吗?”
“没没没,我没听懂,大概是他薛主任大脑视觉的一种幻觉,偶然的巧合,或者是他言语中枢的一种乱码,象计算机中了病毒一样。”马会计说。
众人纷纷退出重症监护室,来到走廊,围着李甜甜,嘘寒问暖,嘱咐着:
甜甜,薛伟就拜托你了,好好护理。我们回学校安排一下工作。改日一定再来看望薛主任。你也一定注意休息!
“嗨,我家薛伟八成是遇上狐狸精了,胡言乱语,你们别见怪!耽误你们工作,不好意思。崔校长,你新官上任要紧,没空就别来。等薛伟出院,我们还要做东,悦来酒家,在座的哥们,一个都不能少,为崔校长饯行啊!”
见外了不是,见外了不是?甜甜啊,薛伟的事就是我的事!我今天本来赶着去见局长,约好的,了解局里给我的具体分工,提前规划一下施政蓝图,毕竟,局里的工作还是头一回,没谱,得多请示啊!你一定要给薛主任定时服下降压药,控制血压,抗感染,再精心护理,这两天还是以流食半流食为主,别伤着薛主任的胃子!等他出院了,我还要为他设宴,一定陪他多喝两杯!
你放心,崔校长,你先去局里吧!
崔校长捏着嘟嘟响的手机,拐过走廊,走了。
甜甜,我们也走了,你保重,甭送!
林副校长邹副主任马会计也告辞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