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后一个月饼

沧江霞衣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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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一

    浑水从下巴上流过,右手和腿被紧紧压住动弹不了,他用左手努力支撑着,尽量把头抬了起来,不让脸埋入水里。水怎么越来越大了,反扑在水里的他实在支撑不住了,憋了一口气,腾出左手胡乱抓到三块石头垫在下巴上,只这一会儿的功夫,他就被灌了几口水,一阵咳嗽让他胸口一阵阵痛。

    他侧脸看了看左边的人,那个被伤了头的汉子仰躺在水里,水从他的脸上欢快地流过。“大哥!大哥!”他叫道。

    水里的人没有声息,刚才还开口说话的人在水里活活窒息死了。

    出事了!当拖拉机过桥转弯的时候,因为两边重量的严重失衡和速度过快,翻到了桥下的箐沟里,当场就有三人死亡,十多人严重受伤。

    拖拉机出事时,他的眼镜掉了出去,他本能地腾出了一只抓在栏杆上的手,侧头抓眼镜,这无意的动作救了他的命,他的右手和右腿被倒翻的拖拉机死死压住,人倒扑在水里,所幸大脑和左边身子没有大碍。

    这是赶集天,来来往往的人特别多,可是大家都围着看,没有人肯下到桥下救人。

    “我也要死了!”他绝望地想。

    水漫上了石头,温柔地吻着他的嘴。他尽量闭着嘴,鼻子不闷入水里,左手尽量把身子抬高,一点儿,一点儿。

    一位交警来到他的身边,用手机不断拍着现场。他想对他说:“帮帮我!”他想破口大骂:“收起你那破玩意儿,有这拍照的功夫,不如组织人救人,一分一秒都是命哩!”

    可是他什么也说不出来。

    淑,如果你知道我死了,会如何想?你会哭吗?

    昨晚,月亮好白啊!村后的那块苞谷地,已经掰完了苞谷,淑和他在苞谷地里见面了。他想告诉淑,经过三个多月的艰苦追讨,他把工头拖欠他的打工钱一万零八百元已经追回了八千八百元,88,这是一个多么吉利的数字啊,发发哩!他要拿这笔钱上淑家里求亲了,从读高中时相好到今天,掐指算算已经有八个年头了,感情应该有个了结了。

    淑满月般的脸上挂满了泪,一对粗粗的辫子就像毫无生气的蛇倒挂在她的背上。她摊开自己,对他说:“强哥,要了我吧,明天我就要离开卯达村了”

    激情一下子被冻结,他打摆子似地问道:“你要到哪里去?”

    “你没有听说过山东村、安徽村的传闻吗?”她反问。

    他一时语噎,卯达村尽管是一个大村,却坐落在高山上,这里没有稻谷,只有苞谷。面朝黄土背朝天地苦干上一年,到头来兜里没有几个钱,村里和附近村寨的姑娘纷纷往坝区里嫁,有的跟着外地人走了,光棍多了起来。也不知为什么,姑娘们嫁的地方相对集中,大多在山东、安徽一带,于是就有了卯达的山东村、安徽村的说法。

    强和淑在好心人的扶贫里勉强读完了高中,却没有考上大学。强要淑等着他,他不信自己到外面闯荡找不到路子,他想让卯达有一个好的出路,留住姑娘们出嫁到外省的脚步。他要自己心爱的姑娘过上好日子。

    到了社会上才知道,外面的世界好精彩,外面的世界不好混。强拼死拼活也混不出什么样子来。

    都说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卯达的山又高又大,可是山肚子里没有矿石,十多年前莽莽苍苍的红豆杉林荡然无存,只剩下了东一棵西一棵的冷杉树。那时来了几个外地人,说红豆杉的树皮泡水喝能治癌症,城里的人疯狂买哩,他们为此专门来卯达收购红豆杉树皮。

    树皮也能卖钱!卯达人睁大了眼,于是纷纷去剥了红豆杉的树皮来卖。树怕剥皮人怕伤心,被剥了皮的红豆杉树一棵棵死去了,于是外地人雇了卯达人砍树,把红豆杉木背到山下,那里有他们盖的一个简易的木材加工厂,加工红豆杉家具让他们赚得钵满盆满。

    泥石流袭击了卯达村,他们这才知道得罪了山神的害处。政府封山育林的文件下发到了卯达村,于是侥幸躲过了砍伐的树活了下来。裸露的山上,泥土被强劲的山风吹走了,层层石块披着一层层厚厚的苔衣,无言地沉默着。

    强越来越瘦,胡子拉渣的他见了淑,似乎连亲热的力气也没有了。辛辛苦苦的血汗钱拿不回来。他无法面对淑期盼的眼光,靠有关部门解决不知道要等到猴年马月,于是铤而走险,与那些被拖欠了工钱的人联合了起来,请了社会上的几个地痞流氓,把工头堵在了小媳妇的床上,刀尖威逼下工头不情愿地拿出了拖欠他们的钱。按照事先规定的,强将工钱的二千元给了帮忙逼债的人。

    强没有要了淑,他打了淑一个耳光后走了,留下淑一个人在月光里哭

    二

    隐隐约约他听到了哭声,这个声音对他太敏感了,这是淑的声音!头无力地耷拉下来,鼻子闷入水里,难受中他猛然地抬起了头,淑在哭,我不能就这样死了!

    哭声大了起来,这回他听清楚了,是她,淑真的在哭!他用左手支撑起身子来,用尽全力破口大骂:“哭什么哭,老子还没有死哩!还不快过来帮我托着头”

    人群中一个穿着浅蓝色短袖体恤的女子,一对粗粗的辫子挂在脑后,正背对着出事现场哭,她猛然听到骂声,怔住了:“强哥?”

    “这是强哥的声音!”只呆怔了两秒,她“腾”地跳了起来,快速从桥上冲下来,来到强的身边。

    “帮我托着头!”刚才的吼叫让他似乎耗尽了力气,他有气无力地说着,努力苦撑着自己,想要看看她,却无力地把头垂下,脸落入水里。

    她来不及多想,也不及脱鞋,跳入水里,弯腰把他的头托了起来。挎在肩上的黑色布包轻点水面,布包上绣着一只憨态可掬的狗熊。

    太阳辣辣地照在脸上,强舒服地闭起了眼睛。

    “强哥,强哥。”她唤道,眼泪一滴一滴落在他的脸上。

    “好舒服啊!下雨了。”他心里想着,嘴里“嗯”地答应道。

    “强哥,你不能睡着了,一会儿就有救护车来。”她带着哭腔说

    村里的水莲嫁到山东三年后回来了,穿着光鲜,人也似乎年轻了许多。跟她回来的不仅是丈夫和儿子,还有一个小伙子,水莲说是她老公家的一个远房表亲。小伙子长着一双精灵的眼睛,是个络腮胡。

    络腮胡是一个典型的山东大汉,人长得高大魁梧。水莲的朴实、善良和能干,让络腮胡萌发了找一个山里妹子为妻的想法,于是他就随水莲夫妇来到了卯达村。

    水莲将络腮胡介绍给淑,淑站在络腮胡身边,觉得自己好渺小。不知道为什么,她觉得好累,想靠在这个大个子的身上歇歇。

    与络腮胡见面时,淑刚洗了头,湿湿的发披散在肩上,如瀑般飞泻在身后。络腮胡一见到淑的头发,产生了想摸一下她头发的冲动。淑安静地对他笑了笑,他一下子被击中了,不可抑制地爱上了淑。

    “如果淑答应,他愿意出彩礼五千元。”水莲对淑的阿爸阿妈说。

    大簸箕里装着苞谷,淑的阿爸用竹签将苞谷棒戮开了一个口子,淑和阿妈就拿剥光了粒的空苞谷棒,顺着又大又饱满的包谷棒的缺口,三捋两捋,就将一包苞谷捋得精光。

    阿爸装了一袋烟“吧嗒吧嗒”抽着,不吭声。捋着苞谷的淑将头低到了胸口上了。阿妈看看女儿,沉默着干活。

    水莲坐到簸箕边,也拿起苞谷棒子捋起苞谷来,说:“我的表弟是一个善良勤劳的人,开着一家小公司,喜欢他的女孩有的是,可他图咱山里妹子心实,会过日子。阿叔阿婶,淑如果跟了他,日子会好过的。”

    “唉!姑娘养大了,我们做不了她的主,她的个人事情她自己拿主意谁家阿爸阿妈不想女儿嫁个好儿郎,日子过得好啊!”阿妈说。

    “蜂蜜一样的甜日子和黄连一样的苦日子,明摆在眼前,不知好歹的孩子啊!”阿爸似乎有点生气,烟锅在鞋帮上磕得“梆梆”响。

    “阿爸”淑早已经是泪光盈盈。

    阿爸不搭理女儿,站了起来走出屋去了。

    水莲看这情形,知道自己事先给两位老人吹耳边风不起作用。淑和强好,她是知道的,可是表弟的脑筋就是一根筋,偏对淑一见钟情。他对水莲说,实在不行,他愿意把彩礼钱出到一万。笑话,他以为山里妹子是用钱买的吗,这也太小看咱山里人了!可是山里太穷,妹子不得不外嫁水莲难过地想。莫说要一万,五千元彩礼就是卯达姑娘外嫁里最高的彩礼了。当然,自己不能跟淑相比,淑是高中生哩,识文断字,将来可以跟表弟走南闯北做生意。当初自己的彩礼多少来着,一千元和两瓶好酒!阿爸喝得半醉时对现在的女婿说,彩礼不彩礼没球意思,我不要,我不是贱卖女儿,你把我的姑娘领走吧,只要让她过上好日子

    阿妈的眼泪和阿爸的叹气,淑辗转难眠。月光透过竹篾笆墙,斑驳在她的心上。

    中秋节还有几天,淑就开始烙月过了,有苦荞和苞谷面粑粑。她把家里省着用的白糖红糖、一罐猪油、一包花生米、一包芝麻全拿了出来,又将阿爸老友来访时带来的一袋核桃拿了出来,劈劈啪啪地砸起了核桃,炒的炒,捣的捣,风风火火拌起了陷。

    阿妈心痛地骂道:“你疯了吗?为了一个中秋节,这么早烙饼子不说,也不想想往后的日子如何过了!”骂着就去抱油罐。

    “这是我在家里烙的最后一次月饼,阿妈您放心,我会加倍赔您糖和油、面的。”淑在说话的时候,手微微颤抖了一下,在苦荞月饼上点的红圆点歪了。

    三

    “强哥,强哥”弯腰驼背不好受,手有点麻了。淑腾出了一只手活动了一下,看看毒辣辣的太阳,轻轻拍打着他的脸叫道。

    “嗯。”他哼了一声。

    为了让他好受一点,她用一只手抓呀抓的,抓了一个被不远处石头阻挡住的小树桩,将它垫在了一块石头上,也不管湿不湿,一屁股坐在上面,把脚伸开了,膝盖垫在他的头下。她将挎包装在怀里,拿出一瓶喝了半截的矿泉水,旋开了瓶盖,用瓶盖给他喂起了水。

    被阻的水从树桩两边过,溅在她的裤子上,一会她就整个人坐在凉凉的水里了。她没有留意到自己坐在水里,把矿泉水装回挎包里时,她才想起包里装着一个月饼。那天烙月饼,烙到后面,油没有了,于是她将盆底剩下的苦荞和苞谷面用勺括拢在一起,勉强烙完最后一个月饼,月饼有点烙糊了。强哥就爱吃烙糊的月饼,他说有一股特别的焦香味儿。

    她不想再烙出糊月饼,暗自下了决心,要离开卯达了,她想让自己在家里最后一次烙的月饼油水足足的,又甜又酥又香,可是,这最后一个月饼,因为油不够,还是糊了。

    将最后一个月饼起锅的瞬间,她的泪簌簌地落在月饼上。她扔了锅铲,蹲在铁三角前呜呜地哭了起来。

    苞谷地约会,她带着最后一个糊月饼去了,可最终,她没有将月饼拿出来。

    中秋节前两天,天蒙蒙亮,水莲一大早就来约她赶集。络腮胡知道淑松口后高兴坏了,他想到集市上买一些过节的东西,好好孝敬一下淑的父母,答谢一下大媒人水莲,随便给淑买两件衣服。中秋节过后,他打算领着淑先回去了,他的公司一日不能没有他,这次出远门,耽误了好长时间,生意虽然损失了一些,但能找到一个让他称心如意的老婆,还是划算的。至于有没有爱情,他才不担心哩,日子是人过出来的,先结婚后恋爱多的是,将来的日子长着哩,他会让淑爱上他的。

    在超市里,一个火腿饼至少五元,有的十几元,而有的礼盒上百元甚至千把元,这让淑倒吸了一口冷气,她不由摸了摸包里的糊月饼,感到了自己的寒酸和悲哀。

    从卯达到集市,有一条简易的拖拉机路,但卯达人一年难以见到一次车影子,倒是下村拖拉机手大树拉着人或拉着东西时常来到卯达村。卯达人精明得很,坐拖拉机比坐微型车要便宜一半,他们赶集,去时下坡,飞跑着走路去,回来时上坡有点累,就搭乘大树的拖拉机回村。

    强将六千元留给双亲,弟弟结婚,要分火塘另过,他让阿爸阿妈用这笔钱给他们盖一栋石棉瓦屋顶的竹篾墙房。他怀揣了二千八百元钱,下决心要到深圳去,发誓不混出个人样不回卯达。阿妈的眼泪没有留住强的脚步,中秋的团聚没能软化他强硬的心。

    在那块长满了刺雪莲的山坡上,一对红头蜂吸引住了他的眼球。带刺的叶紧紧地包裹着茸茸的花苞,绽开的花蕊深紫色,蜂儿双进双出,在紫色的花蕊间捉迷藏。

    就在这漫坡的刺雪莲下,刚满十八岁的她向他献出了初吻,两年后他们高考失利,中秋月夜,冷杉树下他们约会了,她给他带来了烤糊了的苞谷面月饼,羞涩地说那是她烤的。饼子不算甜,油不够,吃到嘴里沙沙作响,但他嚼得香甜极了。想到明天他要到外面打工闯世界,她伏在他的怀里哭了。那夜的中秋月色,好柔好柔,白白的光把大地照得亮亮的,冷杉的阴影是天然的帷帐,两个难舍难分的恋人渐渐地揉合成一体

    回忆是痛苦的,他躺在一棵雪松下,在刺雪莲的陪伴下睡了一阵,不由想起了他们的恋情,八年,抗战不也是八年吗,日本鬼子还不是被不屈服的中国人赶走了!我就不甘心,我们的八年恋情,会在贫困面前崩溃!淑是我的,她早已经是我的人了,我不能就这样拱手让别人把她带走!

    鲤鱼打挺跳了起来,强撒开腿就往村里跑,他要告诉淑,俩个人的力量比一个人强,他要带她到外面共同打拚天下。

    可是淑早早地就随山东大汉到集市买东西去了。淑的阿爸只顾着抽烟没有吭声,阿妈热情地接待了强,还拿出淑烙的月饼招待强。她微笑着告诉强,中秋节过后,淑就随山东大汉走了。

    突然被抽去了筋般,强手里的饼子不知何时捏成了粉末,摇摇晃晃地离开了淑家的竹篾房。

    “孩子”淑的阿妈眼里闪过了痛苦和不安的神色,她担心地叫道撵了出去。

    淑的阿爸威严地咳了一声,阿妈止住了脚步,掀起围腰抹起了眼泪,坐回到大簸箕旁剥苞谷去了。

    四

    “强哥,强哥”淑摸着倒扑在膝上的人的脸,听到他“嗯”的微弱声音,心里滚过了安慰。她从包里摸出糊月饼,想掰碎了喂给强,可她手上一点劲也没有,于是就把饼子咬了一小块,放到了强的嘴里,她希望他慢慢地嚼下去,竟能给自己补充能量,又不能睡过去,她担心他睡着了永不醒来。

    焦糊香味刺激着他,他本能地嚼了起来,伤口的疼痛似乎不那么痛了

    超市里琳琅满目的月饼刺激了淑,她突然间觉得包里的糊饼子重了起来,心随着火烧火燎了起来,喉咙干得要命,她二话不说就往外跑。

    络腮胡被她的神态吓了一跳,把手里的东西随手塞给水莲,就追了出去。

    淑扑在一个小饭馆门口的水龙头上“咕咚咕咚”猛灌水。

    络腮胡赶忙在隔壁的小卖铺里买了瓶矿泉水,递给淑说:“别喝生水,会得病的。”

    淑将嘴角的水珠抹去,淡淡地说:“没事的,我们山里人惯于喝冷水,上山砍柴,下地干活,渴了,就喝山泉水,从没有得病的。”

    “那是山泉水啊,这里却是自来水啊!”络腮胡指了指水龙头说。

    淑手里拿着矿泉水,低着头不说话。

    “淑,我们去服装店吧。”络腮胡说着就往服装铺子方向走。

    “对不起,我想回家了。”淑说着就往停车场方向走。说不清为什么心慌心跳,她要回卯达去,急于去找她的强哥,她是强哥的人,她不能抛下强哥不管。

    络腮胡的手机响了起来,里面传来水莲生气的声音:“你们在哪儿?”

    “在车站,淑说什么也要回卯达去,你快来!”络腮胡急急地叫道。

    拗不过淑,他们的赶集早早散场。坐在微型车里,拿着几盒月饼的水莲不时瞄一下淑,但见淑一脸的漠然,心里嘀咕着,弄不清她为何突然变卦了。

    “淑,听说下个月咱卯达村也开通手机信号了。”水莲无话找话。

    “哦。”淑淡淡地应。月夜,冷杉树下,强给她看他的二手货手机,手机屏幕上是她带笑的头像。

    强拥着她说:“他乡之夜,尤其月圆的时候特别想你,那时多么想咱卯达村也能通手机信号,哪怕听听你的呼吸声也好啊!”

    “好啊,卯达有手机有信号了,以后跟家里联络就方便了。”络腮胡见水莲受到淑的冷落而尴尬,连忙插话道。

    出集市不远,车刚转了一个弯,就见一群人围着桥,人声嗡嗡,出事了!司机停了车。大家都好奇地围过去看个究竟。

    “大爹大妈,叔叔婶婶,哥哥姐姐,大家行行好,帮我救救人。”大树坐在箐沟里的一蓬草上,举起血淋淋的手向围观的人群呼救,他的身边躺着三个已经死去的人,倒翻的拖拉机下,不断发出呻吟声。

    淑的阿妈是下村人,与大树有着拐弯抹角的亲戚关系。一个月前,大树为卯达村一户人家拉石棉瓦,来到她家歇息喝水,大树高兴地说,自己贷了款买了新拖拉机。

    看到车祸的惨象,淑哭了起来。

    络腮胡和不多的几个热心人开始了紧张的救人。箐沟里没有手机信号,那个忙着手机拍照的交警将车开到有信号的地方,拿着手机讲了好长时间。

    身边的三个死人是大树从沟里搬到水边的,情急里大树根本不知道自己也受了重伤。这三个死人树认识,他哭着哀求熟识的拖拉机手将死人送回家去,可是没人响应,无奈的他将运尸费出到一千元,于是有人主动来搬尸体了。

    强出了车祸,被拖拉机压住了右半身,生死难料,除了他外,还有两个卯达人也被压在拖拉机下。从水莲的惊叫声和问询声里,络腮胡大体知道了怎么回事,他让水莲搭一辆微型车回卯达通知出车祸的人家。

    “淑,你行吗?”不知过了多久,络腮胡淌水过来了,关切地问“我来换你。”

    “不用,我能行。你快去帮大树救人吧。”淑头也不抬,用小口咬着糊月饼喂给强。

    “这样长时间坐在水里,你会落下病的。”络腮胡搬了一块石头,要垫在淑的屁股下。

    淑摇了摇手。双脚麻木,她不能也不想动,唯恐自己一动让强不舒服,她又旋开了矿泉水瓶盖,给强喂了起来。

    络腮胡一筹莫展之际,一辆吊车和一辆救护车相继开了过来。

    “强哥,你得救了!”淑哭着说。

    五

    强的右手臂骨折,右脚膝盖粉碎性骨折,右腿膝盖与小腿肚之间没有了肉皮,白骨阴森森地裸露着。

    镇医院里医生们一溜小跑着抢救病人。医生匆匆忙忙处理了一下强的伤口,将他裂开了口的右脚面缝好了,就不再搭理强。淑急得求医生,但医生们根本不理她。医生们要忙着救治濒临死亡的伤员,尽管这样,还是有一人刚来得及抬上手术台就死去了。

    镇里的领导来了,医院里的哭声更响了。

    午夜,强的阿爸和弟弟风尘仆仆赶到。阿爸搂着强老泪纵横,弟弟无声地去找医生,有一位医生匆匆来看了一下,说强没事的,说完就匆匆去了。

    第三天,强被转到了县医院。医院要强家里交押金一万元,他们交不出,就要他们先交五千元。强留给阿爸的钱,扣除了镇医院的药费,阿爸和弟弟怎么也凑不齐押金。强说他身上带着二千多元,可是弟弟搜遍了他全身也不见钱影子。

    这天是中秋节,县城里大街小巷都弥漫着节日浓浓的气氛。淑躲在角落里哭。哭了一会,她站了起来,擦去了脸上的泪,又到水龙头下洗了脸,就去找络腮胡。

    医院小花坛的万年青树下,淑问络腮胡:“你说过的彩礼一万元还算数吗?”

    “算数!”络腮胡毫不犹豫地回答。

    淑两行热泪夺眶而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