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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她叫黛二。很奇怪的名字。
有一次我终于忍不住好奇,问了她为什么,黛二则是一贯懒懒地说,是陈染小说里的一个人名。这我就不奇怪了,她喜欢读陈染,爱屋及乌。就像我在网上叫做家明一样。我喜欢读亦舒——她的笔下有写不尽的玫瑰与家明的故事。
我和黛二老早就在本城的一个文学论坛认识,那时候我刚刚进了大学,还兴致蓬勃地游走在各种大论坛小论坛,结识各色的大人物小人物。这样算起来倒也已经有三年了。日子总是冷不防地从指间溜走——我们不关注才会冷不防;要是日日关注着,便也许是度日如年了。
2、
这三年之间我和黛二陆陆续续见过几回,真切地算来应该有六回。前几回见的时候,我还在无比认真地写日记,都有非常详细的记载。现在回头看,真觉得庆幸,一幕一幕,像回放的电影;朝花夕拾也未必只是伤感。可惜后来我不再写日记,于是后几回就随之模糊了。我的记性不差,但也不可能事无巨细了然于胸。
黛二懒懒的,像日光下的猫,蜷缩着,包藏着,不舒展,也不活络。这是我对这个女子的总体印象。她不会有惊讶的表情,也不颓然,是一贯的冷凝,镇定,无所谓,处乱不惊。她不会对别人吃惊讶异,却常常使别人对她异常吃惊。我第一回见到黛二的时候,就吃了很大的一惊,这样浮躁的年代里竟然还有这样看起来与世无争的女子。当然,我亦是冷定的。她一定也在心里想,怎么还会有这样沉着的少年呢。不然,我想我们不会再有之后的五回会面。我对这个时代不抱大的期望,所以沉着,不知道她是不是这样。
3、
第一回见面在我们学校后门的高架桥下。当天上午在论坛短消息里互留的电话,下午就派上了用场。那天下了很大的雨,哗啦哗啦,梧桐叶子不停地翻转,露出背影面的淡绿,仿佛一下子经了褪色处理的照片——可是照片是死的,梧桐在雨中是活跃的精灵。站在窗口看精灵的我,接到了黛二的电话。她没有提到下雨,也没有一丝不寻常,单单说了一句,我在你学校后门的高架桥下等你,你出来。
我像个听话的孩子,撑了伞出去。老远的,我就认出她来,蓝泱泱的伞下懒洋洋的黛二,带着点镇定自若又若无其事。她一手持伞,一手抱胸,两眼望着某个地方,但永远找不到那一处。我想,她是个自恋的女子,眼睛里遥望的也许只是近在眼前的,自己亲近而温暖的心房。
我们举手示意,微笑作答。一直就在厚沉沉的高架桥下。直到她的一个电话过来,阻断了我们的谈话。她说,一个朋友找我,我走了。于是黛二就走了,没有挽留,也不必挽留。我则继续站在高架桥下,回味着刚刚发生的不可思议的一幕;只是我站到了她的位置,望向我的方向。
4、
第二回见面紧接着第一次而来,缘于我一条误发的短信。那是那场雨后的三个小时,我在街上。“雨止了,步行,在闹市过马路,热浪与人潮使我恍惚,我想念你”这其实是发给我女友的,却不料错发给了黛二。黛二在短信里说,我在“纯真年代”等你过来一起吃饭。我没有办法解释也无法解释,稍稍有些惊惶地乘车过去了。“纯真年代”是个集书吧酒吧于一身的休闲吧,黛二是那里的常客——她的不少札记里都有提及这四个字。
黛二的朋友也在,是个中年男人,微微秃顶,脸色潮红,眼光暧昧。暧昧是对黛二,给我的则是明显的敌意。面对这样的挑衅,我用呆若木鸡来回应。这是比较高明的手段——不与他一般见识,却能够于无形处触伤他高傲的神经。但介绍还是免不了的,黛二说,这是林老板,这是小林——没办法,五百年前是一家,五百年后是冤家。
和有着五百年渊源的林老板握手的时候,他暗伤了我的虎口,被他的拇指狠狠掐了一下——大水冲了龙王庙了。我不发作,不气急败坏,一如既往的镇定。晚上出了门,我识相地回学校来了。在空荡荡的双层巴士里,我看到黛二的短信,去买一张麝香解痛膏贴在虎口。原来她明察秋毫,我无法不惊异。当天的日记特别长,写了七八页,换了两支笔,把对于黛二的印象以及之前的网上交往做了记录。
5、
这之后,我的虎口“脱险”和女友合久必分,又恋上一个学姐发生了很多意想不到的风月事情。而黛二则一下子消失了,她的文集没有更新,她的手机一直关机。我想她是不是离开了这座城市呢,暂时或者永远?直到半年后在一个没有名望的酒吧里看到黛二没有去处的眼神。我坐在她旁边的桌子上,她一个人,我也一个人。我想她也许已经忘记我了。我正在犹豫要不要和她打个招呼的时候,有个穿灰衬衫的男人去搭讪她了。我模糊地听到他们的对话。
“会玩骰子吗?”
“不会。”
“你第一次来这里?”
“嗯。”
“要不我们来玩石头剪刀布吧。”
“赌注是什么?”
“就是你跟我,输了的话得有一个人消失。”
“好,你赢了我消失,我赢了你消失。”
黛二出布而灰衬衫出了剪刀。
“我消失。”
黛二起身,走向我。
走。黛二说。她总是这样镇定。于是我跟着她出了那家酒吧,又到了三条街外的酒吧,老板娘就是她自己。黛二总是这样让人吃惊。她没有说起这半年间的事,我也不便问起。人生要这样才会快乐,一段旅程接着一段旅程,无需知晓其中的间隔。日后在她的文章里也寻不到她这半年的蛛丝马迹。她消失了半年,空白了半年;也许发生的事情多而纷乱,无从说起,干脆从容埋葬。
6、
从第四回开始,我的记忆模糊起来。我忘记了究竟与第三回隔了多久才见到黛二的。应该是不短的时间间隔。她那时候已经不再是酒吧老板娘了。她开始在环城西路上的香榭商务大厦上班。她当然没有具体说做什么工作,是无意间才漏出底细的。那时候在我们学校的餐厅里,点了几个菜,等菜的间歇里她说,这里比我在香榭吃的菜要好。后面她就叉开话题,十万八千里地奔走,问我几时毕业,说论坛里的人越来越少,又说成都的空气要比杭州新鲜。我也只能跟着她的话题匆匆奔跑。
吃完了饭在校园里走,遇到了几个学姐学长模样的人,一律叫她林老师。她微笑着走过,没有停留——她注定不会为任何人停留。黛二说,她姓林,我进这个大学的那一年秋天,她刚刚离职而走。“如果有你这样的学生,也许我就不会走。”我想,这是黛二和我开的唯一一个玩笑。可是我笑不起来,那时候没有,现在更没有可能。
7、
第五回和第三回见面一样,完全是偶遇,在桐乡乌镇的一条巷子里。素面朝天的青石板,近黄昏的夕阳红,未施粉黛的黛二从巷子里笑吟吟而来。夕阳染了她一身红,红皮肤,红衣服,盈盈欲滴的红。我与她举手招呼。那次有我的女友林眠作伴,黛二趁林眠望向远方的时候,对我说,她很适合你,一样的寡淡与从容。我说,她像极了你,她的眼神永远捉不到。她“呵呵”地笑了,那是她唯一出声的笑容;或者其他的时间里也有“呵呵”的声响,只是城市的喧嚣淹没了她轻轻的声息,而这里是一人一世界的乌镇。
林眠要在乌镇的家里作停留,我与黛二一起回杭州。汽车转了个弯,阳光穿越了窗子,照亮了黛二。我提出与她换个位置,我的意思是,过多的日光对她的皮肤不好。她循了我的意思与我换了。一会儿,汽车开始颠簸,司机说,车坏了,得停下来修理,要赶时间的人只好自己搭车了。黛二说,我们等吧。于是孜孜不倦地等,等得睡着了,醒来的时候,车已经开到了城里,霓虹闪耀,红灯停绿灯行。黛二枕着我的肩而睡,我就一动不动地坐着。这样的时候忽然很感动,原来黛二也有让人怜惜的时候。记得有人说,人在睡觉时是最真实的,她不伪装也不设防。现在的黛二呢,也是需要被疼爱的孩子。
下了车一起站在路边,路灯的光亮照见黛二半边额头的红印睡痕。我笑,她也吃吃地笑,仿佛换了一个人。可是走了一段路,她便又淡漠了,懒懒的,像日光下的猫。在一个广场作别,有一个长发的男人在等她,手上一枝的丁香花。我想,他是懂她的人。我没有回头。
8、
最后一次见到黛二是在大二下半学期,临近期末的冬天。这个南方城市刚刚下了一场罕见的大雪,一个望不到边的白世界。还是在高架桥下,黛二一身白衣,四周若有雪,白衣便是保护色,她可以隐身不见了。
黛二一如既往的淡漠。我说,我们很久不见了。她说,我要走了。我正要问她去哪里,什么时候走。一辆小汽车已经停在我们面前,车窗徐徐摇落,是上次我见过的长发男人,依然从车窗里递出一枝香气迷人的丁香来。黛二接过来,嗅了嗅,依然淡漠。她又说,我走了。不知道为什么,在她转身开启车门的一刹那,我眼眶里藏满了温热的泪。汽车呼啸而去,我笑声泪痕。
之后,我再没见过黛二了,一点消息也没有。也许她已经离开了这个城市,也许她还在这个城市。如果有一天有人告诉我,这个城市有一家专卖丁香花的花店,那么就是黛二了,是的,就是那只日光下的猫,黛二,没有错了。
你有遇见过黛二么?在这个喧嚣的城市,或者在那个喧嚣的城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