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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佳翌 佳翌
佳翌是我在风驰电掣的k869次杭甬列车上认识的。那是军训完毕大一结束的日子。最严酷的一个夏天,头顶青天白日,身上咸涩的汗水淋漓地流到泥土里去,不停有弱女子晕厥,被抬往附近的医院。我们用整整三个星期的时间来逃离这场沉重的梦魇。佳翌注定是我在梦魇之后看到的第一个光明。在唧唧喳喳的候车室里我就开始注意到女孩:伶俐,惹人相爱,有孩童样灿烂的笑容;在庸俗的人群中格格不入兀自美丽。
上车的时候,我处心积虑一心要等她的到来,慢慢地走便瞥见身后的佳翌拎一个大大的箱子袅娜地过来。像电影里烂熟的镜头一样,我驾轻就熟地帮她把箱子提上列车。她粲然一笑
倾国倾城。因为是假期,火车拥挤得就像是装沙丁鱼的罐头,一上去难有立锥之地;我们很快地被人群冲散开了。我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拨开人群找到位置的时候,佳翌居然就在我的对面。对面,看到对面的佳翌,我忽然就想起铁凝那部叫做对面的小说。虽然并没有什么实质性的联系,我反正就想起来了。对面就迟早会有故事发生。我们没有说话,不过相视一笑。她毫无目的地望窗外的风景。我看见她的皮质的吊带,细细地绑在她细细的肩上,意想不到的风情万钟。大抵是因为我先前看到的都是吊带捆着粗胳臂上的熟肉铺子,而佳翌是极瘦的,瘦到在大风里就要担心飞起来的那种。轻盈的瘦。
列车过钱塘江大桥。列车过黑暗的隧道。
列车过萧山站,挤过来一个四五十岁的男人,一会儿和我说几句,一会儿问佳翌几句,到最后他沉沉睡去,只有我和佳翌在不停地说话了。我不知道这个男人为什么就这么离奇地把我们交织在一起,然后又没有声响地退出去了。我已经忘记了当初他说过的话,也忘记了他的声音他的样子。可是,就是他把我卷进了这样的一场没有开始也没有结束的风暴里面。在列车上,我始终不敢问佳翌的电话或者qq什么的——只谈到我们在同一个学校——为此我后悔了整整一个假期。假期结束我特意选了我们相遇两个月的日子,可是,我的期待落空,我没有在列车上见到佳翌,对面是个北野武式的男人,脸上大面积的凶暴和小面积的温情。
回学校之后,我一改已往,低头走路,不闻不问的习惯,开始东张西望,期待佳翌再落进我的视线。大概是我的诚心感动了上帝,我在开学半个月后再次见到了佳翌,是在学校选修课布告栏那里。她露出白白的牙齿和我笑,像电视镜头里做牙膏广告的女明星。我像唐伯虎以为秋香三笑留情一样,把佳翌这一笑藏在心泥里,一厢情愿地萌生出我的一派春天来。
某天思念扰人,在某个自修教室想到写诗抒情的法子,于是成了一首寻一个恋爱,自以为郎有情妾有意,只等着捅破这层纸纱,捅出个艳阳天来。我还记得最后的几句,大约是“我把沧桑扑簌抖落|留一颗清明的心|寻一个清明的恋爱”惶恐惶恐地写了她的专业以及名字,投到信箱里去。然而结局譬如是钱钟书先生所说的空房子里的电话铃声,无人应答的尴尬。过几日在t大某处遇上佳翌甜甜地偎在某男士怀里,居然出其不意的释怀,相视一笑而过。又过几日大概终于心有不甘,书几行字说是“于自己千分爱万分爱的风景,被禁锢在别人的相架上,或多或少地有些愤慨”找了个机会寄出去。日后总算相安无事。
现在佳翌已经和她的男友几经离合,我也不打算怎样再写诗寄情,或者发什么牢骚造次。只是把佳翌的笑意挂在高楼的壁尖上,遥望着,遥望着,便把笑意望成了心头的一粒朱砂痣,不再有疼痛,只是一个隽永的记忆,在深处,渐渐地染了尘埃,模糊掉了。
四 丁咛 丁咛
丁咛是我先前在z镇的六年同窗。现在忆起来,大约是在高二时候萌发过一时的暗恋。不过,只是一时而已,并没有怎样的天长地久,怎样的浩浩荡荡,也没有怎样实质性的结果。忽然而生,忽然而亡,像夜里起的一陈风,撩了撩树枝,无声无息地消失了。不过我后来在给她的某个电话里,把这个似有似无的“暗恋”渲染得声势浩大,仿佛是能感天动地惊神泣鬼。无中生有,这是我一贯的伎俩,得于一部叫做三十六计的兵法书。然而无论如何,丁咛丝毫没有理会我的“无中生有”反倒是用了“假痴不颠”之计,让我的无中生有成为无地自容。
后来知道她大约是有了男友,据说白净,瘦长,是个打篮球的家伙。我自知底子浅薄,也不敢再轻举妄动,学秦惠王,用“隔岸观火”计养精蓄锐,等到他们否极泰来,也好连个“趁火打劫”过几个月,果然如我所愿,丁咛和小白脸化玉帛为干戈。我自以为时机成熟稳操胜券,谁料得未及我使计,半路上杀出个程咬金来,先我一步打劫成功;我只好忍气吞声,弃甲曳兵而走。然而他们的爱情也未得永久,不几日便劳燕分飞。此时此刻我也不知道自己该使出怎样的计谋了,我不知道是在操作三十六计,还是在寻求爱情。某日心潮澎湃,写信去全盘托出。丁咛居然很受感染,收到她的电话说,她不知道我竟这么痴心妄想。我听得一惊一乍,她言归正传说是闹着玩的,要我出去见见面。我想起来,上大学这么许久了,也没见过她到底长什么样了。高中时代的丁咛是那种让人时而觉着有风情,时而又觉着没有风情的女子,她善于隐藏自己的情感,像海底的鱼一样深沉;她绝不气急败坏,比花样年华里的爱情更为隐忍。她孜孜不倦地埋在书山题海里,一心只想读出个黄金屋来。而这一心其实是她母亲强加的意志。记得有一次模拟考试退了几名,便遭了她母亲的漫骂。这是我们前后桌时她偷偷告诉我的。她母亲是个要强的人,要面子,也要钱。
高考她一骑绝尘,遥遥地跑到了前面,如愿以偿地进了h城最好的大学。同学会时她最风光,醉醺醺地和我干杯,和每个人干杯,干杯完了,还去溜冰。她说她彻底解放了,一副从奴隶到将军的高傲姿态。我那时候就忽然发现海底的鱼要浮出水面兴风作浪了。读大学和她一起坐火车来的,赤手打天下的侠女一样,什么都不带。火车上和对面的小白脸莺莺燕燕,看得我眼冒金星。
和她见面的时候,是她来学校找我,那时候是夏天。见到她的时候,我觉得她已经完全松弛了。头发挑染得万紫千红,嘴唇上一抹惊艳的猩红,十个手指十个脚趾,斑驳的红,她成了一个胡萝卜,比胡萝卜更红,似乎连红绿色盲都可以一瞥见效了。我们在餐厅里吃饭,不时有人指指点点。吃了一半,我便走了,她跟了出来。我送她上车,她没有回头。一切都像预约好的晚餐一样,有条不紊地发生。我以为我和丁咛再不会有交集了。
可是三日后收到她的信,只有一句话,汉生,我把自己丢失了。她还记得我高中时代的笔名,汉生。我哭了,回了简短的信笺说,把自己找回来,那只海底的鱼。然后再没有她的消息,她找回自己了么,还是依然没有止境地在失去自己?我想她终于会回到从前的,那个我曾在没有月亮的晚上,偷偷暗恋过的丁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