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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个黑衣人走出山道,随后又有四人先后走出,最后一人慢慢踱出。他们都是黑衣黑巾,只最后一人的袖口和蒙面黑巾均以金线滚边,以示区别。
草原雄鹰果然名不虚传,中了一箭,抱着一个人,竟然还能逃脱。但是他也快不行了吧,气劲震伤经脉,不坐下来调息,反而运功疾奔,他的内伤会更重,而且会大量失血,就算侥幸没有死,一两月内也不能再运功。七杀的首领冷冷一笑,一两个时辰就够他死千万次了。
地上有一片草倒伏,旁边有一摊血迹,看来他从山道出来,在这儿倒下,大概还包扎了伤口,是那个女子帮他的?生死关头还去顾及一个女人,蠢,死了也不冤枉。首领不以为然地扫视着周围。血迹中断了,他并不着急,手下都是追踪老手,不会放过一点点蛛丝马迹。果然在出口正对面的林子外发现一点血迹,周围的草有动过的痕迹,看来他们曾经试图消除痕迹,却没有消除彻底。
三个手下进了林子,另外三个在外面警戒,他则负手站在溪边,看水中游鱼自由地游来游去。忽然发觉有些不对劲,有一块鹅卵石被翻动过,沿着溪水向前,隔不远又有翻动过的痕迹。他们没有杂树林,而是沿溪水往前走了。首领眼睛一亮,会故布疑阵的猎物会带来更多的乐趣,自然能激起猎人更大的兴趣。
他带着林外的三个人沿溪水追踪,很快到了小河边。太阳已经完全落下,余晖也已经消失,灰蒙蒙的暮色中,对岸枫林看着分外萧瑟,枫叶却越显得红了,好像沉郁的血。他们是进了枫林还是继续沿河而下?
越往林子深处走,越能感觉到经年不化的阴冷,太阳落山后,这里渐渐成了黑暗的领地。两个人在河中走的时候把外衣脱了下来,进了林子才穿上,但里面的中衣还是湿了,被风一吹,就像冰窟一样冷。
“前面不远就是我以前搭的窝棚,里面有武器、衣物和干粮,一年前我来这里住过一段时间。”赫连羽道。话脱口而出,忽然触动了某种记忆,一年前,呵。
他的额角一阵微不可见的抽搐,云萧看在眼里,心下诧异,转念间却想到了缘由,不由得打个哆嗦,手一颤。
赫连羽发觉她的异样,蓦地转头望来,目光冷厉如刀,有着犀利无匹的杀气和孤煞无情的傲意,好像一头被侵犯了领地的猛兽,那眼神一闪而逝,代之以云萧很是熟悉的警觉的目光,错愕、慌乱、懊恼,种种情绪掺杂在一起,把他眼中的亮光一点点泯灭,他自嘲地笑笑,轻轻推开云萧搀扶的手。
“你想得没错,就是一年前,”下面的话说得有些生涩、艰难“我杀了我父亲和那个女人之后的一段时间。”
那段日子,他离群索居,住在暗无天日的树林里,每天无数遍用河水洗手,却怎么也洗不去上面的血迹。当时局势并没有完全平定,他涤避会给有心人留下复辟的机会,天知道,也许那时他在暗暗期待着一把复仇的刀,但他的头还一直长在他的脖子上。也许,魔王是不会死的,他会活着,夜夜被血海吞没。
赫连羽转开视线,不敢再看那双美丽的眼,他害怕看到其中的恐惧震惊,害怕她的鄙夷,更怕她那种洞若观火的悲天悯人的眼神,带着置身事外的漠然。他爱着她,就把审判的权力交到她手中,这种审判也许并不会有第三个人知道,却比世上所有的责骂和讨伐更能摧毁他的意志。
云萧看着赫连羽向前走去,暮色堆积在相错纠缠的树杈上,他的身影就快要模糊在苍凉的暮色中。她想说些什么,却只是更紧地抿抿嘴唇,心中乱纷纷的,反倒成了一片茫然,她该说什么,她能怎么说?
弑父弑母,虽然曾经发生的、史书记载的多不胜数,但毕竟是悖逆人伦,天理人情都罪无可恕。他们一直小心翼翼维护着这层薄薄的窗纱,绝口不提这件人尽皆知的不祥的事,但却在这个时候捅破了。
云萧默默跟在他身后,一句话都不说。平日里的冷静都消失得无影无踪,她没有办法理智地思考任何问题,没有办法用世俗的人伦大义来评判他的悖逆,也不能放开一切来安慰他的悲伤。强悍如他,外界的言诛笔伐影响不了他,而骄傲如他,也会拒绝一切同情和怜悯吧,也许在他看来,所有这些都是可笑而微不足道的。受伤的猛兽,只会躲在无人的角落,独自疗伤,或者死去。
窝棚就在不远处的树丛后,几棵大树散落排列,很巧妙地把后面的窝棚隐藏起来,不仔细观察很容易会忽略过去。
赫连羽停下脚步,说道:“你跟着我走,附近有几处陷阱。”
云萧点点头,忽然打个寒战。赫连羽握住她的手,才发现她的手冰冷,还在微微,再一看,她的脸上有一抹淡淡的潮红,额上薄薄一层汗,心里又是内疚又是恼怒,冷冷说道:“宁愿冻死也不说话,好气节。”说完把她拥在怀里,快步向树丛后走去。
云萧听了他冷嘲热讽的话,眉一扬,很想回敬他几句,但是在他温热的怀抱里,火气很快消散,只暗自嘀咕几句,你这个家伙,宁愿一个人痛苦绝望,也不要别人的安慰,又好到哪里?
正在胡思乱想,忽然听见他微不可闻的低语:“棚子里有人,一个。小心。”
云萧在他胸口轻扣两下,以示听到。
两人若无其事地走近窝棚,门紧掩着,赫连羽作势要推门,忽然一脚踹飞门板,同时和云萧向两边急闪,险险躲开棚里面射出的三支箭。一个黑衣人翻窗而出,滚动中拉响弓弦,又是三支箭矢射出,但力道不足,软绵绵的,被赫连羽和云萧轻易躲过。那黑衣人没跑出几步路,一头栽倒在地上。赫连羽破门的时候就以门为掩护掷出匕首,正中他的胸口,他跳窗逃生时,又被云萧掷出的短箭射中咽喉,来不及出声就没了气息。
云萧呆呆地看着那个人倒下,脸色苍白,从窗口到他倒下的地方,一路有他喷洒的血液,而在他身下,血缓缓聚成血泊。她杀了他。她早已习惯阴谋诡计,却是第一次亲手杀人。云萧呆呆地低头看看自己的双手,浑身止不住发抖。忽然听到赫连羽闷哼一声,抬眼正见他踉跄一下,就要摔倒,连忙伸手扶住。
他的肩头又开始渗血,包扎的地方迅速变红。云萧失声道:“羽。”
赫连羽软软伏在她肩上,也不说话。”
云萧心中大急,哪里还顾得了其他,再次喊他一声:“羽!”伸手摸向他的胸口。
忽然听到他闷声闷气说道:“我没事。”
云萧摸上他的心口,续虽然有些快,但还是沉稳有力,这才松一口气。听他低低发笑,才反应过来他是在开玩笑,然而扫一眼他被血浸透的肩头,一瞬间五味杂陈,眼睛有些湿润,心痛、酸楚、温柔一起涌了上来。
“羽,我不后悔。”云萧低声说道。
赫连羽没有说话。现在的他何止是满手血腥,简直是血腥所化,第一次杀人的感受早已经忘了,想必很不好受。有些事,明知不对还是去干了,比如杀人,意识到身上的罪恶并不能阻止他行事,对他来说,为了心中的执着,付出再大的代价,再多的痛苦也是值得的。但是云萧不同,眼前的冰雪人儿,他曾经发过誓要护她周全,却连累她沾染上血腥,看着她苍白的面颊,强抑的镇定,听她低声说不悔,只觉得一生所有的痛苦加起来也抵不上这一刻的椎心痛楚。
转头再看一眼地上的血泊和黑衣人,云萧扶着赫连羽走进窝棚。
窝棚里温暖很多,云萧给赫连羽重新包扎,然后换上窝棚里藏放的衣服,不能生火,换下来的衣服只好展开搭在窝棚壁上,好干得快些。
赫连羽完黑衣人的尸体,回到窝棚,倚在门边笑道:“云公子,别来无恙?”
云萧穿着他的旧衣服,除了袍袖显得大些,俨然一个翩翩少年郎,只是分明是狄人衣物,却非要右衽来穿,未免有些不伦不类。
云萧拿着藏在窝棚顶上的弓箭,正在检查弓弦松紧,听了他打趣的话,抬头似笑含嗔地瞪他一眼,却没有心思针锋相对地回口,低头一心一意地检查箭支是否完好无损,箭羽是否有脱落。
那黑衣人应该是无意中发现了这里,而且就在他们到达不久前,所以屋外的陷阱和屋里的布置都没有来得及改变,只是不知道他是不是已经通知了其他人。
赫连羽看着云萧忙碌,忽然生出一种错觉,好像他是深夜回家的猎人,妻子正在火边忙着准备晚饭,几个孩子在地上活蹦乱跳地打闹。他暗自叹息一声,就算他们闯过这次狙杀,像他这样的人,也不配拥有那样平凡却温馨的幸福吧。那样似乎唾手可得,却从他出生就几乎注定无缘的幸福,在这个生死未卜的时刻,显得更加珍贵。永远得不到吗?真是不甘心。
赫连羽含笑说道:“孩子他娘,我今天打到一只老虎,你做了什么好吃的来犒劳我?”
云萧抬头望他一眼,微微有些惊诧,却很快明白了他的意思,她微笑道:“我炖了蘑菇汤,还有烤羊腿,不过被阿二偷吃了一点。”她侧头想想,继续说道“有虎皮真好,孩子们长得快,我们的皮褥子该添置新的了。”
赫连羽道:“山里的虎豹多得是,既然需要,我就多打点回来。”
云萧道:“你的伤我们母子几个全靠你,你可要多加小心。”
赫连羽在她身边坐下,笑道:“孩子都好几个了,为什么不喊我一声孩子他爹?”
云萧听了他的打趣,却不说话,如果真能做一对平凡夫妻也很好吧,没有勾心斗角,没有血腥仇杀,只有黄昏归家的丈夫,调皮可爱的孩子,日子清苦却平和温馨。这一个编织的梦想,温柔地打动了她的心,让她生出一种强烈的生的,她转头迎上赫连羽的目光,说道:“羽,我们一起活着吧。不管过去,不管将来,不管是七杀还是什么虎豹,我们都一起好好地活着。”
赫连羽模糊地叹息一声,吻吻她的唇,说道:“好。”过去的罪孽,也许会以这样一种形式遗忘,他的妻子,他的爱,天上地下,他们总会在一起,什么都不能把他们分开。
“你瞧我找到什么?”赫连羽翻开掌心,那是个小小的笛哨。
天越来越黑,月亮还没有升起,他小心翼翼地向前挪,不知名小虫的突然高鸣,枯枝从树上落下,都让他胆战心惊,伫立静听。黑暗像偌大的怪兽,随时随地要将他吞噬,他已经没有猎人的感觉,倒像是落入陷阱的猎物。好笑,一个受了重伤的人,名头再响,也不过是没了爪牙的鹰,有什么好怕?至于那个弱不禁风的女人,据说是真命天女,但其实也就是一只张牙舞爪的小猫吧?为什么会有这种被人窥视的感觉?
绕过几棵树,他看到了夜色下的窝棚,里面黑漆漆的,没有一点亮光。不久前他接到老三的讯号,有片刻的迟疑,七杀中人名为兄弟,其实各有机心,老三一向看不起他,怎么会把功劳拱手分他一半?难道是事情棘手?现在到了这里,更是起疑,到底发生什么事?
脚下一绊,软绵绵的,一个黑衣尸体面朝下趴着,身周凝固的血泊踩上去有种奇异的触觉。老三?老三死了,心中一闪念,身体马上起来。他弓着腰,一手扣紧弓弦,一手握着弯刀,眸子炯炯发光,扫视四周,耳朵张着,连最细微的声音都不放过。
左侧树丛中一声轻喘,他手一张,三支箭疾射而出,同时身子圈成一团,弹向树丛。
正到中途,地上有三点寒光暴起,直直没入他的后心,他略一停顿,展开身子,扎手扎脚掉落在地,片刻,终于不动了,至死也不明白老三的尸体怎么会突然复活伤人。
云萧缓缓从血泊中爬起,摘下蒙面的黑巾,露出煞白而清丽的脸。第二个。她穿了沾血的黑衣,趴在血泊中,满鼻是甜腻刺鼻的血腥味,现在空气中的血腥味越发浓重起来,云萧的胃一阵抽搐。她强忍着呕吐的冲动,正要过去查看那人是不是真的死了,忽然心神一警,身形凝立不动。
又有人接近,虽然他脚步轻灵,毫无声息,但杀气却了他的行踪。来者见已经被她发觉,也就不再掩饰,从树后大步走了出来,手持短弩,弩箭的箭镞幽冷发暗,散发着丝丝寒意。
他来迟一步,眼睁睁地看着四哥被人射杀,四哥为人胆小圆滑,对他却很好,自从他加入七杀,就是四哥照顾他。他从小是孤儿,受尽欺凌,四哥就是他的父兄,是这世上唯一的温暖,但他死了,死在一个女人的暗算下。
他们都以为赫连羽已经丧失行动力,却忽视了这个看似弱不禁风的女人。四哥,他的心一痛,冰冷的杀意在胸中激荡,那女人的身形毫无破绽,但是他倒要看看她如何从他手上逃脱。稳稳扣紧手中的弓弩,这短弩经他的改装,可以同时发射三十六根弩箭。四哥,看我为你报仇。
第三个。云萧心中默念一句,握紧手心的短箭。
来者的身法并不很出色,但显得有恃无恐,是在等待同伴吗?还是,太过相信手里的武器?云萧静静看着她的对手,暗自估量,在这个距离上,她没有把握一击必中。忽然注意到那双满是杀气的眼几次瞟向地上,有种说不出的感情,云萧心念一动,侧头望向倒在不远处的黑衣人,脸上显出惊异、戒备的神色,脱口道:“咦?”来者忍不住随她的视线望去,忽然意识到有诈,余光看到她向自己冲来,手一抬,正要扣动机关,忽然后心一凉,接着是火烧般的剧痛,浑身的力气随疼痛急速流失。他一咬牙,用最后的力气扣下扳机,三十六根弩箭呈片状急射而出,对手却突然消失在眼前,几乎同时咽喉一凉,后心有掌风击到,耳边听到一声近乎咆哮的怒喝,然后意识离他而去,四哥在黑暗的尽头等他。
“云萧!”赫连羽大喊。他跃过倒地的黑衣人,向云萧消失的地方扑去。弩箭威力惊人,近距离之下根本没有闪避的余地。
“云萧!”赫连羽再喊一声,他摇摇欲坠,却强撑着举步向前。忽然看到一个人影从地面下跃起,身形苗条纤细,正是云萧。
她没事。赫连羽心下一松,再也撑不住,一口血喷了出来,软软倒地,被云萧抢上前接住。
“羽。”云萧紧紧抱着他,顺势跪倒在地,说道“羽,我没事。你怎么这么傻?”
云萧引开那杀手的注意,冲到赫连羽曾经布置的一处陷阱旁,弩箭射出,她就踩落陷阱坑,攀在坑壁上,同时掷出手中的短箭,射中了那个人。而赫连羽情急之下,强行运功出掌,那人身受一掌一箭,自然是不可能有活路。但赫连羽内伤却再次发作,全身经脉疼痛欲断,倒地之后,动都动不了。
云萧抱着他,只觉得他浑身,似乎正在与剧痛的对抗,生命力却渐渐虚弱下来。云萧心底有什么东西要呼啸而出,满心的话却说不上来,只是低声说道:“说好你不出手的。你怎么这么傻?”
赫连羽挤出一抹微笑,说道:“我也没事。”豆大的汗珠一滴滴滑落,他咬紧牙关,强忍着不出声,一丝血从嘴角蜿蜒而出。
云萧握住他的手,仿佛要把全身的精力用这种方式传递给他,低声说道:“你会没事的。”
也不知过了多久,赫连羽才平静下来,他想要动一动,却还是动不了,对抗经脉摧折的剧痛耗费了他所有的精力。云萧擦干他额上的汗珠和嘴角的血迹,温柔而虔诚地在他唇上印下一吻。
月亮已在中天,月光照在云萧脸上,越发衬得她清寂如雪,像千年寒潭的幽咽,像宝剑轻弹的一声铮鸣。赫连羽心神一震,觉得这样缥缈的云萧有些陌生,美得不可方物,但竟隐隐有些凄厉。
忽然见她破颜微笑,说道:“羽,听说天女可以守护一方,我虽然只是个假天女,但守护一个人总还做得到。如果有人伤害你,我就折一段月光为剑,为你斩尽仇人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