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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天竺县的美人桥因水泥质量问题被车和人群压得坍塌了。黄文宝想从银行查找到水泥厂的一些问题和线索。
在天竺县县城里第三条商业街的路口处,黄文宝看到了一座白色的六层楼,在白楼一层的大门上方,有一个挺大的牌子,上书几个绿色大字:中国国商银行天竺县支行。宽敞的大门是茶色玻璃的,墙是白色的瓷砖通体铺成的。装修嘛,与北京的银行相比,应该说是比较简陋的,但是,与三条简陋的商业街相比,就算得上讲究了。
黄文宝独自从白楼的玻璃大门走进去,他听郑直说过,这是林琳的工作单位,他真的希望林琳甜甜地叫着“黄书记”迎出来,那时一定有作为领导的成就感。
银行的一楼是营业厅,厅不很大,大约能够容下十几个人;一个穿绿色制服的保安懒洋洋地坐在大门口的桌子后面,晒着太阳,他的眼神呈游离状,一副似睡非睡的样子;营业柜台里面,没有看到林琳,只有一个年老的女营业员,在看报纸,她的穿着很随便,看来这天竺县支行是没有银行行服的。营业厅的地面是一种用当地的石材铺成的深粉色、光滑的石地面;营业柜台也是贴着这种石材的石柜台;柜台上是有机玻璃的隔断,把营业员与顾客隔离开来;柜台上,玻璃隔断下面,分别挖了几个小坑,营业员和顾客通过这一个一个的小坑,交换货币与票据;而在玻璃隔断的中间,基本上是人体头部的位置,分别开了几个小空,用于营业员与顾客的交流。这大概是银行出于保安的需要设置的,但是,在中国这样一个社会主义枪支管制的国家,尤其是只有弹丸之地的天竺县县城花很多钱搞这种保卫措施,又有多少实际意义呢?黄文宝不屑地摇了摇头。
黄文宝趁门口的保安员没有注意,直接上了二楼。还没有看到银行的办公室,却先听到了男女齐唱的歌声。
“1979年,那是一个春天,有一位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划了一个圈,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地聚起座座金山”这是由著名歌手董文华首唱的春天的故事,是一首很好听的歌。
黄文宝记得1997年7月1日,他在部机关党委作宣传干事时,在部机关组织了一场“庆祝党的生日,欢庆香港回归”大型文艺演出。他所在的机关党委,便是以这首歌参加汇演的。当时他和同事们站在租用的广播剧场舞台的中央,放开嗓子唱得可起劲了:“1992年,又是一个春天,有一个老人在中国的南海边写下诗篇,天地间荡起滚滚春潮,征途上扬起浩浩风帆”
这首歌在歌颂邓小平同志丰功伟绩的同时,也反映了改革开放给中国大陆带来的新变化。
“这帮家伙,不去拉存款、不去放贷款、不去清逾期,唱那门子歌儿呀!”黄文宝自言自语道。
改革开放,特别是中国实行社会主义市场经济以来,中国除了神话般地崛起座座城,奇迹般地聚起座座金山之外,中国金融行业及银行的经营模式也发生了深刻的变化。随着众多股份制商业银行的成立,银行已经由原来的垄断行业,转变为竞争行业;银行也由政府下属机构、财政的钱袋,变为了金融企业;银行的信贷部门也由原来的权利分配部门,沦为了市场营销部门;银行的行长对于企业来说,也由管资金供给的财神爷,变为了金融服务的高级推销员。但是,这种变革,对于像国商银行这样的国有独资商业银行来说,变化得还不明显,尤其是对罗善银领导下的国商银行天竺县支行来说,这种变化似乎就更加无法体现。
顺着歌声,黄文宝找到了二楼会议室的门口,从木门的玻璃窗探头向室内望去,原来会议室里,红男绿女的三十几个人正在排练节目:一个指挥在前面,二十几个歌手在对面,旁边还有四个身着军装的小伙子,手拿乐器,在伴奏。那站在歌手最边上的矮个子男声,三十四五岁的样子,矮胖的身材,很糙的黑皮肤,眼睑黑糊糊的,大概是觉睡得太少的缘故。黄文宝认出来,他是天竺县百货公司的管户信贷员:李鹤,此时在他的脸上也看不出面对百万烂帐时的苦恼,也可能是施了淡装的缘故,倒显得红光满面的;而那站在歌手中央的,是林琳。她此时显得更加漂亮了:个子高高的,很丰满、很圆润;皮肤很滋润,很白皙,象奶油一样的颜色;一头综色的披肩发,柔顺得瀑布一样地披散着,并且随着她的每一动而变换着形态,象美人河那一波一波的涟漪一样动人;一张圆圆的大脸庞,圆润而线条清晰;一对大大的眼睛,不知道是因为略有近视,还是因为那大大的双眼皮,天生就不能完全睁开,让人在她的那一对大眼睛里,似乎总感觉到一片朦胧,一丝幽怨;高而俏丽的鼻子,线条清晰而圆润、丰满的嘴唇,像意大利的那尊维纳斯雕塑。
指挥是个年纪不小的男人,这个人,如果伸直了腰板,身高足有一米七八,只可惜的是:他的腰却总是不肯直起来,缩头勾背地站着,使得身上的燕尾服,看起来倒像是穿了女人的裙子一样,饶在腰间。他的眼睛很大,却总是不敢直视别人的脸,一对大眼珠子,总是在别人的下巴以下打转转;笑容总是挂在他的脸上,露出一口稀疏、黑黄的大呲牙;他微笑时,大眼珠子转得很快,腮上居然还露出一对大酒窝,加上他那一头茂密但却花白了的头发,总让人感觉出一副奸臣相。这原来是罗善银,国商银行天竺县支行的行长。
“再来一遍,我们一定要在这次国商银行全国文艺汇演中,拿得名次。展现我们天竺县人民的风采,也展现我们国商银行天竺县支行全体员工的风采。”罗善银用胸腔共鸣发出的声音高声鼓动着,说罢左手平指众歌手,提醒他们精神集中并且先不要出声,右手的食指和拇指捏着一根细细的指挥棒,指向乐队。此时,大家全都屏住了呼吸,会议室内也鸦雀无声。突然,罗善银一甩花白的长发,右手的指挥棒在空中划了一个漂亮的弧线,四人乐队同时准确地奏响了乐器。音乐响起来,只见那罗善银拿指挥棒在空中点着音乐的节拍,待到歌手应该发声时,他把大嘴巴突然张开,示意歌手发声,左手同时也潇洒地舞动起来。在他的指挥下,演出又开始了:“春天的故事,春天的故事”
“想不到这罗老头子,贷款放得不怎么样,音乐细胞还不少!”黄文宝自言自语地调侃道。
春天的故事唱完了,罗善银从燕尾服内兜里套出白手绢,擦擦满脑门的汗,继续用胸腔共鸣音大声叫道:“大家歇歇,林琳和李鹤不能歇。你们两个再把我编的小品:国有商业银行支持企业大发展彩排一遍。”
黄文宝暗自叫苦:一来不知道罗善银这自编自导的文艺节目何时是个头,二来又不好竟直闯进去搅了大家的场子,影响了自己的领导形象。好在下面是林琳出场演节目,有了几分好奇心,黄文宝才又静下心来,继续站在门外观看:此时,林琳换上白上衣、兰色短裙首先出场。她用带有郑直那种京腔的普通话说道:“天竺县水泥厂,是我们天竺县的标兵企业,也是我们天竺县支行重点支持的企业”
“停、停!”罗善银叫道“不是已经把水泥厂改成漆器厂了吗!怎么还说水泥厂!”
“是的,桥都塌了,水泥肯定有问题,还啥子标兵企业呦!”李鹤也向林琳敲边鼓。
“我说顺口了!总不由自主地说水泥厂!”林琳红着脸辩解道。
“桥塌了,水泥有没有质量问题,跟我们银行没的关系!接着来!”罗善银对大家喊道。
林琳继续表演起来:“天竺县漆器厂,是我们天竺县的标兵企业,也是我们天竺县支行重点支持的客户。在我们支行的资金支持下,天竺漆器远销到了全国。”
李鹤穿着豆绿色的制服,一身工人打扮重新出场了,他手里拿着一份合同,对林琳说:“林行长,我们厂今年的货款被拖欠的狠了,三角债太严重了,职工工资都没的发了。所以500万元贷款没的钱还了。你给我们想个法子嘛!”
“天竺县水泥厂不漆器厂”林琳意识到自己的台词又背错了,改口之中,引起了口吃,自己先羞红了脸。林琳的再次失误和窘态,引来了全场的哄堂大笑。
“怎么老水泥厂、水泥厂的!”罗善银不满地说道:“下面的‘天竺县支行看到企业资金困难,不但没有催收贷款,在为500万贷款办理了借新还旧手续以后,在上级行的同意下,又发放600万元新增贷款用于漆器厂生产资金周转和职工发工资’的情节不准再错了!更不准再水泥厂、水泥厂的了!”
“这是什么破小品呀!漆器厂还不了贷款、发不出工资,不通过变卖抵质押物或者向担保单位要钱来还,还居然办理什么借新还旧,又新增贷款600万元。银行已经都是金融企业了,还一天到晚支持这个发展、支持那个发展呢!这是什么经营思想呀!这不是把国家的钱往黑洞里扔吗!?”黄文宝在门外骂道,终于,他忍无可忍了,敲了会议室的门。
“呦,黄书记!您怎么大驾光临啦!”罗善银热情地迎出门来。
“罗县长不是让我分管经济工作嘛,天竺县就你们一家银行,我自然要多跟你罗行长聊聊啦!”
“哪里、哪里,是我跟黄书记汇报得不够。我要检讨自己呦!”罗善银一边寒暄,一边右手搂肩、左手牵手地把黄文宝拉进自己的办公室。
“好气派的办公室嘛!比我们当县长、书记的强多了!不愧是国商银行,果真才大气粗呀!”进到罗善银的办公室,黄文宝惊愕地叹道。“
这是一间五十多平米的办公室,中间用一个实木百宝格隔开,里面办公、外面会客。两扇窗户已经由原来半截墙、半截玻璃的旧款式,改为了落地式的飘窗,再配上乳白色的亚麻布窗帘,显得很气派和雅致。办公室的地面上铺着猩红色的地毯,地毯的毛很厚,黄文宝用脚碾了碾,还好,没有奢侈到用纯羊绒地毯,是化纤的;罗善银的办公桌是宽大的老板台,老板台上居然放着一台ibm奔腾三电脑,一条电话线经过moden连接到计算机上。
“想不到罗行长还能够上网!?在偏僻的天竺县总揽世界信息。”黄文宝叹道。
“我们国商银行在全国都有局域网的。我们天竺县支行支持企业发展、帮助县里脱贫致富的经验材料,都是通过局域网e-mail给总行领导的。总行领导再批复了:”好‘,又e-mail给我们。“
百宝格上放着的木碗、木笔筒和木雕吸引了黄文宝的视线。他拿起了一只木碗,碗很轻,很薄,外边有漆,呈大红色。他又拿起了一个笔筒,笔筒很重,是一根整树干挖出来的。
“天竺漆器。是我们天竺县漆器厂自己生产的,天竺县漆器厂是我们支行支持的重点客户。我们刚刚又给他们新增贷款600万元。”罗善银说。
“林琳和李鹤演的小品,原来都是真事?”黄文宝放下手中的笔筒问道。
“您看到我们的节目啦?见笑、见笑。”罗善银颇有几分得意地说。
“那国有商业银行支持企业大发展的小品里说:贷款还不了,办理借新还旧是什么意思?”黄文宝问。
“借新还旧是我们国商银行的一种贷款操作方式。”罗善银解释道“企业贷款还不了,可以在我们这里重新签一份合同,把贷款期限作一下调整,再按照现在的日期,确定一年或二年的期限,一切的问题就迎刃而解了:企业的贷款不致于罚息,我们的银行贷款也不致于逾期,我们支行的不良贷款率也不致于上升。”
“那贷款再到期,企业不是依然还不了贷款吗?”
“还可以再办理借新还旧。”罗善银轻松地说。
“再到期呢?”
“再办理借新还旧。”
“什么时候是办理借新还旧的终点呢?”
“终点吗?”罗善银思考起来“目前,我们支行的三十几户企业,还都没有到过终点呐。”
“你预计终点会怎么样?”
“我想,但不一定正确的,借新还旧的终点应该是企业全部还清贷款,或者企业经国家批准破产。”
“这么说,实质上企业借钱是根本不用还的!看来,在国商银行工作比较舒服。贷款放好放坏都无所谓的。”
“哪里,哪里,我们国商银行每年都有不良贷款考核指标的。不良贷款率超过25%,是要扣整个支行奖金的。”罗善银诉苦般地说道。
黄文宝发现罗善银会客用的沙发是牛皮的,很宽大,他放松了身体往下一坐,身体舒舒服服陷进沙发里,感觉好极了。
“你这个茶几是什么材料制造的?我这辈子还真的没有见过!”黄文宝好奇地问。
只见眼前那四方型的茶几通体呈玫瑰红色,每一边都有一米余,摸起来材料应该是石质,奇怪的是那被抛光的石材表面的花纹,分明可以看出是海藻、海星和沙虫。他仔细敲敲桌面,想确定一下这石材是人工合成之物,但是,看来看去,从其材料的硬度、温度和完整度判断,这茶几绝对是用真正的石头做成的。海藻、海星和沙虫融和着沙土变成了石头,这应该是多少年前的东西了?这个茶几里面应该包含着多少沧海变桑田的历史了?难道罗善银办公室里的一个茶几,也可以当作文物吗?
黄文宝想着,心里忽然莫名其妙地产生了一点自卑感:同样是人,看来生活的质量相去是甚远的;同样是在山沟里面生活,生活的感觉也会有天壤之别的呀。
罗善银见黄文宝摆弄着茶几发呆,急忙说道:“我应该检讨,黄书记已经过来几个月了,我还没有把我们天竺县的特殊物产详细向您汇报呢!”
“你是说这玫瑰色的海藻石是天竺县生产的?”黄文宝诧异地问。
“就在黄草墚乡的神甸子村附近。听说,你们的郑县长和我们行的林琳还亲自考察过那里呢!”
正当罗善银拉着黄文宝准备细细汇报海藻石的来龙去脉的时候,突然有人闯进门来,大叫道:“是谁跑到老子子的一亩三分地来了!”
黄文宝被这突如其来的雷鸣般的声音吓出了一身冷汗,心想,上次在逍遥楼因为和小妹喝花酒,莫名其妙地挨了一顿拳脚,这次到国商银行还没有敢问水泥厂的事,更没有涉及水泥质量与美人桥坍塌的关系,就不知又惹恼了哪路神仙!
二
黄文宝正在发蒙的当口,贾大林胖大的身躯也呼地陷落到真皮沙发里面,他一边拿出中华烟,一边对黄文宝嚷嚷道:“我的黄书记,您查我们银行,怎么也不跟我老哥打个招呼呀!听到你来的消息,我急忙赶过来啦!”
“我是来参观学习的,岂敢惊扰你贾县长。怎么郑县长也来了!看来,天竺县是太小了,我们走到那里,都会有人注意、都会有人汇报行踪呀。”黄文宝招呼道。
“罗县长让我协助你分管经济,黄书记来了,我郑直岂敢不到!”郑直玩笑道,他坐下来的时候,也对罗善银的四方茶几发生了兴趣:“这可是无价之宝呀!”
“什么无价之宝呀!就是一般的土石头,就是你们读书人喜欢这玩意。我们总行的张主任再三叮嘱我,让我帮他买两个回去。这不,我昨天已经让我的司机开车去白沙市的火车站,发过去啦!”贾大林炫耀式地快人快语道。
“这得多少钱一个呀?”黄文宝问道。
“什么钱不钱的?老兄我送你黄书记一个,怎么样?”贾大林继续大咧咧地说。
“我们那里有您老哥钱袋厚呀,我也想知道多少钱一个。一来自己想买一个,二来看看能不能拿到北京卖去,作为帮助天竺县脱贫致富的一个项目。”郑直认真地说。
“还是郑老弟心细,不过价格嘛罗行长,多少钱来着?”贾大林望着罗善银问道。
“不贵、不贵,才三千元一个。如果你们要,我找石艺厂厂长商量,可以便宜。石艺厂也是我们天竺县支行支持的一个企业,如果没有我们国商银行,也就没有石艺厂的今天。”罗善银唯唯诺诺地说道。不知是见了贾大林这位总行领导,还是此时办公室里县长、书记的太多了,罗善银突然羞涩起来,大眼睛飘忽不定地转来转去,腰下弯得更多,没有了刚才排练节目时,那指挥若定的风采了。
有时细想来,人也真是一种很奇怪的生命,他在社会上本能地扮演着各种角色。几乎谁都在领导着别人,也几乎谁都被别人领导着。领导别人时尽可以耀武扬威,被别人领导时却尽量地低声下气。
罗善银用天竺县的漆器木碗给大家泡了天竺野茶,茶的清香立刻盈满了众人的鼻孔。在喝罢那清冽的茶水之后,黄文宝问道:“刚才听贾县长说,你的司机到火车站送茶几。你那司机二黑子,不是已经被你开了吗?怎么又有司机了?”
“不是罗县长为了我四处跑钱方便嘛,从县政府给我派了一个司机,叫:罗蛮子。这回不用我支付什么费用了。不过,这罗蛮子开车真叫猛,连我都有点发憷。”
“找司机怎么也不与我们基层行商量嘛!那罗蛮子开车好凶噢,听说还出过事情的嘛。”罗善银做出关切的神态说。
“作家王朔不是说嘛:”我本流氓我怕谁‘,爱谁谁,我就不信:他罗蛮子也是拖家带口的,他就不怕丢小命?他不怕,我就不怕。这叫不入虎穴焉得虎子!“
“看,贾县长还文邹邹地侃起来啦!”郑直调侃道。
众人饮罢几碗茶,黄文宝问道:“你们二位怎么到这里来了?不真是怕我查银行的帐吧?”
“银行是经营最规范,最不怕检查的地方。罗行长,对吧?”贾大林望着罗善银说道。
“是的、是的,人民银行、审计局、税务局,每年都来查我们。从来没的问题。”罗善银说。
“我看,拿了帐本,黄书记也查不出什么来!”郑直玩笑道。
“对,我看也是。黄老弟整个一个党政工团出身,跟我这拿枪把的,没有多少差别。查帐还得郑直呀,他可是会计科班出身。”贾大林也赶紧找一点便宜。
“跟你们在一起,我早把脸皮磨厚了,别人说啥也没有什么,说好没用,说坏没用,只有自己知道自己的半斤八两。只是不要忘了我还参加过会计专业的研究生班学习呢,虽然没有学位,文凭呢,国家也不承认,但是,必然学了一点会计知识吧!”黄文宝说道,这事要放在刚到天竺县来的时候,他已经要与贾大林理论理论,还要与郑直比试比试,但是,现在他只是淡然一笑。看来,美人河的山山水水、是是非非的确把他磨练得豁达、大气了。
“看国商银行财大气粗的,你们天竺县支行每年利润一定很多吧?”郑直试探着问罗善银。
“没的利润。”罗善银很坦然地回答。
“亏损!”郑直惊讶道。
“是的。”罗善银依然很坦然地说。
“亏多少?”
“每年五百多万。”
“累计亏损呢?”
“三四千万了。”报出这个数字来,罗善银依然很平静。
“那怎么还有费用资金呢?”
“郑县长,银行和你们企业不一样的。你们企业是经营产品,亏损年头多了,资金自然困难;而我们银行是经营资金的,产品就是资金。有产品就有资金。当然不愁没的钱用。”罗善银颇有几分自得地解释道。
黄文宝听了叫道:“那出现挤兑的时候,天竺县的老百姓就像那天游行一样,都来国商银行门口提款,你该怎么办?”
“这是共产党的天下,不可能出现挤兑的。”罗善银自信地说“真的出现挤兑,黄书记、贾县长,还有郑县长难道会不为我们天竺县支行酬款子嘛!我想上级早开着警车给我们送现今来了!要多少有多少!”罗善银说着说着竟然得意地笑起来,那笑声不阴不阳的,让人听着很不舒服。
罗善银的话弄得三个北京人语塞起来。办公室内出现了冷场和尴尬的气氛。
郑直见时候不早,赶忙起身对黄文宝和贾大林说道:“我看,银行的话题太沉重了。贾县长,我们还是按照罗县长的指示,拉着老黄去水泥厂吧。”
“噢,原来你们是拉我去水泥厂的?”黄文宝说。
“是呀,我和老贾转了几个圈,才在国商银行找到你!”郑直搂着黄文宝的肩,带着几分亲昵地说。
“水泥厂是我们天竺县支行重点支持的企业,情况我很熟悉,我陪领导们一同去。”罗善银也起身,很是热情地说。他的话音未落,老板台上的电话铃声突然响起来。罗善银又赶忙伸直背,小跑着去接电话。
“哪一个?”罗善银问道“噢,是人大,是何主任!有什么吩咐?石艺厂还要贷款?不过没有人给他们担保,我很难办呀!信用放款?哎,它的信用等级不够,不能够发放信用贷款的!上次怎么放的?上次上次,嗨,我怎么跟您说呢?那些评级数据有的可以自己调,有的不行!怎么?现在要我过去?不过,我还要陪总行的贾县长。噢,当然是您的指示更重要,那好,现在,我马上就去石艺厂。”
罗善银放下电话,苦笑着对贾大林说:“抱歉呐,人大何主任关于贷款的事情非要我现在过去。这些地方领导,我们一个小银行是不敢得罪的。国商银行已经是国有商业银行了,但是,在我们天竺县,行政干预厉害得狠!我只好先外后里,让李鹤陪你们到水泥厂视察,我改日再给领导们汇报了!”
“看来,这国商银行天竺县支行跟政府的钱袋差不多!我在总行倒没有这个感觉。”贾大林无可奈何地牢骚道。
三
贾大林乌绿瓦亮的沙漠王子越野车沿着泽女道出山的方向直行,饶过一座山,山势渐缓,左侧的美人河也距离山路不足两米高了。泽女道的右侧出现了一个坝子,顺着坝子右拐之后,出现了一条宽阔的土路,路的两侧建着民房。那两旁的民房石墙灰瓦,依着山坡而建,错落有秩,映衬着高山绿树,那景致和情趣,不亚于江南小街。这便是天竺县的罗湖乡。
“你们知道我现在想干什么吗?”车上,郑直问道。
“咱们三个,就你老弟城府深,我们怎么猜得出。”黄文宝睁开惺忪的睡眼,打个哈欠,懒懒得说。
“不是林琳,就是美梅。只是想到哪一段了,我猜不出。”贾大林倒来了精神,说道。
“当着罗师傅,怎么还这么没正经。”郑直用眼睛看一下开车的罗蛮子,对贾大林使个眼色说道。
“没的什么,没的什么,领导的话,我一贯当作耳旁风的。这边吹过来,那边冒出去。这是我们司机的规矩。”罗蛮子一边开车,一边回头列嘴笑笑,说。
“我是想,停下车来,把这小小的山城美景画下来。‘江南小街润如酥’,太美了”郑直望着窗外,有点忘情地说。
“没的什么意思,前面就是灰土土的山和灰土土的树了。”罗蛮子插嘴道。
果然,沙漠王子一拐弯,刚才的美景便已经荡然无存,那因美景而引发的内心的审美感受,也顿然消失。在土路的前方,天竺县的青山失去了灵秀,变成了灰土土的。天竺县的绿树也失去了绿色,也变成了灰土土的;车开过时,扬起的漫天尘土,让蓝蓝的天,白白的云失去了山里的清澈,也仿佛被弄成灰土土的模样了。
在山右侧的坝子上,有一堵长长的围墙,围墙内高耸着三只巨大的烟筒。
坐着后排一直没有开口的信贷员李鹤,说话了:“这就是天竺县水泥厂。一直是我们支行支持的重点企业。”
“这水泥厂也太污染环境了嘛!”黄文宝一下车,便感叹道。此时,那辆乌绿瓦亮的沙漠王子已经被一层厚厚的尘土蒙了起来,像刚从泥水里爬出来的水牛一样肮脏而没有生气了。
天竺县水泥厂左右对开的两扇大门是用铁管焊制的铁栅栏门,门很宽,足够两辆大解放货车对开通过。门口左侧墙壁上的工厂名牌也是脏兮兮的,让三个北京人吃惊的是在工厂名牌的旁边还有一块半米见方的铜牌,铜牌上赫然写着:“国家级科技成果推广计划示范企业”
“噢,原来你们每年往我们总行报批贷款规模的项目就是这样的企业呀!”贾大林似乎看出了名堂,大声叫道:“原来什么成果推广呀、什么星火燎原呀,都是这些骗人的东西!”
“话可不能这么说!”郑直赶紧打断贾大林的话“国家火炬计划、星火计划、科研计划,可是立了一大批好项目。连我们现在使用的瑞星杀毒软件还是九十年代的火炬计划项目呢!”
“而且,原来的天竺县水泥厂是申报的高立式窑改造项目,本身也的的确确是科技成果的推广应用。”黄文宝也补充说。
“这在当时,是我们天竺县唯一能够还本付息的生产企业。”李鹤赶紧汇报着。
“这么说,水泥厂目前没有银行贷款了?”郑直问。
“有,还有五千多万呐!”李鹤回答道。
“那怎么还还本付息了呢?”贾大林接着问。
“看看,刚才在罗行长的会议室,你们哥俩还挤对我看不懂帐!原来你们连这么一个小问题还没有搞明白。他天竺县水泥厂就不会把贷款还了再贷嘛!他天竺县水泥厂就不会还一百万再贷一千万,用新增贷款还本付息嘛!”
看到郑直、贾大林悻悻的样子,黄文宝说罢,不禁开心地大笑起来。大家在欢声笑语中沿着上行坡道,走进天竺县水泥厂。但是,与三个北京人的欢声笑语形成反差的是,天竺县水泥厂里静悄悄的,机械没有轰鸣、烟筒没有冒烟、厂区里也见不到一个人影。大家倒不知道是应该径直进去,还是应该等待来人了。
“我是通知了何厂长的!”李鹤见到这番情景倒是感觉出了几分尴尬。
黄文宝不由分说带着大家径直走了进来。
这水泥厂是依山而建的,办公楼建在靠山的一侧,是两层的简易楼,厂房建在开阔地上。厂房呈长方型,足有近千平方米,内部很黑暗,几台高耸的大搅拌机和传送装置全部静悄悄地停在那里。厂房的里面一侧堆着成袋的水泥,应该说库存不多。
“这点机械设备和库存那里值五千万呐!一会儿,何厂长来了,我要好好翻翻帐本!”黄文宝自言自语道。
“实收资本有多少?”郑直问李鹤道。
“十六万。”李鹤平静地回答。
“只有十六万!”郑直和黄文宝齐声惊诧道。
“县财政没的钱,自有资金投得很少嘛。”
“那,你们怎么给了五千万贷款!”黄文宝问。
“对,你丫怎么给他们放那么多贷款?”贾大林也听出其中的问题,附和着问道。
“最早地给了科技开发贷款一千万,而后给了流动资金二千万,再而后,又给了技术改造贷款二千万。不过,没有我自己放的。”李鹤熟练地汇报着。
“还过没有?”郑直问。
“第一次的一千万科技开发贷款还了的,但是,之前,先给了他们二千万的流动资金贷款。”
“我都整明白了,水泥厂水用流动资金贷款中的一千万还的第一笔科技开发贷款!”贾大林叫道。
“那,总共应该是四千完贷款余额吗?”黄文宝说。
“科技开发贷款还了,又增加了流动资金贷款一千万元。”李鹤解释道。
“这么说,实际上水泥厂这五千万元贷款一直在使用,一直留在了企业?”
“对的。贷款到期,要么就办理借新还旧,要么就通过增加新贷款归还老贷款了。”李鹤说。
黄文宝沉吟片刻,说道:“于是,银行帐面上没有不良资产,企业也不欠息。但是,最终企业成为一个空壳的时候,大家还不知道!”
郑直也突然顿悟一般地说:“我感觉企业的债务对银行来说,像一根冰棍。如果你不在冰棍化之前去吃、去讨债,债务这根冰棍就会化没了!”
“问题在于,银行和企业串通一气,冰棍已经化光了,双方都假装不知道!”黄文宝愤怒地大叫道。
“最终吃亏的是谁呢?”贾大林问,他的脑子还没有转过弯来。
“当然是国家,最终自然就是存款人!”郑直一针见血地说。
看完车间,大家一边议论一边走上办公楼,一层是几个办公室,屋子很简陋,办公桌椅也很破旧。顺着架在外墙边上只有一米见宽的铁梯子爬上二楼,却发现一个大会议室。会议室摆放的几十把长条椅,款式、木料都已经很陈旧。会议室前面的墙上有一块十余米长的黑板,黑板上写着:“为天竺县脱贫致富大干每一天!”
在会议室旁边,里侧还有一个小门,正当大家好奇地准备推门看一看的时候,门却“吱呀”一声开了。一个人影晃了出来,他一边向外走,一边对不速之客高声叫道:“干啥子?”
“找你们何厂长!”李鹤大声回答。
“没的人!”
来人是一个走路颤巍巍的老头子,花白的胡子足有半尺长,脸上的皱纹像枯松的皮一样多,只是因为山里人寿命长,三个北京人不敢贸然判断他的年龄。
“干啥子?”长胡须老者依然问道,看来,他的耳朵有点背,刚才根本没有听到李鹤的答话。
“这大概是看门人,以前听别人说过,只是没有见过。”李鹤对三个北京人介绍道,而又对老者大声说:“北京来的县长、书记,要找何厂长!”
“没的人!”老者回答道,他的眼腱和眼皮下垂得很厉害,那下垂的皮肤硬是把他的眼睛变成了三角形,或者更准确地说,是下垂的眼皮还给他的眼睛留出了一个三角形的视窗。
“人呢?”黄文宝大声问。
“钱,让他们糟光了。狗日的们。”老者不知道把黄文宝的话听成了什么,所答非所问,但是,却怒气冲冲的。
“他们是谁?”郑直也大声问。
老者用三角眼看一下郑直,说:“我留辫子的时候,还没有这帮狗日的。”
“您还留辫子?!得,看来,这老爷子是1911年以前生人!清朝人!大概九十,准有了!”贾大林很聪明地说。
正当大家对着长须老者无可奈何的时候,水泥厂大门外面,突然传来狗叫声。一个年轻的女子,突然出现在大家眼前,仔细看时:她只有二十七八岁的样子,白皮肤,标准的瓜子脸,脸盘并不大,可眼睛却不小,由于睫毛生得长,眼睛的每一次眨动,都让人感觉,仿佛在她的眼睛上,生着一对小扇子,总是忽闪忽闪的,甚是动人。她的个头,大约有个一米六几,身材很苗条,以致让人感觉有点瘦;可她胸前的那一对尤物,虽隔着衣服却依然是圆鼓鼓的,把个蓝色的软棉布上衣,顶出两条异常优美的弧线来。
“美梅!你怎么来了!”三个北京人不约而同、异口同声地叫道。
“高主任咋过来喽?”李鹤也好奇地问。
“罗县长让我叫你们回去。”美梅看一眼李鹤,想说的话又咽了回去。等李鹤下楼进了卫生间之后,美梅又说:“中纪委派人来了,组成了专案组,专门审查美人桥及水泥厂的问题。罗县长让你们别在过问水泥厂的事了。”
“这是罗县长的美意。不希望我们三个陷进了,更不希望我们陷深了出事!”郑直似有几分感悟地说。
“可是,成绩也没有我们的了!”黄文宝颇有几分遗憾地说。
“中纪委比我们更是共产党。我看,咱们也别搅和了!”贾大林此时到知难而退了,他已经忘记自己还没有写过入党申请书了。
“今天,县里的领导全与中纪委的同志见面去了,还包括罗善银和何厂长。”美梅说道,当看到三个北京人表情异样的时候,美梅又赶紧补充道:“对不起,你们三位当然也是领导。只是中纪委的同志来得突然,事前也没有通知我们,等我晓得你们去向的时候,你们已经走了。所以,我才追到水泥厂。”
“他们在哪吃呢?不是在美人楼吃穿山甲吧?”贾大林咂着嘴巴问道。
“中纪委的同志不肯到美人楼吃饭,说要廉洁。但是,廉洁也不能够在地摊上吃呀,不安全呀。我把他们安排到逍遥楼了。”美梅说道。
“那,我们现在怎么办?”郑直盯住美梅的两扇睫毛问道。
“当然是赶到逍遥楼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