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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叫秦舒,十八岁,在h城一个没有名望的职业中专读书。十三岁开始,羡慕简单的人生。那一年,父亲和母亲离婚,离婚没有任何仪式。据说只是在某页不像样的纸张上签上自己的名字,签了字就表示这两个男女不能再在同个屋檐下生活。他们离婚的理由,我不知道。大抵是不想在一起了。就像我,十三岁以前,我和对面家的尘尘关系一直很好,十三岁以后,我们成了陌路人。有些事情似乎是寻不得像样的理由,只是忽然而已。
在人群中隐没淡出的感觉很适合我。十三岁以后,我已经学会了很多技巧。不露痕迹地从蛊惑中悄然地抽身而出,不带任何留恋地斩断一切依赖和被依赖。
我装扮不被他人伤害也不伤害别人。我把自己裹成一个球,秘而不宣。
二
阿荇和我有一样的命运。十三岁,她的父亲和母亲离婚;十三岁以后,羡慕简单的人生。我们在十六岁走到一起,她是我在那个中专唯一交往的朋友。我是喜欢她的,喜欢她的光洁明亮的额头,尤其是对我说话时干净彻底的眼眸泛泛发光的样子,和类似茶匙轻扣杯沿的清脆声响。
阿荇说,你应该轻松。她说人生应该是潜意识里都填满快乐的旅程。我说,我一直是在旅行,从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遇见一些人遗忘一些人,然后我在这一程里遇见了你。我又说,阿荇,也许,我们会离开,因为一些不明的藏在暗处的东西,就像离婚一样。阿荇嘴唇分合了两下,没有说话。我知道,我们不过是两尾寂寞的鱼。在某个水域里相逢了,结队而行;而谁又能保证,我们在未来的任何一处水域里都可以相随相行呢。
没有人能够预约未来。
三
零二年十月。城市的秋天。满城市的梧桐叶子还青青的。阿荇要我在某个周末陪她见一个网友,是三条街外t大的。见一个陌生人,是我不愿意的。然而我又舍不得阿荇。阿荇单纯的程度太深,别人的一点好,她就当作是全部了。她是需要被保护的植物。
见面的地点是西湖边上某个活动中心的广场上。阿荇的网友叫风歌,带了个室友来,叫做冬至。阿荇和风歌有网络聊天的基础,顺理成章地聊在一起了。我和冬至尾随着他们,聊几句无关紧要的话,譬如天气不怎么好什么的。
过马路的时候,我走得飞快。我从来不需要别人的庇护。冬至在马路中央左顾右盼的时候,我已经稳稳地站在对面了。他朝我笑,像春花一样的羞涩。我看清他的脸:碎发,大的眼睛,微深的肤色,清清爽爽,没有累赘。冬至到我的身旁,我们再看阿荇他们的时候,忽然不见了。
四
我问冬至,风歌和阿荇会不会出什么事情。冬至说没事,看出我的忧郁,又说了遍没事。我噢了一声,又朝四处看看,没有阿荇他们的影子。然后我和冬至并肩走了。和陌生人走在一起,我忽然觉得新鲜。不会依赖也不会被依赖,两个不期然的陌生人仿佛空气里的两枚沙子,在某个瞬间遇见,转瞬就会背离。沙子有沙子的方向,我有我的方向。我讨厌被束缚。
原本就阴阴的天忽然飘起雨来。冬至停下来询问我的意见,是不是先去附近的亭子避避雨再走。我说,还是在雨中吧,我喜欢淋在细细的雨里。冬至似乎被触动了某根乖张的弦,他说,在雨中什么都可以放开,什么都可以忘记。我说,该挣扎的也不用挣扎,该流连的也不必流连,在雨中,什么都消失,什么都空白。冬至和我都在细雨里恍惚地放开了笑靥。
我们的话语,因了骤临的一场雨像花一样开放,华丽,生动,妖娆。
五
秋色渐暗,华灯初上。我该坐公车回学校了。在高高的16路车的站牌下,我暗中祈求着公车晚点,祈求着天色发白,祈求着我们就一直站在站牌下,站成了雕像,披星戴月风雨同在。我看见冬至的眼睛里闪着淡淡的光,他不像阿荇没有城府的光亮,他的眼神里藏着依恋,欣喜,忧郁,还有浅浅的寂寞。
16路车来了。像该来则来的雨一样。冬至忽然拉住我的手,把我轻轻的靠在他的怀里。我没有挣扎,我忽然有强烈的依恋的心,忽然想醉生梦死。我知道,其实,我也是需要被保护的植物。我装扮出坚强,而内心比阿荇更加空洞,更加苍白,更加无能为力。冬至又轻轻地把我推开,他说,秦舒,你该上车了。他第一次叫我的名字。他的眼睛里改写成一丝不苟的温柔和羞涩。细细地雨珠滑过他浅浅的酒窝。
公车开动了。我看见冬至的手还一阵阵地挥在迷蒙烟雨中,渐渐地朦胧,消失不见。然后我把头深埋在臂弯里,我听见自己幸福的哭泣,泪水流过我微笑的眼睛,落在冷冷的指尖。
温热如斯。
六
这场突如其来的叫做ài情的东西,打乱了我原本心如止水的恬淡生活。我开始想念。思念像春天里疯长的常青藤,蔓生到我所有的区域。我像每一个恋爱的孩子一样,充满了甜蜜。我的秘而不宣的生活,学着裂开一条缝隙,迎接冬至的温暖。我愿意相信,冬至就是我一直想要的“离我的心很近,对我的灵魂很重要”的人。
冬至开始不定期地来我的学校找我,有时候是和风歌一起。阿荇和风歌的爱情比我想象得还要快,半个月之后,阿荇已经献出了一切。我很惊讶阿荇的单纯,心里闪过一句,一切从精神开始,一切从肉体结束。我隐隐地不安,然后是羞耻。冬至照样来看我,照样给我带来意想不到的温暖。有时候他会带一枝蓝色的鸢尾花给我。鸢尾是我唯一喜欢的花朵。蓝色是我唯一喜欢的颜色。火红色的玫瑰让我觉得厌倦而疲惫。
风歌来的次数渐少,一个月之后,再没有出现。冬至说搬到外面去住了,别的什么也没有说。
七
阿荇为风歌的不告而别,哭了好几天;忽然有一天,她很坚强地对我说,总有一天他会疼痛的。我听得胆战心惊,可是我知道,阿荇内心里依然是羸弱的。阿荇容不得半点伤害,却受到了无辜的迫害。这俗世发生的事情总是纷乱而不可预料。阿荇变得冷漠,这是受伤的羸弱者唯一能做的抗议。可是在夜间,阿荇还会常常念叨起风歌的名字,先是温柔的,后来是凶悍的,然后有她的低低的哭泣。室友美美和小淋受不了这样的折磨,找了借口搬到别处去了。我也开始失眠,我设想和冬至的日后生活,然后一个一个推翻。我不怀疑冬至,可是我不得不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可以这样终其一生呢。
冬至照样来来往往。我和冬至在宿舍楼前的草坪上坐着的时候,我常常看见阿荇在阳台上没有表情的脸。她是在期待着风歌的再次出现么,她是在羡慕着我和冬至的平静么?我抬头微笑的时候,阿荇匆匆地湮没在阳台背光的阴暗里。我想,阿荇应该在阳光里微笑呵。
八
零二年十二月。h城的冬天并不寒冷。阿荇裹着厚厚的羽绒服说,她要离开杭州了,她去南京。她的父亲在南京做很大的生意,有很大的空洞的房子。阿荇把所有的东西都留给了我,发卡,衣服,cd光盘,黑色的笔记本电脑。她只带了空空的皮箱,箱子里有我和阿荇的照片,我和冬至的照片。
冬至和我把阿荇送上了去南京的列车。阿荇登车的时候,给我们八个大字“执子之手,与子偕老”是她用凋零的鸢尾花瓣拼成的。于是,在十二月的某个并不寒冷的清晨里,阿荇,和我一起生活了将近两年的朋友,离开了这座城市,去了南京,那个庄重和妩媚并存的千里外的城市。
我和冬至,走在h城灰色的天空下,把手拉得紧紧的。他说,秦舒,请不要忧郁,远走的也许将成为可爱的。我把头靠在他的怀里,低低地哭泣。
阿荇离开之后,来了两封信。第一封信说了平安;第二封信说有了男朋友,非常爱她。然后,消失了。两尾寂寞的鱼,从此游向不同的水域。“我们会离开”我的预言实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