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良玉先生

柴根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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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刚认识李良玉先生时,我并不了解他这个人,只知道他是我们大学文学院大一的一名老师,一名副教授。

    去年九月,我踏进了北京吉利大学的校门,在我久居的那个乡下,人们都爱将攀进大学说成是跃进龙门,说是一跃龙门身价百倍。因此,当乡下的人听说我进了大学,见我便夸我出息了出自息了。对此,我感到自己受到了莫大的讽刺,我觉得自己成了一个舞台上的小丑,受到全世界人的嘲笑。这种讽刺的感觉绝非仅仅是因为我的自卑所至,而是现实确确如此。我所上的大学是一所民办大学,在中国,民办大学是受到普遍歧视的,毕业了连一张毕业证国家都是不承认的。所以我上的那所大学是用不得“攀”这个字,更确切的说,我是中国那套教育的淘汰品。因此当我走进吉利大学的校门时,我感觉不是跃进了龙门,而是跌向了一片茫茫的混沌世界。

    因为生活茫然,缺乏方向与动力,我便放任自己,任自坠落。开学一个月以来,上课睡觉,旷课上网或去图书馆读小说,成了我逃避现实的主要手段。我讨厌与老师的交流,因为对于老师教的那些专业知识,我要么觉得索然无味,要么便是一窃不通。强烈的自尊心使我不愿意在师生面前祼露出我的浅薄与无知,所以对于这样的交流,我选择逃避或拒绝。对于以上几种逃避现实的方式中,我最倾向的一种方式是去图书馆读小说。大凡对书本有点认识的人都会说出读书的诸多好处,譬如说读书使人明智,建立自信,充实思想其实文字这东西并不见得那么好,很多读多了书的人都易产生一种逃避心理,觉得生活与他们的思想格格不入,往往容易一头闷进书的苦海,或者牢骚或者行文,而能真真在这之中明智的绝不会占多数。而我去图书馆的目的很简单,仅仅是为了逃掉无味的课程,以在精神上找个依托而不至于空虚至死。对于什么读书之益之志都他妈见鬼去吧,这是我不曾想过的。

    第一次见到李良玉老师便是在图书馆,我的逃避所。记得那是去年十月的某个周一的下午,天干热无风,我一如往常的逃课打算去图书馆看小说。那天,当我走进校园的那座白宫式建筑的图书馆时,看到电子媒体墙上的更新公示:“今天下午二点,图书馆四楼李良玉教授讲座‘诗与生活’”这都什么年代了,还有人写诗。我没有兴趣,径直向小说阅览室走去。另我气愤的那天下午小说阅览室竟没开,只见门上贴着一张告示:“室内电路查修,闭馆半日。”我当时心里特别窝火,想到外面烤炉般的太阳,不知何去何从,心里骂着这鬼天还让不让人活。就在我思考怎样打发这漫长的半日时,我看到一个半白头发的老人进了图书馆的大门。他似乎早就看到了我,一边笑着一边向我走来。“图书馆不开,上去听我讲诗吧,很精彩呢。”老人似乎看穿了我无所适从的状态,拍着我的肩膀说,他没看穿我对诗一窃不通并毫无兴趣。看样子这是一个随和亲切的老人,这让我对他很有好感,我跟他上了楼。

    四楼的讲演室里早已坐满了等待的学生,我择了个靠后的位置坐下。因为缺少对诗的激情与兴趣,在讲座还没开演之前,我便趴在桌上睡着了。我不知我睡了多久,我是被一阵阵激烈的掌声吵醒的,我记得那掌声拍的很响并很长,从我朦朦胧胧的睁开双眼到我清晰的看到一位同学从讲台上走下来,那掌声还在继续。不知是李良玉老师看到我刚睡醒想给我提神,还是纯属无意的巧合。当我清醒后,我清楚的看到李良玉老师用手掌对着我说:“那位同学,你来读一下我的下一首诗。”室内一下子便静了下来,我看到几十双眼睛一下子便都集中到我的身上,我感到了一种空前紧张的气氛,一种火辣辣的感觉。我猜想着刚才的掌声是不是也与前一个朗诗有关。在众人的目光之下,我走上讲台,分外紧张的读完了那首诗。是的,我很紧张,那是一首很美很流畅的诗,却被我读的结结巴巴,美感全失。那是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朗诵诗,也是我坠落的思想第一次受到一种触动,第一次意识到我似乎应做点什么,追求点什么,这一切的变化对我是那样突然。那首诗的名叫“时间吟”到今天,我已经将这首诗熟念的记于心中并时常吟诵。

    时间在滴嗒嘀嗒声里流走

    流逝是我的生命

    我的生命不能白白流逝啊

    不能不能无迹无踪

    时钟在响亮长呜

    重锤叩击我的心灵

    警告我前面的岁月还有多少

    讲算身后的足迹

    时针在旋转分秒不停

    历史车轮飞转

    时的列车轰响震动宇宙

    我不能什么也装不进去任两手空空

    那次讲座开的很精彩,因为一种氛围的感染,因为一首诗的触动。我听得也格外投入。那个半天对我来说是美好而短暂的,短暂,大学以来我第一次产生时间的短暂之感。有那么一瞬,我被李良玉的那些诗感动着,被李良玉感动着,被自己感动着。是的,我甚至被自己感动,为自己的感动而感动。

    那次演讲结束后,等其他同学散尽,我跟着李良玉老师后面走着。他很和善的问我有什么事,面带微笑。这个老人的举动之间总透着一种亲切,我确信这是一位对学生绝对友好的教授,这让我对他的好感与信任值升的极高。那天,我对他说了很多话,我跟他讲了我从进校以来的所有困惑茫然苦恼我还跟他讲了他的诗给我的触动。他似乎很高兴。拍着我的肩膀对我说我很敏感,是个好孩子。他告诉我他在文学院教大一现当代文学,欢迎我有空常去听课。我重重的点了头告诉他我一定去。我觉得我被眼前的这个老人吸引了。

    后来我真的每周都去听李良玉老师的课,比文学院的学生还勤快还认真。每次下课,他总会布置文学院学生们写一些文章,我也跟着他们一起写一起交。一个月后,我与文学院的学生比我与自己所在的学院的学生混得还熟。有几次在课上,李老师还夸我作文写得不错,并把我的作业在班里读了讨论。我被夸得很自得,觉得自己长了翅膀,飞到云霄之外了,阳光灿烂无比。如果说我对文学感过兴趣的话,我最初的兴趣便是在那时建立起来的。

    我的快活没有多久,期中考试成绩便下来了。我的成绩排到班里倒数,班主任把我叫到办公室狠狠的训了一顿。我也不在是像从前一样,对什么都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了。我隐隐意识到一种因落后造成的压力,这种压力源于那首叫“时间吟”的诗的压迫。

    期中考试过去一周后,我很意外的接到李良玉老师的电话。他让我晚上有空可以去他的宿舍坐坐,并告诉了我他的宿舍楼号与房号。我有点兴奋,感觉受到一位诗人的亲近是一件幸运的事。那天晚上,天还见亮,我便吃了晚饭就奔去了他的宿舍楼。我到他宿舍时见他正在读一本小说,我看到封面上写着“情变沧浪河畔”他进屋后他示意我坐下,把手里的小说递给我说你是学编导的,你看我的这部小说你能不能改编一下。我不好意思地对他说我到现在什么专业知识都没学进去,根本不懂改编。他对我说不要着急,你还小,就当个锻练。我嗯了一声收下他的小说感激的看了他一眼。他对我说以后有空就到他宿舍坐坐,可以看看书,也可以陪他聊聊天,他老伴刚回辽宁老家,他一个人也闲的慌。他还劝我可以学学写文章,他说我比较敏感而且也有一些基础,适合写字。我没吱声,心里却美滋滋的。那天晚上我一直在他宿舍聊到十点钟,李良玉老师看了看墙上的黄扁挂钟起身说今晚就聊到这吧,让我以后常来。我起身要走时他又送我一本他的诗集足音,我感激的收下道了谢便走了,心里开了花。

    后来,我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到他家,我觉得这个老人身上有一种另我道不明又抗拒不了的吸引力。因为受了他的鼓励,那段时间我对文字也产生了浓厚的兴趣,我几乎每天都写一篇文章送给他看。刚开始他老夸我很用功,还让我学习不要忘了休息饮食,他对我说永远要记得身体比什么都重要。可是不久,他似乎对我的这一举动就有点不高兴了,他说我有点浮躁了,他说文字这东西是急不来的,让我要多看多想不要急写,循序渐进。经他一说,我便也意识到自己的确是太过浮躁了,很惭愧的低下头说他批评的是。他很满意我能知错就改,听得进他的意见。后来他送了一首他亲笔手写的诗给我,希望我能忌浮忌躁。一首名为“雏菊有了沉思的眼睛”的诗,他告诉我说这首诗是他年轻时写给自己的,是的内容是这样的。

    一朵雏菊睁着纯真的眼睛

    羡慕地仰望

    美花园里的嫩黄与娇红

    看人家举起大朵的光荣

    隐隐传来雷声

    敏锐者看到云影深浓

    呆气十足的小雏菊

    还痴迷于自己心造的梦境

    太阳下巨雷轰呜

    百花被打于懵懂之中

    不懂自己为什么被鞭子狠抽

    雏菊瞪红了傻乎乎的眼睛

    雨过天晴后的百花

    感慨于青春和命运

    阳光下重开的雏菊

    从此有了沉思的眼睛

    就这样,我与李良玉老师的关系越走越近,到后来我竟还常把他错觉成刚离了我不久的爷爷。李良玉老师的胃不好,常痛的吃不下饭,吃了很多药也不见效。吉利大学在北京六环之外的郊区,进北京市区非常的不方便。李良玉老师两周都会去一趟市区医院,我便次次陪着他,一跑就是一天。他也不拒绝,只是笑笑,好像我陪他去是理所当然的,我知道我们之间已没有了年龄上的代沟。

    李良玉老师非常喜欢吉利大学校园内的吉利湖,他常让我晚上陪他去吉利湖边散步。他的激情和诗情都很大,每到一些动情之地总爱即兴作诗,特别是在校吉利湖。记得有一个很黑的晚上,我陪他到吉利湖边散步,走到吉利湖畔时,他突然“啊”的一声,把我吓了一跳,我以为他绊到了湖边的石块或落进了水里,但紧接着就听到他大发诗情:

    啊

    这黑天绒一般的天空

    撒下一地的清凉

    美丽的吉利湖畔

    我便发现自己是虚惊一场,平静了心后总会升起一丝感动,觉得眼前的这个老人的整个生命都融进诗里了,这是一个多么爱诗的老人啊。

    我和李良玉老师在一起的日子只有短短的一学期,他便走了。去年12月时,我正在忙着期未考试,与李良玉老师在一起的那段日子,我变了很多,我开始认识到了学习的重要,也不在像刚开学时的那般自卑茫然了。因为期未复习的紧张,那个月我晚上去他家也不如以前勤了,常常是四五天才去一次。一天晚上,李良玉老师突然打电话给我问我最近是不是很忙,责问我最近怎么不常去他宿舍了。他说他明天就要离开我们学校了,让我去他家吃顿晚饭,再陪他一晚。我当时听完电话很失落,想不明白他为什么突然要离开。我到他宿舍时,他在地上码了半米高的书,他见我进来便指着那些书说他也带不走,都送给我。我瞥了一眼书盯着他问怎么突然要走了,他没有详细和我说明,只说和学校闹了点矛盾,他说他人也老了都差不多七十岁的人了,教不动了。声音有点伤感。他看到我失落落的眼神盯着他时,又故作轻松的说现在通讯交通这么发达,以后联系方便呢,咱们可以常通电话。他说饭都好了,让我快去吃饭。

    那顿饭李老师烧了个蕃茄蛋汤,炒了个土豆丝,我们就着馒头吃。我一点食欲也没有,倒不是不爱吃这些东西,只是离别的愁绪实在搅得我提不起丁点食欲。我怕李良玉老师会误会我不爱吃,便强咽着吃了一个馒头,天知道那个馒头我咽的有多困难多痛苦。

    第二天早上,我送李良玉老师到北京站时,李良玉老师看了看表说还有六七个钟头车才检票,要带我去转转。我说好。他带我去了北京文学的编辑部,记得那天是一个叫黑丰的编辑值班,李良玉老师告诉黑丰说我是他的学生。黑丰摸着我的头友善的说“好好跟李老师学,能学很多东西。”我装着懂事的点点头,他不知道我与李良玉老师今天就要分别了。中午,黑丰请李良玉在附近的一个小饭馆吃饭。饭桌上,我听到李良玉老师对黑丰不停的夸我,说我会写东西又刻苦努力等等,把我夸的很不好意思。我当时很想告诉他们我都放弃写小说了,我实在是写不好那东西,我觉得太难,我的信心早被困难打倒了,可我却没说的出来,我明白李良玉老师的良苦用心。

    李老师终于是走了,那天临检票时他对我说:“你有点自卑,这点很不好,这毛病一定要改了。”我向他保证以后一定自信做人。我问他在我大一暑假时可不可以陪我去内蒙玩,他说一定去,不过让我先去他们辽宁,他说带我去看看海。我点着头目送他离开,他走了几步又掉头说了句电话常联系,我应了一声知道了,声音不大,也不知道他听没听见。

    前天,我偶然在一本书上看到一个叫晓刚的作者写了一篇关于李良玉老师的文章,上面介绍说:“李良玉是辽宁省美学学会文学学会会员,省散文学学会会员作家协会会员。良玉老师早在70年代美学与美育还未引起国内应有重视时,甚至有人还不知道美学为何物时,便潜心专研美学实施美育,一九九一年夏,他出版了第一本美学著作美之实施,在美学研究上取得了成果。在著作中良玉较早提出了美是人的本质力量对像化的自我确证这一命题。后来又出相继出版了美育等多部学术著作,也发表过诗歌、散文、小说。”我才知道李良玉老师不仅仅是一个诗人。关于这一切我与李良玉老师在一起那么久,他都只字未对我提过,也未同他班里的学生提起过,我便觉得李良玉老师是一个十分低调的人。

    前天我看到那个叫晓刚的作者写李良玉老师的文章后,心里觉得很激动,便在晚上给李良玉老师打了个电话向他提起这些,他好像对这些兴趣不大。他问我他的那个情变沧浪河畔的小说我改的怎样了。我告诉他我能力还改不了。他对我说不要急慢慢来,他告诉我他现在在辽宁养病,问我还有多长时间放暑假,让我别忘了暑假到他那儿玩,他说他也想早点去内蒙转转。我让他注意身体,告诉他我的暑假也快了。

    这两天突然觉得很想念李良玉老师,便写下了这些字排闷,希望大一的暑假能早点到来。

    2009年5月18日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