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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1、
墨玼从火车上下来,已是接近黄昏时分。初冬的小镇弥漫在有些阴冷的潮湿里。火车站就在长江边上,一抬头,就能把长江看个清清楚楚。若是在从前,墨玼从这火车上下来总能看到等在站台上的父亲。但是,这一次例外。几天前,父亲干活的时候从房子上摔了下来,造成小腿骨骨折,医生说少则三个月多则半年才能走路。墨玼挣扎了两天两夜,最后决定辞掉在深圳的工作,回家来照顾父亲。
从火车站出来,她便一直往上面的公路走。因着每回都有父亲来接送,所以从没有自己坐车回去过,她也不知道这个点上是不是还能坐到车。手里的行李箱有些沉甸甸的,所以拖着那样沉甸甸的行李箱要靠双腿走路回去是不现实的。
墨玼的家在离小镇一个半小时路程的大山深处。从前,交通不方便的时候,山里的人要出来赶集买卖东西,大都是靠两条腿。从墨玼家到镇上,有一条从明清时期开凿的古道,这条古道一直延伸到另外两个乡镇。只是墨玼已经好几年没有走过这条古道,又因着天气已暗,拖着这行李箱去爬笔直的古道的确不是好主意。
等在火车站不远处的公路上有些‘野的’,面包车、私家车、摩托车,无非都是在此拉生意的。见到墨玼一个女孩拖了行李箱过来,坐在车里的司机都问她走不走。墨玼摇了摇头,直到她走到一个摩的跟前。从镇上到墨玼家只有一段是汽车能到的,剩下的还有一段路只有摩托车可以去,所以她几乎没有什么选择。从前回来时,总是父亲骑了摩托车来接她。想到父亲,她不禁叹了口气。
与摩的讲好了价,看着骑车的人把自己的行李箱牢牢地绑在摩托车的行李架上,她又上前拉了拉,确定就算路况有些颠簸也不会把箱子给弄下来。骑车的男人让墨玼坐稳了,他这一踩油门,那摩托车便向离弦的箭一样射了出去。摩托车在山间穿梭,冷冷的风在脸上刮过,开始倒也不觉得,没多会,脸上便有些冻僵的样子。山势越来越高,回头看山下镇上的灯火,此刻早已星星点点。
墨玼不愿意回来。但是,现在家里的情况并不是她愿不愿意的事。十年前,一直在外在打工的母亲突然回了家,然后闹死闹活地与她父亲离了婚,从此再也没有露过面。如今家里只剩下父亲和年迈的奶奶。奶奶已近九十岁,值得庆幸的是,老人家除了耳朵有时候不太好,身体一直很健康,是个挺有精气神的老太太。一直以来是她的父亲照顾奶奶,可现在,父亲摔断了腿,连他自己都要人照顾,自然无法再照顾奶奶。所以,墨玼即便有一千个不愿意,她还是只能辞了工作回来。
拖着行李走进自家的院子,还没有进屋,就听得屋里父亲与奶奶正说话。
“你呀,就不该叫墨玼回来。家里也不是没人了,好歹有我这个老太婆侍候你。”
“妈,你都快九十啦。万一再把你给摔着,可怎么是好。我这也是没办法,等我能下地走路了,再让她出去就是。”
听到父亲的叹息,墨玼的心里有些酸。如若父母没有离婚,此刻她便不用承受家庭的重担。从前,她不明白母亲为什么要跟父亲离婚。原本很纯朴的母亲,跟着乡亲外出打工,挣了钱,人也变得时髦了,只是回家的时候越来越少。最初每年春节都回来,每个月都会寄钱回来,还给她寄衣服什么的。后来,母亲也不回来了,更不寄钱回来。等母亲再回来的时候,便是要跟父亲离婚。村里的人都说,母亲肯定是在外面找到相好的了,所以才死活要跟父亲离婚。父亲不信,每回听到别人那样说,都要跟人大吵一架。可是,那根本改变不了什么,他们终究是离婚了。墨玼恨母亲,恨那外面的花花世界。当她考上大学去到外面读书后,她终于明白母亲为什么要离婚。外面那个花花世界的确比家里好太多,有太多的机会,也有太多的诱惑。所以,她上大学时便下定决心,她也一定不要再回家乡。她要在外面挣很多很多钱,然后可以把父亲和奶奶接到城里去享福。
“奶奶!”
推开门,正在做晚饭的奶奶抬起头来,她的父亲坐在凉椅上,腿上还打着石膏。
“怎么今天就回来了,不是说还得过两天嘛。”
奶奶的头发已经全白了,银丝缕缕,便是岁月的见证。父亲试着想站起来,但被墨玼阻止了。
“爸,坐着吧,你这腿”看到那石膏,墨玼的心里一紧,话也没有说下去。奶奶把她的行李箱拉到一边,又过来拉了拉墨玼的手“怎么不多穿点,瞧这手凉的。”父亲有些心疼女儿,立马把自己怀里抱的暖手宝递给墨玼。墨玼这才发现,父亲的手上也缠着纱布。
“爸,手也伤了吗?你电话里怎么没说。”
父亲看了看左手上的纱布,一脸憨厚地笑道:“没事,就是摔下来的时候扎到钉子上了,没伤到骨头,过几天也就好了。”
墨玼把行李箱拧回自己房间,然后换了身方便干活的衣服出来。与奶奶一起做饭,这件事她干过很多年。自从母亲出去打工后,还上小学的她便跟奶奶一起学做饭。都说农村孩子早当家,这话用墨玼身上也不为过。因为母亲不在,奶奶年纪大了,父亲要干活挣钱,所以家里的活她承担了很多。
饭菜是墨玼熟悉的味道,一口口塞进嘴里,不知道怎么就觉得有些苦。身上的担子重了,这一刻她似乎更深刻地感受到。吃饭的时候与父亲和奶奶聊天,奶奶也总是答非所问,好在老人家身体挺好,这倒是让墨玼安心不少。
终于又睡在了自己的床上,可是,这一次墨玼的心情却是这样沉重。
02、
初冬的早晨,村庄还在云雾里迷漫。年近九十岁的奶奶已经起床了。俗话说:前三十年睡不醒,后三十年睡不着。奶奶早已经到了睡不着的年纪,但即便是年轻的时候,她也一样起得很早。
天,还没有大亮。墨玼听得厨房里有动静,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心事重重,还是突然回到家里睡不踏实,总是她也穿上衣服起来。家乡的初冬已经冷了,不像深圳,那里还穿着短袖完全还是夏天的样子。
“奶奶,怎么不多睡会。”
墨玼刚踏进厨房,就看到奶奶坐在灶堂前准备生火。披肩的头发有些散乱,墨玼也没来没得及梳,只是用手刮了刮便用橡皮圈扎了个马尾。挂了墙上的围裙是奶奶亲手缝的,虽然只是个围裙,但奶奶依旧在上面绣了花。这种花叫糖梨花,属于蔷薇科,每到夏天山崖边上就会有这种花开,白白的,看上去很漂亮,而且闻起来还有一种甜甜的香,所以当地人才把它叫做糖梨花。因为混身长有刺,比那玫瑰更扎手,所以这花也是只可远观,而不可亵玩焉。
“人老啦,就没那么多瞌睡。”奶奶这顺风耳,墨玼这话她倒是听得真真的。墨玼也没闲着,穿好围裙立马就去洗锅。虽然现在家用电器很方便了,做饭大都那电饭锅,但奶奶做饭还是喜欢柴火煮的米饭。
清晨的村庄很静,静得连只狗叫都没有。前些年,墨玼家附近还有几个邻居。因着这边离公路远,坐车不方便。所以,那邻居们要嘛去公路边重修了房子,要嘛有钱就去镇上买了房子。总之,邻居们都搬走了。如今这一片,只有墨玼一家住在这里。说句不好听的,就她们家这儿,连贼娃子嫌不方便,难得来偷。
祖孙俩把饭做好,天也就大亮了。父亲因为腿不好,虽然早就醒了,但一直没有起来,怕自己起来帮不上忙还给老的小的添麻烦。直到女儿来叫他吃饭,他才拄了拐杖出来。
清香的蒸米饭,一碟泡菜,还有一盘炒鸡蛋,这便是他们的早餐。墨玼给奶奶和父亲碗里夹了鸡蛋,自己却舍不得吃。她知道,平时奶奶养着几只鸡生蛋来卖,因着土鸡蛋现在很稀罕,所以价格也贵,奶奶和父亲都不会自己吃掉。也就是她回来了,她作了主,不然这鸡蛋是吃不成的。
吃过早饭,墨玼利落地收拾了厨房。今天她要去趟镇上,父亲伤了腿,好歹要买些营养的东西。她像村里的妇女那样背了个背篼,又问了问奶奶家里有什么要买的,还给父亲充好了暖手宝才出了门。
墨玼已经好几年没有走过这条古道了。如果她想坐车去镇上,也得走上二十来分钟才能到有公路的地方等。而且因为乡间公路上的班车少,所以她也不确定什么时候可以等到车。父亲有摩托车,但她不会骑,所以走路去好像是最好的选择。她家原本就在古道边上,此去镇上,一路下坡,又空着手,倒也不会辛苦。
早晨的山林还在雾气中沉睡。墨玼打了个哈欠,因为雾气的缘故能见度也不高,十米之外的距离也就看不清楚了。沿着石板路一直往下,这一路上别说没有遇见人,就看这路,也知道平时走的人极少。石板上已经布满了青苔,在有树荫的地方还很潮湿,因是不小心,脚下一滑,极有可能就会滑到悬崖下边去。当然,现在因为雾气,那些让人生畏的悬崖倒也看不见。
时光倒回去十几年,这条古道上倒也人来人往。别说是这个点上,就是更早些时间,也已经有赶集的人走动了。可是现在,这古道静得有些可怕,连这山都是安静的。那些人来人往,那些热闹与喧嚣,都在时光里淡去了。
小镇,依然是她熟悉的。只是不熟悉的是这个镇上越来越多的人。墨玼的初中和高中都是在小镇上读的。整整六年,她一直读住校。周末的下午来到学校,然后一直到周五放学才能回家。那时候,她总是一个人爬那条古道回家,而每次都走得满头大汗。许是因为那时候年少,倒也不觉得辛苦。
在市场里买了两只猪蹄,似乎是本着吃哪儿补哪儿的原则,又买了几尾鲫鱼,为这几尾鲫鱼,她还一个劲地跟人确认到底是的人工养的还是长江里野生的。若是人工养的,她也就不买了,说是那个不够营养。倒是一位老人家说那鱼就是野生,看着跟那人工养的颜色都不同,她这才放心买了。
从市场里出来,在镇上的小超市里买了两件牛奶,但她后来就后悔了,因为那两件牛奶老沉了,放在背篼里把她那肩膀都背痛了。新换的手机号码最后三位是“111”她看着那三个‘1’不免在心里叹了口气。她就是那传说中的单身狗,倒不是不想谈个男朋友,只是一直没有遇到那个可以过一辈子的人。许是因为父母离婚的关系,她的心里多少有些阴影,所以在选择男朋友上面很谨慎。
微信里有了新消息。滑开后看到是那个台湾人发来的,只有一句话:过两天我去香港,你要方便的话,我们见一面吧。墨玼看到这消息是昨天发的了,鉴于省外流量费贵的缘故,她在回来的火车上关闭了网络,所以到今天才看到这条信息。可是,这消息来得有些不时候。如果再早几天也好,现在她离着深圳隔山隔水又隔了老远。有些许的失落,如果还在深圳,她至少可以看一看这个台湾男人到底长什么样。他们在网上认识快一年了,也断断续续的闲聊了一年。这个男人是个室内设计师,名字她没有问过,那个男人也没说过,她猜测着这个男人的年纪应该在三十以上,但具体多大,她也没问过。虽然对于这个男人的了解仅仅只是些许,但却并不影响他们成为朋友。
03、
在小镇的‘丁’字街口等车,一抬头就能看到广场后面的大山。渝怀铁路就从广场边上穿过,此刻一辆火车正好经过,那轰轰隆隆的声响不绝于耳。墨玼等的车总算来了,这个街口离市场只有五十米不到的距离,通往各个乡镇、村庄的班车都在这里停靠。墨玼把背篼放进车,那两件牛奶真够沉的,她倒是无法想象如果自己没有坐到车,要背着那东西爬山回去,得是多么辛苦的一件事。但是,从前的那些人也是这样过来的,只是现在条件好了,大家好像也就变懒了。
镇上的车都是准点发车,所以班车会在镇口停一阵等客。如今生活条件好了,有些农村家里都买了摩托车或者是小车,所以会来坐班车的大都是老人和孩子。墨玼第一次坐这种班车,她有些无聊地看着车窗外那些陌生的乡亲。离开这个小镇的时光不远,但感觉却早已经变样了。从车窗外经过的某个身影看着挺像她的高中班主任,像是刚去买菜了来。墨玼没敢打招呼。高中的时候她的成绩中等,在学校里算是默默无闻的孩子。高考的时候也没能超常发挥,考了所不入流的大专。所以,像她这种学生常常是被老师遗忘的学生。
轻轻叹了口气,就见售票号站在门口大喊:“还有上车的没得,走了哈!”今天车上有些空,大都是些老人,他们谈论着这两天市场的菜价,说是越来越便宜,守了半天还没卖出去。墨玼家不种菜卖。她的父亲算是个泥瓦匠,专门给别人盖房子的。这次把小腿摔断了,就是在架子上踩虚了脚,才从楼上摔了下好。好在是房子才盖了一层,倒也不算高,若是好几层高的房子,搞不好小命都没人。老板还算有良心,出了事后给了几千块钱,说是先把腿医好再说。不过,现在倒也不是钱的事,而是墨玼父亲年纪也大了,伤筋动骨恢复起来的时间很长。
回家的车上,墨玼给那个台湾人回了微信,只有一句话:父亲不小心摔断了腿,我已经回了家乡,恐怕会在家待上一段时间。墨玼没有说不方便见那个台湾男人,而是说了自己现在的状况,其实怎么说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她反正都见不到那个男人。很快,微信里有了回复:来日方常,好好照顾爸爸!墨玼看了看,没有再回复。他们的聊天通常就是这样,一句话、两句话,没有特别的关心,也没有特别的问候,虽然从来不熟悉,但好像也从来不陌生。
半道上下了车,墨玼背着那些东西往家的方向走。山上的温度比镇上温度低一些,初冬时节,地里种的大都是些青菜,放眼看去到处都是绿油油的。茂密的丛林在视野里无限延伸,路边的冬水田清澈见底,墨玼还记得每年八月收割稻谷的场景,黄灿灿的稻穗把大地装饰,农民们在田里忙碌,脸上都是丰富的喜悦。但是现在,随着外出打工的人越来越多,很多田地开始荒废了。墨玼家有八亩水田,因着这几年父亲一个人种不过来,也请不到人种地,所以也就只有一半的水田还种着水稻,另外的水田挖成了水塘养鱼,好歹也不至于荒废。
从公路走回家,墨玼看着时间,整整走了二十五分钟。今天背着东西脚步慢一点,慢是空着手,兴许二十分钟就能到。奶奶坐在大门口绣花,冬日的阳光暖暖地照在她的身上。奶奶虽然耳朵有点不好使了,可是眼睛意外地好,而奶奶的绣功也是极好的,方圆几百里估计也没有人能赶上她。
“奶奶,你这是绣什么?”
墨玼喝了口水,把头凑了过去。奶奶可能没有听见,但孙女把头凑过来,她便笑着抬起头来。奶奶脸上的皱纹已经很深了,那是时光雕刻的痕迹。墨玼扯开看了看,那是一个枕头。粉红色的布料上面绣了一对鸳鸯,看着像是给谁结婚用的。
“奶奶,谁要结婚吗?”
“别人订的,钱都给了。”
这回,奶奶倒是听清楚了。
“谁订的?”
父亲拄了拐从屋里出来,墨玼赶忙搭了把手扶父亲到门口的长凳上坐下。
“半年前,一帮爬山的人路过的人订的。说是他们的女儿年底结婚,请了你奶奶给绣一对枕头和一床被子。这被子你奶奶都绣好了,只剩下枕头了。”
“爸,奶奶年纪这么大了,怎么还能让她那么费眼睛地绣东西。”
“我也不同意,可你奶奶非要,说是闲着也是闲着。你又不是不知道,老太太的脾气,她要干什么谁能拦得住。订的人也大方,拿来布料那天就给了一千块钱订金,说是等做完后再给剩下的。”
“爸,这不是钱的事。奶奶绣这个得多费眼睛。而且常时间低着头,那脖子也不好”
“墨玼,别埋怨你爸爸。他呀,这半年来已经说了我好多回了。奶奶年纪大了,帮不了你们什么忙了。既然人家看得上奶奶的活,不怕我这手艺糟践了他女儿的婚事,我当然是乐意得很。年轻的时候啊,我们家开了个裁缝铺子,读书回来就帮着家里绣花,经常绣到半夜。好在这把年纪了眼还不花,若是眼花了,想绣也绣不了。”
墨玼听着奶奶的话,鼻子有点酸。小时候,她穿的衣服都是奶奶亲手缝制的。上学后,因为嫌奶奶做的衣服不如外面买的好看,她死活都不穿。现在大了,她才明白,奶奶那一针一线缝的都是爱。上学的时候,她也跟着奶奶学过绣花,虽然绣的东西还算能看,但跟奶奶那绣工相比,可是差远了。
04、
父亲回屋躺下了,他这腿还肿着,有些疼,似乎躺着会好一些。墨玼与奶奶坐在门口聊天。看着那枕头边上的糖梨花蔓,好像奶奶所有的绣品里头总是有糖梨花。不说别的,就说奶奶身上穿的这围裙,蓝底白花,远远看着有些青花瓷的感觉,但上面绣的就是盛开的糖梨花。
“奶奶,你怎么总是绣这糖梨花?”
这糖梨花属于野蔷薇的一种,当地人不知道什么是蔷薇,一直这么叫着。长大后的墨玼百度过埋蔷薇的花语,意为浪漫的爱情。墨玼心想,奶奶定是不知道什么花语的,但这花定也有关于爱情。
小时候墨玼听村里的老人说起过她的爷爷,据说小日本投降前在重庆的兵工厂做学徒,也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便与她的奶奶成了亲。她的奶奶是从另外一个镇上嫁过来的,那时候年纪也小,现在看来,不过是两个半大的孩子。不过,那时候的人结婚都早,倒也不算什么。奶奶在新中国成立前怀过一个孩子,据说是有一年土匪来抢,硬生生把她的孩子给吓掉了。后来,奶奶便没有怀过孩子,而爷爷也没再回来。村里老人有些说法,一说爷爷是死在外面了;又说爷爷发了财另娶她人,所以没有再回来;三是说爷爷去了台湾,所以回不来了。这三种说法都没有什么依据,仅仅只是村里人的猜测而已。
“这糖梨花呀,太平关的悬崖上最多。每到五六月的时候,那整个悬崖上都开这种白花,从那里路过都是甜甜的香味。你爷爷每回离开家,我都送他到太平关。再往下走,我也就不送了。”奶奶绣着花,便是不经意地讲着从前的事,虽然之前墨玼从没听奶奶说过爷爷。
“为什么不送了,奶奶?”
“再往下呀,我就怕自己回不去了。”
奶奶这样说的时候,脸上有着特别不一样的幸福。墨玼咀嚼着奶奶的话,那应该是充满了对爷爷的不舍吧。若是现在的人,定然就跟了去,可是那时候的女人毕竟不同的。
“爷爷帅吗?”
奶奶一脸的茫然,‘帅’这个词于她的心里没有概念。年轻人经常说‘帅哥’,可是奶奶还是不懂那个词的意思。于是,墨玼又补充道:“爷爷长得怎么样?”
“你爷爷呀,”奶奶似乎在回忆的样子,那满脸的皱纹似乎都可以忽略不计了,因为她的样子看着像是少女。“白白生生的糯米小伙,就没见过比你爷爷好看的。”
“糯米小伙?”墨玼对这个词有些陌生了。小时候倒是听长辈们说过这个词,它的意思等同于现在的‘帅哥’,就是小伙子白白净净的很俊俏。现在这词从奶奶嘴里说出来倒也不意外,毕竟奶奶是有年纪的人了。
家里没有爷爷的照片,墨玼不知道爷爷长什么,她的父亲也不知道爷爷长什么样。虽然家里从没有人说过,但墨玼知道,父亲不是奶奶亲生的。从前听老辈人讲过,父亲是在灾荒年被奶奶捡回来的,据说当时就剩一口气了。村里的人都说自己都养不活,何苦还要养个孩子,可是,人与人之间好像就是缘分。或许奶奶看到大路边快饿死的孩子像是自己无缘来到这个世间的孩子,所以才动了恻隐之心。又或是,奶奶单纯地只是觉得那是一条命。可是那个年月,大路边饿死的人多了去,就算多那一条命也不算多的。
墨玼没有敢问爷爷奶奶的后来,也许就在某一个夏天的时候,奶奶在太平关的送别爷爷,而那一面就成了永远。时光已经走过了很多年,无论爷爷是村里人猜测的哪一种可能,或许都已经不在这个世间了。那么,过去的故事似乎也就注定会尘埃落定。只是奶奶,奶奶的心里真的可以尘埃落定吗。
那天之后,奶奶就病倒了。奶奶这病得真不是时候。父亲的腿还打着石膏,奶奶又起不来床了。墨玼只好打了电话请卫生所的医生来看。医生来量了血压,又听了心脏,还给量了体温,说是都挺正常的,只是奶奶就那样病怏怏的。父亲心里着急,一方面是因为他现在腿不方便,另外一方面更是担心老人的身体。
“那天,你跟奶奶说什么了吗?”
送走医生之后,父亲便把墨玼叫到屋外询问。奶奶的身体一向很好,一年到头连个咳嗽都没有,这突然病倒了,医生还看不出来啥病,着实让人着急。
“哪天?”
“就是你赶集回来那天。”
“没说什么。我看奶奶绣那糖梨花,就问她为什么总绣那花。奶奶就说起了爷爷。”
“说你爷爷了?”父亲的脸色有些不太好,墨玼看着也有些着急,难道真是自己说了什么不该说的吗?她细想了那天说的话,似乎她也没说什么,大都是奶奶在说。
“不能说爷爷吗?”
父亲摇头叹气,他似乎知道老人家为什么病倒了。已经过去很多年了,可是时光虽然流逝,但老人家心里好像从来没有放下。
“我们家以前不住这里,是后来你奶奶非要搬到这里的。她说,大路边上,若是哪天你爷爷回来,总不会找不到家。”
“爷爷回来过吗?”
父亲摇了摇头。
“村里的老人说,爷爷”
“村里人怎么说你奶奶不管。她总觉得,你爷爷能回来。这一等呀,就等了六十多年,头发都全白啦,什么都没等到。”父亲心里隐隐有些不安。打从他懂事之后,老人家就再没提过从前的事,现在突然提起来,是不是真的到了那个时候。他的鼻子突然一酸,那眼泪便滚了出来。他是个命苦的人,也是个幸运的人。如果当年老人家没有把他捡回来,他也就饿死在了路边了。陪着老人家度过了五十多年的时光,是不是现在真的要到尽头了。
“爸,你怎么啦?”
见到父亲哭了,墨玼倒是有些慌。
“没事,没事!”父亲慌忙擦去眼泪,立马拄了拐进屋去。
陈旧的老房子有些年头了,因着土房子里光线不好,父亲进屋便开了灯。
“妈!”
他这一声‘妈’,声音里带着些嘶哑。老人家年纪大了,不知道哪一天就会离开他,所以心里的酸楚,几十年来母子相依为命的苦楚,还有母亲的养育之恩,一下子在心里泛滥开来。
“儿啊,我恐怕是等不到你爸爸回来了。”
“妈,你可别这样说。”父亲坐在床上,拉住了奶奶的手。“这么多年,无论有多苦我难,我们母子都过来了。如今我这腿还伤着,妈你怎么忍心扔下我就走了。”
“儿啊,妈没本事,这些年委屈你了。”
母子俩在这样的一个冬日的下午说着话,墨玼站在门外,她没敢进去,然而,听着屋里奶奶与父亲的对话,她早已经泪流满面。
05、
奶奶这一倒下,父亲便日夜不停地守在床前。晚上山里冷,父亲的腿又伤着,更是冻不得。墨玼让父亲去休息,她守着奶奶就好,可是父亲无论如何也不干,说是怕万一奶奶就那样走了,他不愿意最后一刻自己没有陪着。墨玼没办法,只好跟着一起守着。
电视里的节目似乎也没什么意思,墨玼不停地换着台,好像心思也没有在看电视节目上。手机响了一下,墨玼把摇控器放在一边,拿了手机出来滑开。台湾人来了新消息:爸爸怎么样了?墨玼只回了两个字:还好。从前,墨玼不太懂‘还好’的意思。台湾人经常会说到这个词。后来偶然一次看到台湾的综艺节目里正好有人说到这个词,她那时候才明白台湾人嘴里的‘还好’是什么意思。很快,台湾人又回复道:别担心,会好起来的。墨玼看着手机笑了笑,没有回复。她知道父亲会好起来的,只是时间会长一些。离开家好几年了,她其实还没有能恢复到从前在家的生活,好像也很难完全恢复到那样的生活。
在微信里与台湾人闲话了几句,她便下线了。奶奶睡得很熟,那样熟睡的奶奶若是以后再看不到了怎么办?回家时,再也没有人坐在家门口笑着叫她怎么办?她的心有些微微地疼。父亲让她去睡觉,别跟那里耗着。墨玼不肯。相对于父母亲,奶奶在心中似乎更亲一些。小时候是奶奶带大的,在家更多的时间是与奶奶在一起的。因为家里的地多,父亲又要出去干活挣钱,家里的地都是母亲一个人在耕种。或许是因为太辛苦了,或许是那样辛苦地里也没有刨出多少钱来,所以母亲才要坚决跟别人出去打工。若是没有出去打工,或许现在的家是不一样的。
半夜的时候,墨玼靠在床边睡着了。父亲坐在椅子上裹着军大衣也不堪疲惫睡去了。天亮的时候,墨玼先醒过来,醒过来的时候见身上盖着被子,她不由得在心里骂自己怎么还睡着了。回头看床上的奶奶,哪里还有人影,墨玼倒是急了,立马叫醒了父亲。
听得厨房里有动静,墨玼连拖鞋都忘记穿,光着脚就出来了。奶奶像往常一样坐在灶前烧火煮饭,看到墨玼,那满脸的皱纹里有了笑容。
一直病怏怏的奶奶就那样好了起来,而且像往常一样干她的家务,做她的饭,还绣她没有绣完的花。墨玼还是有些不放心,又请了医生来家里给奶奶检查,一切正常,身体健康得很。这些天来,因为担心奶奶,父女俩都没有睡好。如今,老人家好起来了,父女俩这些天来强绷着的弦总算是松了下来。
家里能跑腿的只有墨玼一个人。看着父亲那辆摩托车,墨玼倒是真想骑,可是她不会。所以,这一大早起来去镇上赶集,她还是决定走路去。
冬天的早晨雾气很重,古道两边的枯草都有些湿湿的。常在电视里看到张家界的烟雾缭绕,如梦如幻。其实,不用去张家界那么远,如今这古道上的景致一点也不逊色。仙侠片里常有仙境一般的景致,其实,那‘五毛特效’真的不敢恭维,哪里比不得家乡这山,雾气笼罩,似梦似幻。
走到太平关的时候,墨玼停下来看了一眼。太平关在悬崖之上,只有一条小路上去,说此这关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之险也是可以。当初,这里曾经一度被土匪占据,那太平关门一关,哪怕山下再多人马也无济于事。小时候,墨玼已经听过很多关于太平关土匪的故事,而如今她站在关下,那些战争的硝烟早已经远去。那时候,奶奶也就站在那里,远望着爷爷远去,然后等待成了活着唯一的理由。
“啊!”对于雾气凝结的山下一声大吼,墨玼像是要发泄一下心中郁闷。那日,父亲与奶奶的对话好像还在耳畔,奶奶等了一辈子,但什么也没有等到。不管爷爷为什么没有再回来,她都有些替奶奶不值。
墨玼这一声吼,在这个雾气重重的早晨听着有些吓人。因为能见度不够,几米之外也就看不清楚了。此时行走在这条路上的人硬是被吓了一跳,因为看不见,也不知道这声音是谁发出来的,为什么会有这种声音。
脚步越来越近的时候,躲在石头后面的人才看到一个白影从雾气中走来。他本能的想是遇到鬼了,可是,鬼走路是没有声音的。因着墨玼披着头发,今天又穿了件白色的棉衣,加上雾气的关系,在这样的古道上要往坏处想真的太容易。
“刚才是你在叫?”
墨玼没有想到路上有人,而且突然从路边的大石头后窜出来,她还真被吓得不轻,下意识想往下面跑的时候,脚下虚了,整个身体重心不稳地就人往下面滚去。千钧一发,一只有力地手拉住了她,惊魂未定,下意识地抓住了那人的手臂,紧紧地不敢放开。
“没事吧?”
墨玼喘着粗气,这小心脏都快跳出来了。她自然不会认为有哪个劫匪会傻到一大清早跑到这条古道上来瞎猫碰死耗子,可眼前这个男人真的把她吓得不轻。
“大哥,人吓人会吓死人的。”
“小姐,你刚才那一嗓子更吓人吧。”
墨玼想了想,好像他说得也对。意识到自己正抓着人家的手臂,她立马放开了手,往后面的台阶退了两步。这时,墨玼才注意到这个男人穿的是户外运动的衣服,想来也是徙步爱好者专程来走这古道的。可是,别人来徙步穿越都是一大帮人一起,这位到底是落了单,还是走得太快了。
“暴走一族?”
“那是什么?”
显然,这个男人并没有听懂墨玼的意思。
“不是专门来爬山的吗?”
“还有人专门来爬这个山吗?我还以为这路都没有人走了呢。”
墨玼注意到他的口音,不像是内地人说话,倒是像台湾人说普通话。一大早,一个说着台湾普通话的男人出现在这条古道上,墨玼心想,这昨天晚上做的到底是什么梦啊。
“台湾人?”
“我脸上有写吗?”
墨玼点点头。
这个男人叹了口气,可能也意识到自己这口音出卖了他。
“你是当地人?”
“对。”
“唐家院子离这里还有多远?”男人说着抬头往上面看了看,太平关隐约在雾气里。
这个男人叫沈宥祥,专程从台湾而来,目的地就是唐家院子。昨天傍晚他就到了山下的镇上,住在广场旁边的旅馆里。他来这里之前,已经在网上做了功课,要找这条古道实在是太容易。因为,古道的入口就在广场旁边,而他昨晚住的旅馆就可以看到古道的入口。
06、
沈宥祥起了个大早,他原本打算中午前就能回到镇上。然后在镇上随便吃点什么,下午两点镇上有到重庆的汽车。就算坐不到重庆的汽车,他还可以打车去高铁站,无论是去重庆还是武汉,高铁都是方便快捷的。只是让他没有想到的是,这里的早晨雾气那么重,从广场入口那里上来,就一直雾气沉沉。一路上连个人影子都没有,也不知道是他走得太早,还是这条路就根本没有人走。偶然遇到墨玼,他总算是找到一个可以问路的。
“你要去唐家院子?”墨玼很意外。这个从对岸来的男人居然要去唐家院子。
“不能去吗?”
墨玼摇摇头。她上下打量着眼前这个男人,虽然她站的地方高两个台阶,但这个男人看着还跟她一般高。所以,她目测这个男人的身高至少在180cm以上。
“还要走多久?”
“你要这样走的话,估计今天是到不了唐家院子的。”
“为什么?”沈宥祥有些意义。他的手里有张图纸,那是从台北家里出发前画的。而且就在刚才,他在山下的广场边上也看到了这条古道的地图,与他手中的地图没有多大差别,怎么大清早遇到的这个女孩就说他到不了唐家院子呢。
“你去唐家院子做什么?”
“看看!”
“看看?”墨玼似乎感觉到这个男人对她的戒备。她突然想起台湾网友曾经问过她一个问题。他说,如果哪天他到大陆去会不会被人骗。当时墨玼还强烈地批判了他,说他这是偏见,这是把大陆人都骗子。但是现在,看到眼前这个男人的防备,墨玼觉得自己有点多余。或许台湾人看大陆人都是那样看的,他们这些人也真奇怪,吵着嚷着要来大陆,可又要那么诋毁大陆人。这个男人要去唐家院子就去好了,她其实无需跟人家那么多废话。
“这里上去,再有一个多小时,应该能到了吧。”墨玼看了看表,快九点了。镇上的集市过了九点半也就散了,她还要买些东西的,怎么站在这里跟这个陌生人瞎扯了。
“谢谢!”
沈宥祥并不相信墨玼的话。从广场入口上来,他已经爬了快一个小时了,这再要一个多小时,与他之前了解的情况不一样。按照地图,这里离太平关应该不远了。因着这浓浓的雾气,他并不知道此时已经站在太平关下了。
墨玼往山下去,走了几步,她又停了下来。回头看那个男人,他的身影渐渐在雾气里消失。墨玼大喊了一声‘对岸来的’,只听得自己的声音在山中回响。显示,那个男人并没有答应她。但是,墨玼并没有计较,而是扯着嗓门又说了一句:“你要是找不到唐家院子,就原路反回,别把自己走丢了。”听着自己的声音在回荡,好一会,才有一个声音传来——谢谢。
此刻,沈宥祥已经站在了太平庙旁。太平庙是一座小庙,简陋地搭了间屋子,里边供了些菩萨,路的另一边供了土地。从前,过往的人都在这里歇脚。再往上走,便是一个叉路口。古道在这里一分为二。一条路向左边的太平关延伸,一条路则向右边的悬崖无际延伸。沈宥祥拿出了地图来看。从台北带来的地图上明显地划着这两条路,虽然他不知道穿过太平关的石门通向哪里,但地图上标明了他应该走另一条路。
“可惜了,这样的天气也看不到这太平关的险要。”
沈宥祥沿着太平关的石板路上去,站在关门里,古时候传说的‘一夫当关,万夫莫开’恐怕也就是他现在的样子。关门上用楷体书写着“太平关”几个字,从前这里当是人来人往的,只是如今落寞了。轻轻一声叹息,他拿手机记录下了自己站在关门里的样子。
这里的石板路,第一级都透着沧桑,就像是要记录下从前经过这里的每一个人的样子。沈宥祥着急赶路,倒也没有在太平关这里多停留。从石门下来立马往另外一条路去。眼看着爬到顶上了,以为再也不用爬山了,哪里知道,前面等着他的依然是山。
沿着古道一直往上,他倒是有些纳闷起来。已经九点过了,怎么太阳也没有出来,这雾气也半点没有要散去的意思。低着头,喘着粗气,背心早已经湿透了,可他现在也不能脱衣服。古道边的石壁上书有几个苍劲有力的大字——冰雪盟心。他,一下子停住了脚步。这应该就是传说中的“百步梯”
时光风化了从前,但那些过往却深刻地印在了历史的车轮里。这“百步梯”旁的“冰雪盟心”四字系清朝光绪皇帝所赐,意在旌表尚邹氏守节三十余年并抚女成人的事迹。沈宥祥细细地研读着石刻上的文字。一百多年过去了,就连皇帝都换了几任,但这些东西却是不变的。
坐在“百步梯”的石阶上,抬头往上看,沈宥祥终于明白为什么这里叫“百步梯”看这石板铺就的古道,这坡度大概也有六七十度,两边都是悬崖,只一条路笔直往上,可不就像是一把梯子吗?
稍作片刻的休息,沈宥祥把那石刻连同自己的脸一起装进了照片里。再往上走的时候,沈宥祥便发下这里的景致与山下不同。从“百步梯”开始,古道两边便出现大片的树林,大都是松树一类的。相比山下古道旁的老黄桷树,这些松林显得并没有什么特别。它们既没有饱经风霜的沧桑,也没有时光刻下的印迹,但是他们的出现证明了一件事,这里的气候与山下并不相同。越往前走,那路便越来越平坦,沈宥祥知道前面不远处应该就能看到“巾帼完人”夏氏节孝坊了。
07、
牌坊,流行于宋代,而盛行于清代。节孝坊是古时经官府奏准为表扬节妇孝女而立的牌坊。如今沈宥祥看到的这座夏氏节孝坊是清同治四年乙丑冬立。很多年前的冬天,在这条古道上,一个女人的名字最终被该在了牌坊上。那是用多少年的寂寞和苦楚换来的,这样一个牌坊,既不能当饭吃,也不能让她脱离苦海,只不过是更深的禁锢而已。沈宥祥坐在旁边的石头上,拿了纸笔出来,一阵描描画画,那纸上便有了一座牌坊的样子。
雾气依旧笼罩着大地,远处的树林也看得不真切。沈宥祥跟人打听了唐家院子,可是,很意外的是居然没有人知道。怎么可能没有人知道唐家院子?刚才在太平关下遇到的女孩先说他到不了唐家院子,后又说再走一个多小时。如今打听了几个人,居然没有人知道唐家院子。沈宥祥觉得这事透着股怪异。
过了牌坊,那路也就平坦。大片的良田,茂盛的树林,只是他越来越没有方向感。虽然雾气已经淡了些,可是走着走着他倒是不敢往前再走了。往左看,往右看,往前看,甚至于往后看,似乎这里的景致都差不多。难怪路上遇到的女孩说让他别走丢了。如此没有方向感和标志性的参照物,他倒是真不敢往前走。古道早已经分成几条小路,他也说不好到底哪一条才是对的。看着手里的那张地图,此刻早已经没了用处。
迎面走来一位老者,背篼里背了些东西。沈宥祥拦住了老者,又一次打听了唐家院子。老者想了想,说的当地话他也有些听不懂,但大概意思算是明白。好像老者听说过唐家院子,但具体在哪里,他也不知道。沈宥祥叹了口气,这跟他最开始计划的不一样。想在中午之前回到镇上怕是不可能了。他现在连唐家院子在哪里都不知道,如何能回去。但是,如果这般胡乱地走下去,很可能真把自己走丢了。
原路返回,这是沈宥祥最不愿意的事。但现在,也不是他愿不愿意的问题。没有人知道唐家院子在哪里,更多的人是没有听说过这个地方。原路往回走的时候,他一直在想,如若现在没有人知道唐家院子,那就只有一个可能,很多年前,那里就已经不叫这个名字。那么,现在那里叫什么?他甩了甩头,三十五年的人生里,第一次踏上对岸的土地,真的没有想到是为这个‘唐家院子’而来的。
路过一户农家时,看到农家门口坐了位白发的老人,看着怎么也有八九十岁。来的时候他也有经过这里,只是没有看到家里有人。如今坐了这位银发老人,他也觉得有些好奇。朝那老人走过去的时候,他才发现,这位银发老人正在绣花。
“奶奶,你多大年纪了?”
老人抬起头来,一脸的皱纹,她看了看沈宥祥,然后笑了笑。那张饱经风霜的脸,那双苍老的手,她怎么能不戴眼镜就能绣花。沈宥祥好不惊讶,立马拿了相机出来拍下老人绣花的样子。可能是看着单反相机里的照片不够完美,他索性又拿了纸笔出来给老人画相。
古道旁边的院子里,一个年轻人认真地画画,一位白发老人认真绣花,这画面像是有些静止一般。
“奶奶,你绣的是什么花?”
沈宥祥停下了手中的笔,他的视线落在了绣布上。那绣布上的花有些像蔷薇,但似乎又跟蔷薇不一样。
“这叫糖梨花!”
一个男人的声音突然出现在身后。沈宥祥回过头去,一位拄着拐有些上年纪的男人正朝他走来。
“糖梨花?”
沈宥祥知道这种花,只是一直没有见过。如今看那绣布上的花栩栩如生,果真是与他听说过的一样。
“就是夏天开在太平关悬崖上的糖梨花?”
“对!”拄拐的这位也不是别人,他就是墨玼的父亲,那位绣花的老人当然就是墨玼的奶奶。只是墨玼奶奶耳朵不太好,有时候听不到,有时候很小声都听得特别清楚。所以,刚才沈宥祥问她的话,她都没有听到,只是感觉到有人走过来,下意识地抬头看看来人。她早已经习惯了别人看她绣花的样子,而且也习惯了别人给她拍照。
“奶奶高寿了?”
“我妈的耳朵不好,有时候听不见。明年就九十啦。”墨玼的父亲注意到这小伙子是外地人,所以他说话的时候尽量说慢一点。重庆话是属于北方语系,如果说慢一点,别说方言,一般的人都能听得懂的。这两年,来爬这条古道的人还真是什么都有。春天的时候,他还见过几个黑人,据说是非洲来的,在这里边的城里工作。
“九十还能绣花?”沈宥祥倒真的有些意外了。这个年纪的老人,大都一身毛病,不戴眼镜都可以绣花,看来老人的眼睛真的挺好。沈宥祥突然想到,九十岁的老人,那一定知道唐家院子的。于是,他又问道:“老人家可知道唐家院子?”
老人的手抖了一下。都说她是顺风耳,可不就是。前面的话她都没听到,偏偏就听到了这一句。
“唐家院子?你找谁?”奶奶抬起头来。
“奶奶,我不找谁。我就是想去唐家院子看看。”
“那里什么都没有,有什么可看的?”墨玼的父亲把话接了过来。听到这小伙子说找唐家院子,他也愣了一下。看这小伙子一身户外打扮,口音又是外地,找唐家院子这么个地方,更有些意外。
“我知道那里以前被土匪抢过几次,听说土匪还烧了些房子。不过,我就是去看看,想看看那里现在是什么样子。”
奶奶有些听不懂普通话,所以她看电视的时候经常还要儿子和孙女给她解释。对于沈宥祥的话,她没有全听懂,但是听到土匪这个词。当地人早年间把土匪叫着“弯二”但现在这种叫法只在于上了年纪的人。奶奶当然知道土匪是什么,当年解放军围剿山上的土匪打得也很激烈的。有两个剿匪的战士为了炸掉土匪窝,与土匪同归于尽了,后来他们的纪念碑就建在镇上的报本祠里。当然,现在很多人都不把那里叫报本祠,因为那里现在是镇上的中心小学。历经变迁,很多东西都已改变。原本在报本祠里的烈士纪念碑前几年都迁到了梨乡溪边的鸡公山,所以这沈宥祥来找唐家院子寻不着,那也再正常不过。
08、
说起唐家院子,说起土匪,奶奶的眼角也就湿润了。很多年了,奶奶已经不去想过去的事,可是,过去的事总是历历在目。
“那些‘弯二’凶得很,那时候日子不好过啊。”奶奶像是自言自语。沈宥祥有点听不懂奶奶的方言,但后面这句倒是听明白了。对于大陆那一段历史,他知道的其实并不多。毕竟,不同的环境,接收到的信息会不同。
“年轻人,你是外地来的吧?”
听到墨玼的父亲这样问,沈宥祥不由得警惕起来。或许是一次也没有来过大陆,或许是听了一些乱七八糟的传言,加上又是陌生的地方,陌生的环境,所以他会敏感一些。
“我,我是福建的。”
“福建?那可远着呢。”
“你那么远来的,怎么想着去唐家院子?”
“哦,是这样的。家里的长辈小时候曾经在唐家院子生活过,后来离开去了外地。现在年纪大了,自己又来不了,所以便让我回唐家院子来看看,算是完成长辈的心愿。”
墨玼父亲点了点头。他没有在唐家院子住过,因为他和母亲一些生活的时候,唐家院子已经不存在了。从前,唐家院子住了十几户人家。解放前,土匪一度很猖獗,无论是山上还是山下的人家,大凡家里能拿得出几件值钱东西的都被抢过。唐家院子当时有几户人家很是殷实,所以前后被抢了几回。这土匪都是半夜来抢,弄得老百姓一点防备也没有。他们最后抢的那一回,还把房子给烧了,为此好几家人都命尚大火之中。墨玼爷爷一家就是在那场大火中去世的。墨玼奶奶当时因为娘家父亲病重,家中又无其他兄弟姐妹,所以特地回娘家照顾父亲。若不是那样,她也葬身在那场大火里了。等娘家父亲身体好些了她才回婆家,然而,婆家早已成了一堆废墟。
那场大火之后,幸存下来的一些人都搬离了那里。有的外出讨生活,有的则去别的地方重修了房子。村里的人迷信,说那地不吉利,不然怎么总是被土匪抢,还烧死了那么多人。渐渐的,唐家院子周边原有的几户人也搬走了,以至于那里最后彻底成了无人区。
解放之后实行土改,那些废墟就被村民挖开成了庄稼地,剩下两处未被大火烧掉的老房,因一直无人居住,后来收归集体公有。从此,唐家院子就不再叫唐家院子,而是叫庄屋。庄屋曾经一度作为村民集体劳动的场所。比如大集体的时候一起用牛拉石碾碾小麦、水稻,又或者是晾晒包谷。不过,三十年前,那庄屋也因为年久失修,早早地垮掉了。现在,别说是打听唐家院子,就是打听庄屋,可能好多人都得想一想。
沈宥祥跟墨玼的父亲闲聊着。因为语言表达的关系,有时候沈宥祥听不太懂。好歹算是有人知道唐家院子在哪里,他是挺想请人家带路的,可是看人家这腿都这样了,肯定是去不了。
“能不能麻烦你帮我找个人带一下路,我非得去一趟唐家院子才能回去。”
“我要腿没摔,倒是很愿意带你去。你看现在”墨玼的父亲是个实在人,而且又看年轻人是回来替长辈寻根问祖的,他自然乐意帮忙。不过,现在他有点心有余而力不足。“你要不着急的话,等我女儿回来带你去,她知道怎么走。”
“那您女儿什么时候能回来?”沈宥祥总算松了口气,虽然没有计划的那么顺利,但好歹是找到人带路了。
“她去山下的镇上买东西了,中午前一定能回来。”
沈宥祥看了看表,已经快十一点了,他想着应该等不了多久。
墨玼的奶奶不知道啥时候进屋的,她是想起了在那场大火里去世的公婆和小叔子,已经九十高龄的老人,此时一个人在屋里泪流满面。原本想着等外去的丈许回来,可是等待的时光太过漫长。如若那时候就跟公婆一起去了,或许也少了这几十年来的苦楚和悲哀。
墨玼的父亲是个热心人,虽然腿不方便,他还是很热情地给远来寻宗的小伙子拿了椅子请他坐,又泡了茶水招待。山上很多人家都种茶,这些年年轻外出打工,那茶山倒是管理得少了。墨家也有种茶,自家的茶虽然比不上那些名茶,但每一片茶叶都透着农人的辛劳。沈宥祥闻了闻,但一口都没喝。他这人戒心有点重。一方面庆幸可以找到人带路,另一方面又疑心对他这个陌生如此热情的墨玼父亲,所以他不喝人家的水,怕喝了就被人抢光光。
山上的雾气直到中午才散开。墨玼提了包东西,刚踏进自己院子就看到一个男人的背影。她心想,这也不是周末,怎么还有人来爬山玩。许是因为她的脚步声,沈宥祥回过头来,两人四目相交,在彼此的眼里看到了自己。
“你你不是早上那个”沈宥祥站了起来。他怎么没有想到,早上就遇到那么一个女孩。
“对岸来的?”
“我有名字。”
沈宥祥不喜欢这个称呼,什么‘对岸来的’,听着就带有歧视。两个人正说话,墨玼的父亲正好从屋里出来。
“沈先生,这就是我女儿。”
“你好,我叫沈宥祥。”说着,沈宥祥礼貌地伸出了手。墨玼愣了愣,没明白过来怎么回来,但还是伸出手握了握。
“爸,这是”
“沈先生从福建来,要去唐家院子。一会儿,你吃过午饭就带沈先生去吧。”
“福建?”
墨玼看了看沈宥祥,这家伙明显没有说真话。她在深圳有好几个福建的同事,他们说普通话可不是这个味。也就她的父亲实在,没有听出来。
“这样吧,我们现在就走。薪资我可以给你加倍,回来你再吃饭。”沈宥祥着急,他可不想在这里等吃午饭。他现在巴不得赶快完事了,就赶快离开这里。
“沈先生,你不饿,我还饿呢。”
墨玼把买的东西提进屋。奶奶刚煮了咸鸭蛋起来,墨玼也没来得及换衣服,把东西放下就去帮奶奶做饭。
中午,沈宥祥在墨家吃的午饭。他开始不吃,墨玼好像看出他的担心,便拿话激他,没想到一激就吃了。不知道是不是台湾人对大陆人都这么防备,好像大陆人个个是骗子,个个是坏人一般。而对于沈寡祥来说,这家人饭菜的味道太过熟悉,像极了他在台北老屋吃到的味道。
吃过午饭后,沈宥祥给了两百块饭钱。墨玼父亲自然不肯收的,不过是农家的粗茶淡饭,哪里敢收人家的饭钱。论起来,这位年轻人也算是家乡人。人家远来寻根,吃一顿便饭怎么可能收钱。
09、
出门前,墨玼瞄了一眼自家的那辆摩托车,又一次叹惜自己不会骑。此去唐家院子脚程还得四十来分钟。如果走得慢,搞不好得一个小时。事实上,她也有几年没去过了,这几年家乡的变化很大了,她也不知道自己是的是还能准确地找到唐家院子。
天气有些阴沉沉的,看着像要下雨的样子。不过,这便是家乡冬天的常见天气。特别是这山上,一到冬天雾气重不说,而且常常是一整天雾气都不会散去。沈宥祥也害怕要下雨,所以不知不觉脚步也放快了些。墨玼走在前面,家乡的风景是她熟悉的,但现在越来越多的是不熟悉。公路修了之后,各家各户了也有入户的水泥路,虽然有些路不宽,无法行车,但摩托车总是能开进院子的。想想从前上学的时候,一到下雨天,那泥巴路就让人郁闷。有一回上学的路,她还滑到了路边的水田里,那也是这样的季节,弄得湿透透的,可把她给冻坏了。
“能不能再走快点,我怕要下雨了。”沈宥祥在后边催促。
“沈先生,你不是应该好好看看你长辈从前走过的路吗?山上冬天就是这样的,没有太阳的话,天气就是阴沉沉的,不一定是要下雨,只是雾气会越来越重而已。”墨玼停下了脚步。此刻,他们正好站在一座小石桥上。墨玼指了指脚下,沈宥祥才注意到两块长石板拼起来的小石桥像是什么神兽托起来的。
“这是什么?”沈宥祥指了指那兽头,墨玼也跟着蹲了下来。原本这种托桥的神兽都比较象形,加之石头的风化,有些细条也在脱落,所以墨玼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东西。
“不管是什么,反正比我们更有历史!”
沈宥祥拍下了那桥,也一同拍下了蹲在桥上的墨玼。这里的山村看着都是很普通的样子,可是,它们总能在普通之中给人以惊喜。因为那桥,两个人也打开了话匣子。
“你姓莫?”沈宥祥在墨家时有听到她的父亲叫墨玼,但他不确定人家到底是姓莫,还是墨玼只是名字。
“对!”
“莫言的莫?”
“墨子非攻的墨。”
“你也姓这个墨?”沈宥祥有些惊讶。
“还有什么人也姓这个墨吗?”
沈宥祥点点头,只是他走在后边,墨玼也没有看到他点头。墨这个姓很少,一说是出自夏禹老师墨如之后,又说此姓源于蒙古族、满族后来汉化的姓;再说是源于战国的思想家墨子。
“在这里,有很多姓墨的人吗?”
“没有,只有我们一家。”
沈宥祥突然有种奇怪的感觉。他的外公明明说过,家乡早已经没有亲人了,这里怎么还会有一家姓墨的。这个墨姓实在是太特别,并不是那些常见的姓氏,所以这家姓墨的人家没准还是他外公的亲人。
“奶奶年纪那么大了,你的爷爷呢?”
墨玼停下了脚步。爷爷这个称呼对于她来说,仅仅只是在奶奶的讲述里。小时候她有点不懂,奶奶等着爷爷,她就以为爷爷会回来。长大之后,她知道,爷爷肯定不会回来了。过去那么多年,她早已经把爷爷当作是故去的人。不只她这样想,她的父亲也是这样想的,只有奶奶才那样枯守着回忆。
“不在了。”墨玼长叹了一口气。不在了的意思可以理解为死了,也可以理解为找不到了,墨玼这是一语双关。沈宥祥不知所以,理所当然地认为那是死了。也以,奶奶已经九十岁的人了,爷爷去世了也是很正常的事。
“你的名字叫墨玼,怎么字的?”
墨玼捡了根小棍子,然后在地上把名字写了下来。沈宥祥一看,居然会是这个玼。
“看来,给你取名字的人很是疼爱你。”
“何以见得?”墨玼倒是不知道自己这名字有什么意思,名字是奶奶取的。
“玼兮玼兮,其之翟也!想来,给你取这名字的人应该是取这个意思。”
墨玼有些听不懂,这台湾人咬文嚼字的,怎么看着都不像是正经聊天,倒是像泡女子的感觉。所以,墨玼倒也不搭话了。奶奶取这个字的意思她从前不知道,现在也没有兴趣去推敲。
“这是诗经里君子偕老里的一句,说的是”沈宥祥正想卖弄一下自己的文学修养,可是,话才起了头就被墨玼打断。“前面就是唐家院子了。”听到这话,沈宥祥的心思立马转到眼前所见之处。这里倒也没有什么特别的。一样的水田、树林,就跟他们来时路上看到的差不多。
“前面就是唐家院子?”沈宥祥有些不敢相信。虽然听说曾经被土匪抢过几回,又被烧过,但他真的没有想到现在什么都不剩下。眼前所见这景与他从外公那里听来的唐家院子完全是两回事。
“如果你要早三十年来,还能看到点残垣断壁。不过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怎么可能?你确定没骗我?”
“你们台湾人是不是觉得大陆人都是骗子?”
沈宥祥感觉到墨玼口中的火药味。或许是乱七八糟的听了些朋友在大陆的受骗的经历,他总是有些不好的印象。加之,眼前所见真的与他外公说的差太多了。人家用‘沧海桑田’来形容巨变,这也跟沧海桑田差不多了。
“我可没这样说。”
“你就是这个意思呀!你们对岸这些人真有意思,把大陆人看那么差,怎么一个个还死皮赖脸的往大陆跑啊。”
“那个墨玼小姐,你有确定你不是愤青?”
墨玼回头一个眼神,那叫一个凌厉。
“我要是愤青,能给你带路?早把你喷回对岸去了。”
“你也不白带路啊,我有说给你薪资的。”
“沈先生,我可不敢要你的钱。省得你回了对岸诋毁我们大陆人,说什么问个路都要钱,大陆人想钱想疯了。”
沈宥祥笑了起来。看着这个叫墨玼的女孩文文静静的,但没有想到这张嘴倒是挺厉害的。他虽然的确是有一些些偏听偏信,但出门在外的人嘛,总是会让自己提高警惕的。
“你跟我一个认识的女孩很像。”
“是嘛?哪里像?”
“你们都很好斗!”
沈宥祥扔下这话自己往前走了。墨玼回过神来想回嘴,但想到他刚说自己好斗,所以忍了忍。只要再忍一下,这家伙看完唐家院子,她便可以甩手回去了。
10、
沈宥祥这趟大陆之行原不是他愿意来的。他的外公已经九十岁了,身体并不太好,而且他的腿因为风湿严重,早已经无法下地走路,人老了,闲着的时间太多,似乎就更容易想起从前的事。前两天老人家做了个梦,说是梦到自己的父母了,又说想是父母实在想念他,所以是来接他的。反正,老人家一席梦话,听得小辈们都很紧张。老人家有三儿一女,沈宥祥是老人家女儿的儿子,也是孙子辈子唯一一个还没有结婚的人。
如果老人家自己还能走路,他也想在闭上眼睛之前回一趟家乡。六十多年了,一次也没有回去。上世纪八十年代,台湾老兵开始回乡探亲。老人家也想着回到家乡看看,无奈那时候的经济条件并不允许,加上孩子也多,一个个成家娶妻都是不小的花费。想着经济条件好些了,再回乡去看看。当时,有一个与之相交的同乡回家探亲去了。老人家让同乡给父母捎了点钱,原想着,不久之后,他也能回到家乡去。可是,同乡回台就把钱还给了他,说是他的家人都在几十年前的一场大火里去世了。那一刻,老人家痛哭流涕,整整三天水米未进。家人不在了,自然也就没有再回乡的理由,于是他便再也没回来。
关于外公的故事,沈宥祥从小就听老人讲,听过太多次,到了后来也就没有感觉了。那段特殊的岁月分开的亲人们,那些战争年代的往事,只有经历过的人才会真正明白。沈宥祥没有经历过,他也无法去体会老人家的苦痛。
“现在,这里叫什么?”沈宥祥看着眼前这一片土地,有的已经改造成了水田,有的地里种着些白菜、青菜。
“大集体的时候叫庄屋,现在我也不知道叫什么。”
“庄屋是什么意思?”
墨玼想了想,她也无法准确去定义庄屋的意思。她算是搭了末班车的八零后。她出生的时候已经是改革开放十年后了,对于大集体是什么样子,她也是听老辈人说的。沿着那田埂往下走,水田里清澈的水倒影着他们的样子,沈宥祥看了看四周,这里没有一户人家。土地边上有一片小树林,看着里边也像是种的一些松树一类的。墨玼指了指那片小树林“那就是以前的庄屋!”
沈宥祥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走进小树林,他在下意识地留意了地上,虽然过了很多年,虽然这里连残垣断壁都没留下,但树林里隐约可见的永恒地基似乎也说明从前这里真的有房子。沈宥祥蹲下身来,用手抚去那石头上的落叶,隐约看到那石头上面还有花纹。墨玼没有跟进树林里,她不想看那些废墟,而且那些石头对她也没有任何的意义。远处的地里有人在劳作,刚才看到她和沈宥祥的时候还停下来远远张望。
墨玼站在田埂上,随手捡起的棍子轻轻拍打着水田,然后溅起些许的浪花。很多年前,这里也是个热闹的地方,如今早已物非人非了。沈宥祥拿着手机把树林里的东西都录了下来。出来的时候,看到墨玼很无聊地站在那里,便又问了一句:“你真没有骗我?”墨玼憋了嘴,然后不屑地说:“不信拉倒。”于是,她扔了手里的棍子,扭头就走。
“我不是不信,只是这”沈宥祥倒是不介意这里是不是真的唐家院子,问题是他还要回付出交差的。
“那你找你的唐家院子,我走人。”
看着墨玼头也不回地往来路上走,沈宥祥紧跟着追上去,想把墨玼拉住。哪知道,这农村的田埂路并不是那么平顺的,这脚下一滑,直接就滑到了水田里。这一声惨叫,也让墨玼停下脚步回过头来。看到沈宥祥站在水田里,裤子湿了大半,她不由得笑了起来。
“快拉我一把,我都这样了,你还笔得出来。”沈宥祥此刻特想骂娘。原本就一千万个不愿意来大陆的,他是真没有想到自己会掉水田里。初冬的水田其实已经很冷,墨玼把沈宥祥拉起来时,他那鞋子和裤子里都是稀泥。
“怎么办?你可把我害惨了。”
“我哪有害你,是你自己不小心,好不好。”
“你不把我带到这么个地方来,我能掉水田里?”
“对岸来的,怎么说话呀。是你要找唐家院子,哭着喊着让我带你来找。现在给你找到了,你还说我害你。”
“你说这是唐家院子。这么个地方哪一点可以证明它就是从前的唐家院子。”沈宥祥有些火大。倒不是因为墨玼,他其实更气他自己。如若不是想要外公收藏的一个清代紫檀屏风,他是无论如何都不会来大陆的。
墨玼觉得自己是遇上无赖了,这得了便宜还叫屈。她是没办法证明这就是唐家院子,因为知道这个地方的人大凡都已经七八十岁,有些还不在人世了。总不能让她为了证明这个地方,还去把知道这里的老人家都给弄来吧。
“你爱信不信,我就全当今天让疯狗咬了。”墨玼瞪大了眼睛,她在心里埋怨父亲怎么总是当老好人,不但请了这家伙吃饭,还浪费了自己的时间。现在倒好,人家成了二师兄,倒打一耙了。
“我说墨小姐,你这说话怎么还骂人呢?”沈宥祥把鞋里的泥水都倒出来,连那裤腿都狠狠挤了下水,袜子也是吃满了水,这一抬脚,那袜子上面就开始往下滴水。索性,他把那袜子也一起脱了。光脚踩在田硬上,并不平坦的泥巴地上有些冰凉,而且因为脚上有水,还有些滑。墨玼见他这副样子,也就不想跟他再计较了。
“你,怎么办?”墨玼指了指他已经湿透的鞋,还有那湿湿的裤子。
“能怎么办?难不成,你有裤子借我?”
墨玼在心里暗笑了一下,想说也让他吃吃苦头。
“沈先生,最后一个地方,你看了赶快走人。”
墨玼走在边,沈宥祥想光着脚走,可走了两步,不但脚下滑不说,而且地上又是杂草枯枝什么的,直弄得脚底疼,所以他还是把湿鞋给穿上了。两人没有走多,就在另一处水田旁边看到了一口古井。
“你们家里的长辈应该记得这口古井。据说,当初唐家院子的人都挑这口井里的水吃。”
沈宥祥晚几步才走到井边。如果不太注意,还真的发现不了那口井,它就在水田边上,旁边有些杂草,像是遮住了它的样子。这古井已经被一些泥土所填,但还能看到井边,呈八角形,所以当时这井又叫八角井。墨玼拨开那井边的杂草,沈宥祥便看到了井口上的几个字。
这八角井他倒是听说过。当年是在唐家院子的边上,十几户人家都挑这井里的水喝。据说这井里的水常年都是满的,无论夏天有多干旱,但井水总是漫到井边。如今看来,这口井已然成了枯井。许是因为枯了,所以才给填上了吧。也可能是没有人住这边了,也就不需要水井。
11、
往回走的时候,沈宥祥的脚都快冻僵了。湿湿的鞋子,还有湿到膝盖的裤子,如今穿在身上就跟行走在冰冷的水里没什么区别。墨玼刻意地加快了脚步,她并没有原路返回,而是往最近的公路上去。当沈宥祥发现回去的路不对时,他们已经快看到公路了。
“这不是来时的路,你要带我去哪里?”
看到沈宥祥的紧张,墨玼在心里叹了口气,自己真是烂好心。本来是看他湿了裤子和鞋子,怕他这么冷的天着凉了,所以想在公路上找辆车送他去山下的镇上。现在看这家伙的表情,一副防贼的样子。
“这里的公路是通往山下镇上的,你坐车下山吧。”
“你确定是下山的,不是把我拉到什么乱七八糟的地方?”
“我说对岸来的,你说你要是个女人还能卖到大山里头给别人当媳妇。你一个大男人,而且”
“而且什么?”见墨玼没有往下说,沈宥祥料定那也不是什么好话。
“而且年纪也一大把了,就算白送人也没人要。”
“你这个女生怎么那么多刺,刺太多了男朋友会不喜欢的。”
墨玼白了他一眼,不想再跟他继续罗嗦。这条公路是前几年才新修的,虽然道路不宽,而且还蜿蜒曲折,但路况倒是很好。这个时间点上能不能坐到班车很难说,但墨玼想着肯定会有别的车可以的。
果然,没等几分钟,就来了一辆摩托车,路过的时候停在他们跟前问‘走不走’。墨玼问了一下到镇上的价钱,然后回头对沈宥祥说:“你坐这个下山吧。很快的,十来分钟就到镇上了。”
沈宥祥看了一看骑摩托的男人,三十多岁的年纪,非常陌生的脸。虽然他对墨玼并不熟悉,但通过这一天来跟墨家人的接触,他有理由相信墨家人是值得信任的。出门在外,他总是提醒自己多小心一些无坏处。
“你不送我下去?”
墨玼看了看沈宥祥,他这人看样子是很难相信别人的。看着他湿了的下半身,墨玼犹豫了一下点头答应了。
沈宥祥有着大多数台湾男生的好品质,那就是对女生还是比较照顾的。害怕墨玼坐在最后边会摔下去,所以他让墨玼坐在自己与司机之间,那样总要安全一些。沈宥祥也无法理解这些载客的摩托车不给客人准备安全帽,这万一是摔倒了,那脑袋还不摔个细碎。所以,刚坐上车,沈宥祥便提醒司机开慢点。
下山的公路本来就是蜿蜒盘旋,坐在后座上的沈宥祥一颗心也总是悬着。特别是在拐弯处,墨玼听着上他那加重的呼吸,似乎也意识到了他的紧张。
“你抓着我就好!”墨玼侧着脸说了一句,因为风大,他似乎没有听太清楚。
当摩托车开到前面避让迎面而来的货车时,车子也就停了下来。墨玼回头看一眼沈宥祥,他的脸色有点惨白。
“你没事吧?”
“没事!”
沈宥祥看了一眼山下,真的好高,不看这一眼还好,看了这一眼就真的觉得坐这摩托车是件特别危险的事。
“你抱着我吧!”
“你确定?”
墨玼没有回答。此时货车也刚才过去,摩托车司机这一踩油门,那车就射了出去。沈宥祥这一紧张,很自然地就抱住了墨玼的腰。她的腰比想象中要细,这是沈宥祥的第一个感觉。因为看着墨玼的脸是肉肉的,加上穿着冬衣有点看不出身材来,所以沈宥祥以为墨玼应该是有肉的那一类女人。然而,事实告诉他这回是看走眼了。
感觉到他的鼻息在耳畔,墨玼隐隐觉得脸有些发热。不应该叫他抱着自己的,虽然这完全是为了安全考虑。但是现在,她也不能让人家放手。
车子在公路上七拐八拐眼看着也就到了山下。天有些暗,这回看着是真像要下雨的样子。司机把车停在班车依靠的广场旁边,沈宥祥这才感觉自己安全了,这一路上紧绷的神经好歹是可以松一松。墨玼给了司机车费,回头看了一眼一脸惨白的沈宥祥道:“你有换的衣服吗?”
沈宥祥点点头。他还有一个背包放在昨天住的旅馆里,里边只是几件换洗的衣服,想着早早办完事回来后就收拾东西走人。现在总算是回来了,可是这一身。他似乎觉得脚底有些疼,脱下鞋子来看的时候,脚丫子都已经泡白了,脚底板上还有一道口子,不知道什么时候弄伤的,难怪会有些疼。
“脚怎么啦?”墨玼似乎也注意到了他的异样。
“有个小伤口。一会去药店买点药擦一擦就好。”
“行,那你多保重。我也得回去了。”
墨玼觉得这一天也真有够累的。早上走路下山来买东西,回去的时候错过了班车,所以她是提着东西爬古道回去的。吃了午饭又带着这个台湾来的男人走了好久,现在,她又要爬古道回去。这两条本来就不粗的腿,真的要越来越细了。
沈宥祥叫住了墨玼,然后从钱包里拿了几张百元大钞递给墨玼。墨玼没有收他的钱,沈宥祥想到墨玼之前在山上说的话,他也就没有坚持。
“既然不收钱,那晚上请你吃饭,算是表达我的感谢。”
“不用了,你还是好好休息吧。”
“怎么,怕我在饭里给你下毒吗?”
墨玼笑了起来。中午的时候,墨玼父亲让沈宥祥一起吃饭的时候,他也是拒绝的。当时,墨玼不是这样激他的。所以现在,他也把这话还给了墨玼。
“好吧,我给爸爸打个电话。”墨玼倒也是个干脆的人。闲话中她才知道,沈宥祥就住在广场对面的旅馆里。她让沈宥祥先回旅馆,她则去了步行街上的药店。虽然镇上的药店不少,但步行街上那家药店是她所熟悉的。药店的老板是她父亲的朋友,而且家里是世代开药店行医的,所以像感冒这样的小病,通常配个二十来块钱的药,就能痊愈了。
沈宥祥回到旅馆换了衣裤,这一通折腾,还真是弄得一身的疲惫。翻看单反相机里的照片时,一张张相处记录下了很多画面。云雾缭绕的山村,落寞的古道,还有古道上那模糊的身影。虽然唐家院子已经不在了,但那些残碎的瓦片、石头还有那枯井,他想着这样回去应该能给外公交差了。
手机在脱下来的外套包里叫嚷,电话是远在台北的外公打来的。可能老人是太想知道唐家院子的情况了,所以原本昨晚说好今晚再通电话的老人早早地打来了电话。知道唐家院子已经没了,老人在电话那头好一阵没说话。
“外公,那条古道还在。太平关也还在,只是现在没什么人走了。一会我把照片发过去,你再慢慢看。”
“宥祥啊,既然都去了,好好看看。外公这辈子是回不去了,也不知道死了之后能不能回去。”
沈宥祥突然有点伤感。六十多年的变迁,物非人非,只有那海峡之岸的老者还在念念不忘他的根。
12、
待墨玼来到旅馆时,沈宥祥刚刚发完了照片。墨玼站在门口,有点不知道该不该进去的感觉。沈宥祥似乎也想到了她的顾忌,于是接过墨玼手里的药和纱布,让她在门外等一下。
镇上这几年多了很多旅馆,从前的时候,镇上只有十字街口有一家旅社,那家旅社还是从新中国成立的时候就有的。很多年来,住过很多客人,但终究在历史的车轮里尘埃落定了。小镇在三峡库区,原本在长江边上的一些老街和老房子都为三峡电站退出了历史舞台。三峡蓄水175米,将会有很多地方沉默在水下。现在的长江边上修起了长长的拦河大堤,没有从前可以光着脚丫子疯跑的沙滩,也没有了船来船往热闹的码头。
沈宥祥开门出来,没有看到墨玼。他担心墨玼就那样走了,所以加快脚步追下楼来。墨院就站在旅馆楼下,她的背影在这个初冬的下午看着有些忧伤。沈宥祥也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那背影是忧伤的,可能是这阴沉沉的天气,也可能是刚才受了外公的影响。
“墨玼!”
听到有人叫她,墨玼这才回过头来。沈宥祥已经换了一身衣服,脱去那一身户口运动的衣服,他这一身休闲打扮倒是像换了个人。之前因为他一直戴着帽子,所以也看不到发型,现在没有了帽子,一头中规中矩的寸头短发倒是看着清爽而有精神。
“现在时间还早,要不你带我转转这个地方。”沈宥祥看了看表,现在才四点的样子。
“你的脚”
“没事!对了,谢谢你给的药。”
事实上,沈宥祥并没有吃墨玼给买的药。虽然在他看来墨玼是值得信任的,但药也不是可以随便乱吃的。他很庆幸自己包里带了感冒药,所以回来之后就把药吃下了。墨玼并不知道她的好心其实人家并不接受的。
从旅馆那条街一直往前走,便是停靠班车的丁字路口。沈宥祥来的时候就是在那里下的车,所以他也才就近住在了旁边的旅馆。右转往前,没有走几步就看到了对面市场的大门。不过,这个时间点上市场已经没有人了。墨玼指了指道:“那里是市场,每天天不亮就会很热闹。附近的农民卖菜很早,差不多九点半之后市场也就没什么人了。”
“那么早?”
墨玼点点头,但那脚步却并没有停下来。过了市场往前走个十多米远,又是一个丁字路口。在路口那里有一座石桥,桥头上两个大石像。沈宥祥以为那是石狮子,走近了看,好像又不是石狮子,他也说不清楚那是什么动物的像。
“这座桥叫龙门桥,初建于一百多年前。前几年,因为三峡电站整体搬迁到了这里。”说着这话,墨玼已经站在了这座桥上。
“以前桥在哪儿?”
墨玼指了指前面不远处的长江,在一条小支流与长江的汇合口处有船停泊。
“停船的地方就是当年桥的位置。”
在沈宥祥的记忆里有这座桥,因为外公在给他讲这座桥的时候,还讲了一个当年修桥的故事。据说这龙门桥即将建成的时候,就有一块石板无论如何都不合适。石匠们找了好多石板,无论怎么修修补补,那石板放下去总是嘎吱作响非常不稳当。后来一个神算子算了一卦,说是非要镇上街面的一块青石板才行。于是,众人就找了那块青石板来。这青石板一下放去,果然稳稳当当。后来,大家都说那青石板是镇桥的灵石。这个故事是不是真实的,没有人知道,毕竟已经过去了很多年。曾经也有人想找过那块青石板,但最终也没有找到。关于镇桥一说,民间还有一种传说。据说这龙门桥上曾经悬有宝剑,所以无论长江发多大的水,这桥从来都不会被淹。但后来宝剑被人盗走,就在1942年的夏天,这座桥有了被淹的历史。其实,沈宥祥的外公不知道的是,这座桥在后来的1981年还被淹过一次。
站在桥上,风从长江上来。关于这个小镇的历史,有很多是不为外人所知的。沈宥祥昨天下午到的时候,其实已经在别人的指引下去了镇上的老街。现存的老街只有那么一段了,明清风格的建筑,而现代人修复的痕迹却太过明显。
“梦回八百年,是什么意思?”
“你是说老街上那些布帆?”
“这个小镇有八百年吗?”
“或许更长,只是在史书中最早能找到记载的是南宋末年与蒙古的一场战场。据说当年蒙古帝国大汗蒙哥率军伐宋,一路势如破竹,很快打到了川西。因为在川西遭到顽强抵抗,双方相持不下。蒙哥当时担心宋军沿长江而上增援川西对自己不利,所以决定在重庆以下封锁长江。后来,蒙哥派人在我们这个小镇外的长江江面上架了一架浮桥。当时,长江是宋军运送兵员和粮草通道,为了保住命脉,宋军攻打了这座浮桥两边驻守的蒙古军队,并且最终取得了胜利,毁掉了这座浮桥。所以,历史上称为浮桥之战。现在,史学界还有一种争论,那就是,这座八百年前的浮桥是否是长江上第一座桥。”
“你上哪里知道这么多?”
听完墨玼的讲述,沈宥祥突然对她有些刮目相看。像她这个年纪的女孩子,很少有对历史关心的,但她却能这般娓娓道来。
“我就是这么一说,你呢,也就姑且这么一听就是。”
两人相视一笑。沈宥祥突然觉得她这话非常耳熟,似乎曾经也有一个人这么说过。他的脑海里闪过一些信息,而那些信息组合在一起的时候,他给自己得出了一个有些惊人的答案。
“你为什么会待在家里呢?你这个年纪的女孩子不是应该更向往外面的大城市吗?”
“大城市当然有大城市的繁华,但大城市也有大城市的忧伤。”
“可是,一辈子待在这么个小镇,不觉得没意思吗?”
“是啊,是没什么意思。”
墨玼长叹了口气。如果不是父亲摔断了腿无人照顾,她怎么也不会回来的。如果不回来,当然也就会遇到沈宥祥。如果不遇到宥祥,也就没有人会问她这么无聊的问题。
“那你呢?是因为在台湾待得没意思了,你才跑到我们这么个小地方来的吗?”
“我我那是你知道吧,这个世界上,有所得,就必须有所失。我就是为了有所得,所以才无赖地跑到这里来。”
墨玼似乎已经读到了沈宥祥此行的不愿意。人,活在这个世界上,总是会做一些自己不愿意的事。但有时候,那些不愿意的事其实就是最有意义的事。
“来看看你长辈生活过的地方,寻一寻自己的根,未尝不是一件好事。好多身在海外的华人,不是还不远万里的回来寻自己的根吗?”
“你说这话好有年代感!”
墨玼白了他一眼,然后一个人下了桥。沈宥祥追了上来,嬉皮笑脸地说自己只是玩笑而已。
13、
沿着龙门桥下的小路一直往长江边上走,几只小船停靠在岸边。刚才墨玼所指的龙门桥旧址便是这里,但现在,这里什么都没有剩下。过河的最后一班轮渡停在码头边,打从墨玼记事起,这过河的轮渡就是这样的船,她也曾坐过两回,但对于坐船的记忆已经是多年前的事。
“这船去哪里?”沈宥祥指了指停靠的轮渡。墨玼仰头示意那船是到对岸的。这个时间点上,过河的人已经很少了。通常,早上的时候坐轮渡的人会比较多。从河对面过来赶集卖菜的人,又或者是采买东西的人,总是早上的轮渡是热闹的。
信步往前,便是长长的拦河大堤。初冬的河边风有些大,加之又接近傍晚了,所以河风丝丝入心,越发的冷了。想到沈宥祥有些感冒的样子,墨玼以也没有多加停留,从河边往镇上走,那便进入小镇的老街了。
“昨天傍晚我有来过这条街,差不多也是这个时候。”沈宥祥看了看表,已经快五点了。
“因为三峡工程的缘故三分之二的老街都拆掉了。我们刚才从河边上来的位置,从前就是十字街口,那里算是镇上最热闹的地方。邮局、旅社、银行、商店都在那个位置。现在”墨玼叹了口气,似乎在想象着小时候小镇上的热闹与喧嚣。
“你有点伤感!”
墨玼笑了笑,好像往昔总是让人伤感的。
“走吧,去吃饭。一会我还得回去呢。”
沈宥祥点点头。他也是走南闯北去过很多地方的,美国、欧洲、日本、东南亚,也曾见过很多导游,但眼前这位导游是不同的。她总是能把很不起眼的地方给人带进回忆里,哪怕自己是个完全陌生的人,似乎也会跟着她一起去回忆。头,隐隐有些疼,看来吃的感冒药有些不给力。他没有让墨玼发现自己的不适,毕竟请人家吃饭,好歹是要开开心心的。
墨玼带着沈宥祥走进了一家看着还不错的饭馆,这刚一进去,站在柜台里的小伙子便热情地上来打招呼。
“哟,你可是稀客!什么时候回来的?”
沈宥祥在旁边一看,估计二人是旧识。
“前几天。怎么样,生意好吧?”
“托老同学的福,马马虎虎吧!”
说话的这个小伙子是墨玼的小学同学江波,因为读书不好,江波初中毕业后就去学了厨师,后来在大城市里干过几年。去年,江波回到家乡,便在小镇上开了这么家餐馆。据说,他这里的生意是极好的。江波很热情,人也开朗,无论是熟识的还是第一次来的客人,大都对他印象很好。
两人说话的时候江波那小眼睛一直往沈宥祥身上瞄,而墨玼也注意到了。不过,她并没有要介绍的意思。偶然认识的人,这一顿晚饭之后,他们也就是再也不见的陌生人,自然没有必要介绍给同学认识。
“老同学,给我们找个座吧!”
“好,好,好!”
江波带了墨玼和沈宥祥往二楼的包间去。墨玼去年春节的时候跟一帮同学在这里吃过饭,所以知道他这里的二楼、三楼都有包间。此刻还不到大多数人吃饭的点,所以店里的大厅里零星的有两三桌客人。
“老同学,你们先坐着,我去倒茶。”
安置好了墨玼和沈宥祥,江波动作麻利地下楼去拿茶水。包间并不大,也谈不上什么装修,不过就是一间房间里放了一张桌子和几把椅子而已。
“我们这里的条件比不了大城市,你就将就吧。”
“老板是你同学?”
“嗯!不过你放心,老板不会宰你的。”
“你想多了,我可不是那个意思。”
两人正说着,江波已经提了茶壶上来。给他们倒上茶之后又摆了些零食当茶点,江波很热情地问墨玼:“今天吃点什么?”
“这位先生远来,就做你们店里最有特色的吧。”
江波听说沈宥祥远来,很热情地伸手表示欢迎。沈宥祥并不喜欢这种陌生人的热情,但看着人家已经伸出的手,他又实在不好拒绝,所以礼貌地握了下手。
“你们先喝茶,我去厨房。今天老同学来,我得亲自下厨。”
江波乐呵呵地下楼去了,包间里又只剩下墨玼和沈宥祥。沈宥祥喝了一口茶,说不出来那是什么茶,但有些像在墨玼家喝到的一样。
“这是什么茶?”
“绿茶。都是自家茶树下采摘下来的,可能比不上外面的那些名茶,但还是有它独特的味道。”
沈宥祥喜欢喝茶,但凡能数得上号的名茶他都喝过。但是,对于这种自家种的茶,他实在无法去品评。茶的好坏与气候土壤、采摘时间、炒制工艺都有很大的关系。喝这茶的味道,想来农家自己的炒茶工艺还有很大提升的空间。
“你要有空去台湾,我请你喝台湾的高山茶,保证让你回味无穷。”
去台湾?墨玼记得有那个台湾网友也这样说过。如果她去台湾,他就会带着她到处吃吃喝喝,好好享受一下台湾不一样的风情。可是,她这辈子都没有想过去台湾。隔海相望,那在水一方的土壤或许是很多人向往的,但墨玼并不向往。眼前这个姓沈的,姑且这么一说,她也就姑且这么一听。
“那我先谢谢沈先生了。”
“礼尚往来嘛!”
两个人闲聊着,说的无非也就是这个小镇的前世今生。沈宥祥静静地聆听着她的话语,内心平和而宁静,就好像这个小镇一样,也像那个云雾深处的村庄一样。
江波端了菜上来的时候,那浓浓的菜香扑鼻而来。沈宥祥算是个吃货,这世界上的美食也没少下他的肚,但对于这家小店里老板亲自做的菜品,从外观上看,并不是特别让人期待的样子,但那香味倒是让人流口水。
“你们先尝尝看。”
江波笑呵呵地又下楼去了。墨玼尝了一口,味道自然是不错的,只是不知道沈宥祥是不是喜欢这个味道。
“尝尝看,不会要命的!”
沈宥祥笑了起来。到底是他想太多了,还是眼前这个女生说话真的句句带刺,好像他要不吃,就是那菜里有毒一样。他在台湾也吃过一些川菜,小时候也吃过外公做的川菜,中午的时候还在墨玼家吃了家常的川菜,现在再吃餐馆里的川菜,那味道好像并不一样。到底哪里不一样,他也具体说不出来,可能就是一个感觉,又或者是一种情怀。
14、
一顿饭,两个人边吃边聊,天也就暗了下来。墨玼看了一眼窗外,这个时间点恐怕很难坐到车了,看来一会她得再爬山回去。
借着去卫生间的功夫,墨玼已经去楼下结了帐。回到楼上时,沈宥祥正在讲电话。她很礼貌的站在外面,没有进去。等沈宥祥讲完电话出来时,墨玼已经在走廊上站了一会了。
“吃好了吗?”
这话本该沈宥祥问的,但墨玼先问了,他笑得有些无奈地点点头。
“那走吧!”
从楼上下来,沈宥祥才知道墨玼已经结过帐了。从来,他请女生吃饭还没有一个女生抢着付钱的,墨玼倒是给他开了这个先例。江波把他们送到餐馆门口,一直热情而周到。沈宥祥有些不舒服,虽然他一直忍着,但这会儿好像有些忍不下去了。他一个人走在前面,腿脚都有些发虚了。
“老同学,男朋友也不介绍一下。”江波拉住墨玼笑说了一句。
“是男朋友肯定会介绍的,但他不是。”
“别眼光太高,这位很不错啦!”
“行啦,我先走了。”
墨玼没有跟老同学闲扯,等她追上沈宥祥时,才发现这个男人有些异样。沈宥祥的手撑在街边的树上,似乎有些想吐的样子。
“怎么啦?”墨玼心想,该不会是吃坏肚子吧。可是,明明一起吃的一样的东西,怎么她是半点反应都没有。
“有点头疼。”
墨玼伸手摸了一下他的额头,有点烫。
“我给你的药没吃吗?”
沈宥祥没有回答。刚才坐在楼上还好点,这一出来冷风一吹,身上一阵阵冒虚汗。
“我带你去看医生,你坚持一下。”
要扶着比自己高一个头的男人走,墨玼这才发现真的是件辛苦的事。好在,那附近便有诊所,倒也没有走太远。医生这一测量体温,已经烧到三十九度。墨玼有点自责,吃饭的时候她怎么一点没发现他不舒服,这万一把脑子烧坏了,那可就全完了。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又开了些药,说是不发烧了也就没事了。
沈宥祥虽然不舒服,但这脑子可清醒着呢,医生说的话也都听得真真的。他是真没有想到自己跑到这里来会发高烧,还让这个不知道有没有行医执照的乡下大夫给打了一针。墨玼扶着他回旅馆的时候,沈宥祥还在纠结刚才打针的那个医生到底有没有行医执照,会不会是无照医生。
“放心吧,那医生在镇上看病都二三十年了!”
“你确定?”
“我不确定你这针也打了。”
“故意气我?是不是?”
墨玼笑了起来。她是真没有见过哪个男人这么多疑的,好像有被害妄想症一样。
扶了沈宥祥回房间里躺下,墨玼又伸手摸了摸他的额头,当然没有那么快退烧,她不过是心理作用而已。
“我把药放在你的床头了。一会我跟值班的服务员说一下,让她们两个小时后过来看看你有没有退烧。如果烧没有退,她们会送你去医院的。”墨玼说完这些话也准备走了。本来吃过晚饭出来已经六点了,又去诊所这一顿折腾,现在恐怕是快七点了。
“你要走?”沈宥祥一把拉住了她的手。
“我得回家。刚才爸爸都来电话了。”
“现在还有车吗?”
“没车我就走回去。”虽然墨玼很不愿意这个时间还要爬山走回去。
“那多不安全。”
“放心吧,我们这个小地方治安没有那么不好。我把手机号码也写在药袋后面了,如果有事你可以打给我。”
沈宥祥此刻显得有些没有力气,他也没有理由让人家女生不回家。看着房间的门关上,只余下台灯昏黄和这房间里无尽的孤单,此时此刻,他突然想结婚了。一直以来,他都是那坚定的不婚一族。不管家里人怎么威逼利诱,他都没有要跟谁组成家庭的打算。家里的哥哥、姐姐甚至是表哥、表姐、堂哥、堂姐都结婚了,甚至连哥哥姐姐们的孩子都结婚了,他依然是个快乐的单身汉。
他的母亲来电话时,他正有些昏昏欲睡。母亲在电话那头说了些什么,他倒是没有仔细听,不过电话讲到最后,他倒是说了一句:“妈,我要是死啦,你告诉外公,一定让他把那紫檀的屏风一起烧给我。”母亲在电话那头骂他又胡说八道,以为儿子又在哪里喝酒弄得醉醺醺的,所以也懒得多讲挂了电话。
沈宥祥就是为了那紫檀的屏风来的。老爷子说了,如果他愿意来,那紫檀的屏风就送他,不然老爷子死后就把那东西捐到民间博物馆。那么一个好东西,如果让老爷子给捐了,他这辈子恐怕也买不回来了。所以,最后他是在利益面前屈服了。这或许就是他自己说的,有所得就必须有所失。
墨玼的运气很好,在十字街口正好遇到村里乡邻干活回家,也就搭了人家的顺风摩托,倒是很快就回到了山上。这位善良的父亲听说沈宥祥发高烧了,倒也跟着担心起来。
“爸,咱们仁至义尽了。”墨玼虽然嘴上这样说,但心里也有点放不下。一个人出门在外的日子,她比别人更清楚。生病了没有人照顾,什么事都得自己扛着,所以看到大高个沈宥祥病倒的时候,她倒有几分感同身受。
“以前你一个人在外面打工,我就有时候就想啊,你可千万不要生病,这生病了连个可以给你递杯水的人都没有。”
父亲这话,似乎也勾起了墨玼心底最柔弱的那部分。从一个天真活泼的小女生变成现在这样独挡一面的女子,她也有过很多伤心事的。母亲要死要活跟父亲离婚的时候,她一个人躲着哭了好久。无论她是怎样拉着母亲的衣角求母亲不要离婚,但她的眼泪只换来母亲绝决的眼神。所以后来,哪怕母亲有给她寄衣服回来,她也不穿那些衣服,甚至看到那些衣服就会涌起伤心的往事。
“我看,你的年纪也到了该成家的时候。你要在外面有相处的对象,就让他回来给我和奶奶看看。只要是人品不错,我和奶奶都没有意见的。”
“爸,我不想结婚。”
“女孩子大了,哪能不结婚。”
“奶奶结婚了,可爷爷走了再没回来,奶奶就那样白白等了一辈子,等到头发都白完了,耳朵也听不见了。你跟我妈结了婚,可她一到外面去,回头就把你踹了,老公不要了,连女儿也不要了。既然如此,我干嘛还要结婚。”
父亲陷入深深地自责。
“是我没本事,你妈才不愿意在这个家待下去。”
墨玼心里一紧,差一点就要哭了。她最见不得父亲这样,原本父亲就没有什么错,都是母亲一个人错了,怎么每次说起这件事,都是父亲一个人在自责。父亲如此辛苦地养大她,又供她上学,照顾年纪大的奶奶,父亲怎么会有错。
15、
那一夜,墨家的三代人都没有睡好。奶奶因着白天那个姓沈的年轻人提到了唐家院子,又说到土匪,很多陈年的旧事又涌上了心头。可能也真是年纪大了,她已经许久不去想过去的事,这会子又都想了起来。墨玼的父亲一直抽着烟叹气,就这么个宝贝女儿,哪能不结婚。他的婚姻失败了,可他希望女儿幸福,希望女儿遇见一个好的男人。墨玼睡不着,脑子里的事有点多。一则是想起了母亲离去时那绝决的样子,二则是想起了这些年诸多的不容易,三便是想到了山下旅馆里的沈宥祥,不知道他有没有退烧。
微信里有了新的消息,是那个台湾网友发来的。墨玼看了一眼时间,已经是午夜了。他们极少会在午夜的时候聊天,因为通常这个时间点上,她都已经睡了。
“今天这么晚?”墨玼回复过去。
“你不是也没睡吗?”很快,对方又来了新的消息。
“我在想事实,所以没睡。你为什么?”
“我今天晚上约了个女生吃饭,现在就有睡不着了。”
“怎么,她吃饭的时候在桌子下面拿脚勾引你了?”
“哈哈,想象力真丰富。不过,我还真遇到过这样的女生。有一回,公司里来了个新同事,挺年轻的一个女生,然后就约了一起吃饭。吃饭的时候,她就拿肢在桌子下面摩擦我的腿,害我那顿饭都没吃好。”
墨玼看着手机上的信息好是无语,她也不知道这个男人说的到底是真的还是假的。
“想什么?”对方见墨玼没有回复,很快又来了消息。
“在想我的母亲。”
墨玼曾经跟这个台湾网友说起过自己的母亲,那也是她第一次跟别人说自己的母亲。伤心痛苦的事是不需要到处宣扬的,但作为人,却需要一个释放自己的出口。或许在墨玼看来,远在海那边的这个男人永远不会有遇见的一天,所以是可以说心里话的人。
“已经过去很久了,还无法原谅她吗?”
“她能还给我过去的人生,我就会原谅她。听说,她再嫁后生了个儿子,现在想来,那儿子也上小学了吧。”
“不想见见她吗?或许她也很想你的。”
“她如果会想我,当初就不会走得那么绝决了。我和父亲都是被她抛弃的人,既然是抛弃,那就是绝对不会想要的意思。”说到母亲,墨玼总是忍不住的激动。
“我想抱抱你!”墨玼看到手机上的回复,她愣了愣。虽然这个男人偶尔会说一句‘想我了吗’这样的话,但墨玼却清楚地知道,这个男人是不婚一族。他们可以是无话不谈的朋友,也可以把彼此当成最信任的人,但他们之间却不是爱情,她也从不允许自己作那种无谓梦。于是,她回复了一句:“好的,我保证不吃你豆腐。”
很快,手机里有了一张夸张的笑脸,然后便是这个台湾网友感慨世道不古,现在的女孩子都要逆天之类的话。原本一个有些伤感的话题,被墨玼这一句弄得彻底转了风格。
天快亮的时候下起了雨,那雨滴敲打在长满青苔的瓦片上,声声入耳。墨玼就是在那样的雨声中渐渐睡去的。
沈宥祥早早地醒来,拉开窗帘才发现,外面下起了雨。这个地方的冬天经常是阴雨绵绵,像是要把人的心情都给淋湿了。他,早已经退烧了,而且昨晚服务员也很负责任地来敲了他的门,这里虽然不是五星级的酒店,但能在这里享受到暖心客房服务,他似乎对于内地又或者是内地的人有了一些不同的认识。
收拾行李的时候,他有看到昨晚医生开的药,因为已经退烧了,所以任性的他又没有按医生的吩咐把药服下。枕头边放着一张手帕,捡起来看时,那手帕上绣着朵糖梨花。沈宥祥想着那应该是墨玼的东西,不知道昨晚是给他擦汗还是什么,看样子是落在这里了。把那手帕叠好放进外套包里,他现在就要离开了。前天来的时候已经打听好了,早上会有一班车去重庆,他也将正式踏上归途。
在那天下车的地方上了车,原本以为早上去重庆人会很少,但上车后他才发现车子里几乎都已经坐满了。售票员站在门口用重庆话大喊着‘到重庆的走了’,他才把视线投递到窗外。昨晚他本来是要告诉墨玼今天一早就走的,吃了饭出来哪知道身体顶不住了,后来也就没有机会再说。
大巴车缓缓地驶出了小镇,路过梨乡溪上的公路桥时,雾气笼罩着远处的长江和往深处延伸的溪水。沈宥祥在心里想着,这辈子应该再也不会来这里了吧。虽然再也不会来,但这里总是给了他深刻的印象。想到墨玼,那个偶然遇见的女孩,他的心里充满了无限的感激。既然走了,怎么也应该说一声再见的。可是,在包里找那个写有墨玼手机号码的药袋时,他却怎么也找不到了。这,或许就是天意吧!
墨玼吃过早饭后撑着雨伞坐上了去镇上的车。虽然与沈宥祥算不上熟,但好歹也是认识一场。想到他昨晚发着高烧,心里多少有些不放心。下了车后直奔旅馆,但却被告知人已经离开了。已经离开的意思便是再也找不着了,再也找不着自然也就不会再见。其实,‘再见’还有一个意思,那就是再也不见。
16、
沈宥祥回到了台北的家。守望许久的老人似乎有很多话等着问他。六十多年的时光,人世两苍茫,老人是无法再踏上家乡的那片热土,但还能以这样的方式看看家乡,老人的心也变得热血澎湃起来。
刚刚走过的地方,如今隔海相望。看着投影上放大的照片,沈宥祥的心中突然生出些从前没有的情愫来。他看着照片给老人讲述每一个地方,有些是老人熟悉的,有些却是老人完全不知道的地方。太平关上,沈宥祥的半个身子一起留在了照片里。老人指了指那照片,有些热泪盈眶。虽然是已经看过好几遍的照片,可老人每看一次都会激动一次。沈宥祥讲述着那个雾气迷漫的早晨,还有那个早晨偶然遇见的女孩。
“这个女孩子是谁呀?”坐在旁边的沈妈妈问了一句。她也是快六十岁的人了,对于自己父亲说过很多次的家乡也仅仅只是听说而已。如今这样看着,又听儿子讲着,虽然陌生但又有几着几分久违的熟悉。
“那天早上在太平关下遇见的。她家就住在山顶上,后来还是她带我去的唐家院子。”
沈宥祥在内地时只发了一部分照片给家里,照片里没有墨玼的身影,回来以后把照片都整理了,所有拍下的都给老人看,所以这也是大家第一次看到墨玼。太平关下墨玼离开的背影,小石桥上墨玼蹲下来的样子,还有唐家院子废墟前墨玼略带忧伤的表情。一张张照片放给大家看,又一张张地讲述这些照片背后的地方,照片背后的故事。老人看着,早已经泪流满面。
“这个是谁?”一直没有说话的老人突然开了口。刚才照片闪得太快,沈宥祥也没有看太清楚,等他倒回来看时,原来照片上是墨玼奶奶坐在家门前绣花的样子。
“这是墨玼的奶奶。”
“墨玼是谁?”老人又追问道。
“墨玼就是刚才穿白衣服的那个女孩。外公,很有意思的是,她和你一样姓墨子的墨。我当时还想,没准你是的亲戚什么的。不过,你从前说过,在家乡只有你们一家人姓那个‘墨’,我后来有问过她的爷爷,她说爷爷已经去世了。所以,我也没有再追问。”
“她也姓那个墨?”老人一脸的狐疑。已经九十岁高龄的他,脸上长满了老年斑,人也很消瘦,那双眼睛更是深深地陷进了眼眶里。他看着照片上的墨玼奶奶,似乎想从中找出些什么来。“难道,她还活着?”
“爸爸,你说什么?”坐在旁边的沈宥祥妈妈问了一句。
“我最后一次收到信的时候,父亲在信中说她怀孕了,为此我还高兴得好几天睡不着,连忙写了回信,又随信寄了些钱回去。但是,那之后便再也没有收到家里的信。不久之后,我便随兵工厂迁到台湾。原本以为,最多三五年就一定能回去,哪知道三五十年都过去了,也没能回得去。这辈子,这把骨头只能埋在外面了。”
“爸爸,你是说”沈妈妈的话没有往下问,她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儿子,又靠在老人的耳边说道:“爸爸,王叔叔不是说家里的长辈都死在那场大火里了吗。这位老人家,可能也只是正好姓墨而已。”
老人似乎也不相信自己的老婆还活着。已经过了六十多年了,如果她还活着,当初他托老王回去寻人的时候怎么没有消息。他的脑海里闪过那张常常出现在梦里的脸。虽然他们是父母作主成的亲,而且成亲后生活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但有时候感情的深浅与生活的时间长短没有关系。他记得她每次站在太平关前的样子,而他也总是三步一回头,两步一回首,直到再也看不到彼此,好像才能收回那张望的目光。
沈妈妈把儿子叫了出去,虽然早知道儿子这一趟远行定然带给老人很多忧伤,但到了老人这个年纪,想看一看自己的家乡也是太正常不过。只是,照片里的这位老人,她还真得好好问一问儿子。
“宥祥,照片里那位老人的儿子多大年纪?”
“五六十岁吧。我也没问。妈,怎么啦?”
“五十还是六十,这可差很多的。”
“妈,到底怎么啦?”
“刚才没听你外公说呀,他在内地的时候夫人就怀孕了”
沈宥祥似乎猜到了母亲的意思,连忙摇了摇头道:“怎么可能?妈,你说墨玼是奶奶的孙子?不可能。我见过墨玼的父亲,跟外公长得可一点也不像。再说了,要真是外公的儿子,那怎么也比大舅舅年纪大些吧。我看他虽然面容显老,但怎么也不会超过六十岁。”
“你确定?”
面对母亲,沈宥祥真有些后悔忘了把墨玼的电话记下,不然这个时候便可以打个电话问一问。但是,墨玼会是他的表妹吗?虽然他嘴上说不可能,但在心里还是忍不住这样猜想一下。如果真是他的表妹,而他还没有认出来,这让他找谁评理去。
母子俩正在门外说着,听得老人在屋里叫,沈妈妈立马进了屋去。沈宥祥长舒了一口气,他可不想那么狗血的事情发生在自己身上。
那一夜,老人没有睡着。整夜地想着从前的一幕幕,家中的父母、年幼的弟弟,还有那位年轻的妻子。时光过去了很多年,他们的样子并没有随着时光一点点淡去,反倒是越发地深刻了。老人一次又一次的老泪纵横。
沈宥祥也没有睡好。一种在他看来完全不存在的假设,现在正乱了他的心绪。
沈家祖籍福建泉州,是清末时期到了台湾。所以,当初沈宥祥说自己是福建的,这话也并不瞎。只是祖辈从福建泉州来台到他这里已经是第四代了,而他一次也没有回过泉州。早些年,他的父亲回过泉州一次,据说泉州还有些远房的亲戚,但对于他来说,那些没有见过的远房亲戚其实跟陌生人差不多。
沈家到他父亲这一代算是小有所成。他的父亲早年是位制作金银首饰的匠人,而现在,他们家在台北有两家金店。按现在的话说,沈宥祥也算是富二代了。上面一哥哥和一个姐姐早已成家,因着都不喜欢与家里的生意,所以哥哥和姐姐都有自己的工作。沈宥祥对经营金店没什么兴趣,他也有自己的事业。
17、
都说女儿是父母的小棉袄,已经九十岁的墨老爷子虽然一直与小儿子一家生活,但是唯一的女儿才是最贴心的。虽然儿孙们都还算孝顺,但女儿总是能说些贴心的话。老人又和女儿说起了从前的往事,说起来也就老泪纵横。他的手里一直捏着那些家乡的照片,太平关、龙门桥、八角井、百步梯等等,那是他专门让孙子给洗印出来的。拿照片的手有些抖,太多的往事涌上心头。虽然住在家乡的时光远不如后来留在台湾的时光漫长,但最短的时光里留下的却是最深印迹。
“爸爸,听说昨天你就没怎么吃东西,这样可不行,身体会垮的。”女儿在旁边拍了拍他的手,顺便拿过那些照片来。可是,老人捏得很紧,怎么也不肯松手。
“二妹!”老爷子在台湾生活的这些年四川话早已经不那么纯正了,但他一直按从前老家的风俗叫女儿‘二妹’。女儿排行老二,前面有一个哥哥,后面两个弟弟。沈妈妈听到父亲叫‘二妹’,立马抬头看老人。“爸,你说!”
“叫你的哥哥和弟弟们都回来,我有话要说。”
“爸爸,三弟去了美国看外孙,可能一时半会回不来。我一会就打电话给大哥一家。”
“回不来?那我死了,他总能回来吧?”
沈妈妈突然不太敢说话了。老爷子很少发脾气的,现在突然发了脾气,她也有些吃不准。只得立马拿了电话到旁边给远在美国的弟弟打电话。
第二天晚上,墨家的老老少少都回来了。八十多坪的房子立马就热闹起来。老老少少,四代同堂的幸福在这个家里上演。墨老爷子把儿子、女儿还有孙子都叫到了一起,一楼的客厅里顿时鸦雀无声。沈宥祥没有在这个行列里,因为他姓沈,是沈家的人。沈宥祥预感着不是什么好事,索性也不凑那个热闹。他跟两个表妹闲聊着,时不时地逗得两个妹妹娇笑连连。
“表哥真没意思,难得去趟大陆,居然连个礼物都没给带。”
“你表哥能留着小命回来就不错啦,哪还有心思带什么礼物。”
沈宥祥这话听着很有歧义,似乎大陆那边有多可怕似的。他说完这话突然想起墨玼说的话来,于是又补充道:“回来的前一天晚上发了高烧,一个人住在旅馆里,别提多可怜。你们说,要不是表哥我命大,没准还就回为来了。”
“那边听说很冷,有下雪吗?”
“下雪倒没有。不过,真冷。山上的雾很大,而且一直散不去,看着倒有几分像是瑶池仙境。”沈宥祥这话有点夸张了,不过雾气隐约的山村的确是美的。
“那表哥有没有遇上瑶池仙女?”
沈宥祥又想起了墨玼,那嘴角上的笑容便有几分淡然。
“看看,看看,表哥定是有艳遇了。”
妹妹们起哄,沈宥祥也就开始胡扯,说得悬了,妹妹们也是不信的。相对于沈宥祥与妹妹的轻松气氛,一楼客厅里也就严肃得多了。墨老爷子发话了,让已经退休的大儿子带队回内地去探亲。
“爸爸,老家不是没人了嘛,还探什么亲?”刚从美国回来的三儿子还没太弄清楚情况,有些不解地问了一句。
“爸爸的意思是回去找一找大妈。”
“姐,什么大妈?难道是说爸爸以前的老婆?”
谁也没有吱声,那目光都焦距在老爷子身上。老人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这年纪大了,也活不了几天。但凡我这两条腿还能走路,我是要自己回去的。”说着,老人的眼泪又滑落下来。女儿站在旁边,立马递了纸巾过去。孙子辈的年轻人都不敢吱声,在这个传统的家庭里,长幼有序,尊老爱幼,他们一代又一代身体力行的践行着中华的传统美德。
原本按着老爷子的意思是墨家的儿子、孙子们都回去。即便是寻不着从前的发妻,好歹打听一下当年父母一家都葬在了哪里,寻一寻他们的根。但是,毕竟孙子们都还有各自的工作,并不是说走就可以走的,最后大家讨论了一个折中的方案,由大儿子带队,各家孙子辈里挑一个人跟着去大陆。虽然并不是每个人都乐意,但老爷子发话了,更何况老爷子说这是他生前最后一个心愿,作为儿孙,谁还能让老人闭不上眼呢。
沈宥祥原本是被安排在这次大陆行的团队里的,毕竟他刚去过,好歹轻车熟路。可是,沈宥祥借口自己刚刚接了新工作,还说合同都跟客户签了,无论如何是走不掉的,长辈们倒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