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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竹林里寻柴的时候，收到她的短信：“野人，你吃饭了吗？”我回复：“刚到目的地，在寻柴，天快黑了，等下说。”
竹林里有好些干竹尖，是上好的生火材料。我一下子东拣西扯了一大堆，一起拖了飞快地从山坡上冲下溪谷，拉到扎营的溪岸砂石滩。天色很快要完全黑下来了。我们在田垅、泥沼、荆棘丛、溪谷里，爬涉好久，才找到这块满意的宿营地。满意它是因为这里的溪流有浅滩、有小潭，峡谷有竹林和杂木林，取水取柴都很便利。更重要的是，这里远离了村落，基本是人踪罕至。这点很重要，我觉得户外非得远离人烟才有感觉。
我知道户外有多久，就向往了多久。但她不理解。出发前她问：“有什么好玩？为什么要去？现在那么冷，晚上不怕冷啊？”我说：“天天活在空气污浊思想卑污贪生怕死的城里，有什么好？衣服脏了，你囔着快洗，现在你的生活方式被世俗弄得满是尘垢了，你要不要洗？想过当回野人吗？跟我当野人去吧。”野人这个词弄笑了她。她说：“去当你的野人！”语气里好像没有反感，但是也没有赞同。刚才她发短信，干脆直呼野人。我觉得野人是一个有趣而光荣的称号。
垒好灶，天基本黑了下来。我赶紧到溪流里洗菜，有几种鲜蘑菇，萝卜，葱，肥瘦猪肉，路上扯的野菜“鸭脚板”却不见了，翻灯去找，也找不着。只能算了，只能让晚餐遗留一个没有绿色蔬菜的遗憾了。同伴帅哥阿新在用小刀砍我弄来的柴。美女小梅快支好第二个帐蓬了。小梅有户外经验，我同阿新都是新驴，支帐蓬这样的技术活，就落到小梅身上。小梅文静温和，让人觉得同她相处很愉快。她一路很有兴趣和耐心地拍野生红樱桃花、白樱桃花以及挂了红灯笼帖了红对子的民居木屋。沿路木屋很漂亮，很多二层三层的楼房，修建得很有型，又用桐油漆得板壁烟雨不侵，今天还不出正月初十，家家挂了各式大红灯笼，比山外民居明显地要喜庆和讲究。那些屋主见了两个背个大包的男人同一个拿相机见什么拍什么的美女，多要好奇地问一声：“你们干什么的？”却听不懂我们的回答，然后似懂非懂地互相说：“是搞绿化的。”“是搞旅游勘查的。”“是拍照的。”不一而足。但他们会对我们说同样一句话：“进屋坐坐吧？”一路上我心说山里人多可爱啊。此刻我心说在那边支帐蓬的小梅可爱。她一点不俗气，就如她喜欢拍的野生樱花那样，随性自适、烂漫而不张扬、漂亮而馨香。
洗好菜我就着火光用猪肥肉熬猪油。快熬好的时候，我要把锅端开，放水煮瘦肉块。小新说：“端开来干什么呢！”他说着把山泉水倒进了锅。结果发生了火灾，高温猪油溅出锅，把火焰引进锅里，锅轰地一声熊熊燃烧起来。小新吓着了，我说：“继续快倒！”油锅熄灭后，锅内漂着的油渣木炭似的乌黑。还好，油并没有烧完，水面还漂浮着一层猪油。小新有个绰号叫猛哥。他做事说话有时显得非常直截了当和性急，结果偶尔会出点尴尬，大家就觉得他很勇猛，叫他猛哥。刚直的猛哥心胸开阔，心地善良，因此是一个很好的游伴，我同他跑过贵州好多地方。今天他强健的体魄，过溪时漂亮的腾跃，赢得小梅赞许，说他具有“强驴潜质”我在网站帖子里开玩笑说过，我一定要成为强驴。我不服气，我对小梅说：“能就地取材，做出可口的饭菜，具有很强的野外生存能力，不是另一种强驴素质吗？”小梅故意气我，说：“不是。那叫大师傅素质。”
我做饭的时候，猛哥被我安排去做筷子。结果我们有了三双巨大却弯曲的木筷。我想起小时间同父亲在野外吃饭时，我用杨荆枝条做的筷子，那个规整雅致，真的有必要叫猛哥见识一下。但是我不说，说了，小梅不定会怀疑我在吹牛。
糍粑在瘦肉蘑菇萝卜汤里煮软后，烹调进入最后一道程序，放入碧绿的四季葱段。我退了火，说：“晚餐开动！”小梅已经支好帐蓬，拿了相机对着饭锅一通乱拍。我也拿来相机，拍下一张。小梅不喜欢吃肉。专拣蘑菇吃。我们没有碗，直接从火锅里取吃，我用牙尖咬住肉块，吹一会气，然后嚼食，只觉得清香满口。我对小梅说：“这肉香啊，你怎么会不吃肉？”小梅说：“我吃肉，但不吃这么大块的肉。”猛哥似乎在想着什么心思，闷声吃肉吃糍粑。小梅说：“看月亮！好多星星啊！”我很愉快。这是多么天遂人愿的夜晚啊。好长一段阴雨时间了。我们户外的这个夜晚，天终于晴了。山上的月亮和星星没有被俗世的尘嚣蒙蔽，格外地明净。
最理想的营地除了风景优美水源柴源方便以外，还应当避风。我们选择的这个地方，有一个缺点，就是夜间风很劲很冷。我们的篝火被吹得火焰飘摇火星乱飞。猛哥不住往火里添柴。小梅拿了相机拍火焰，拍添柴的猛哥和拿根长箫乱吹的我。我吹的是古曲苏武牧羊。这曲子适合坐在大石头上悠悠地吹，而不是在冷风里心神不静地站着吹。卵石被猛哥烧得直爆。这火是烤不出效果了。我提议大家坐帐蓬去蔽风说话。小梅好像能接受把脚放在帐蓬外同我们坐着说话，却不肯进到帐蓬来。这边没有火烤，风又大，我知道这样坐，坐不久的，动员小梅进帐蓬来。小梅最后脱鞋进来，我不顾小梅反对，拉上了帐门。小梅说：“户外不大被局外人理解。会被人目为神经不正常，目为不安份。我参加过户外俱乐部的活动，好多人确实抱有不可告人的动机。还有些人，是为了寻求刺激，比如一些‘成功人士’，在活动中优越感十足，颐指气使，显得非常浅薄可笑。他们不懂得户外是在追求一种别样的体验。户外应当忘记队友各自的身份地位年龄性别，它的乐趣在于享受自然，团队成员互相照顾，用智慧面对和处理困难和突发事件。它是一种体验，乐趣在于过程，不应抱有任何预想的目的。”小梅年纪不大，二十多岁，做人却很有境界。她刚才说的忘掉性别，是一种大境界。我有种突然闻道的感觉。觉得心地一下子无比纯净澄明。佛教讲求没有分别，分别心让人产生狭隘、心智受到蒙蔽。道家讲求超脱，超然物外，才能有大境界高眼光。“成功人士”是被功利蒙蔽了心智“心怀不可告人”之徒，是被情欲蒙蔽了心智。这些蒙蔽都来得让受蒙蔽者不知不觉。可见做人难，一不小心，就会堕入良可悲哀的境地。
小梅的歌唱得很好。声音清纯自然，很有情感。我说，小梅，唱首歌吧。小梅沉默了一会，唱了一首，声音没有放出喉咙，所以也没有充分唱出情感。唱歌需要情境的吧？在小帐蓬里，小梅不可能投入地唱。阿新拿出mp4给小梅，给小梅看里面的mv和电影。我觉得有些乏味，不自觉看了看手机，说，时间过得快啊，都九点多了。小梅拿着mp4说，你们睡吧，我过去看小说去了。我说，就走呀？小梅说，某位同学都看时间，暗示我走了呢。误会有时就来得这么突然。但我又觉得误会不会没有原由。我看时间，大约是潜意识想睡觉了吧？我昨夜夜班，只小睡三四小时，可能有些想休息了。我便不挽留小梅。小梅告诉我们要脱了外套再钻睡袋，否则暖和不了的。我遵照执行。却觉得好冷。我冲那边帐蓬喊，这睡袋怎么这么冷啊？小梅在那边笑，你那个是夏天用的，我这个春秋用的，新哥那个厚一点。哪个叫你拿到夏天的啊？我心里苦笑，你冬行夏令，拿个夏天的睡袋来，你也早知会一声，我好带点御寒衣物啊！猛哥把羽绒衣脱给我，我用它包了脚，用外衣盖了上身，睡下，还是冷得不行。我把棉外套穿上，才好一点。这时她发来短信，问：“睡了吗？冷不？”我回：“睡下了，不冷。”一会我睡着了。猛哥先我响起了轻微的酣声。
凌晨二时我冷醒来。听得那边帐蓬小梅在咳嗽，接连不断。我想，坏了，小梅可能也冻感冒了。我怕说话吵着猛哥，就发短信给小梅，告诉她那边的袋子里有感冒药，让她吃药。听得小梅在那边说：“睡着了。”我急，说“莫贪睡，吃一次药。”小梅说，吃什么药？我是问你睡着了没有？我说，你没收到我短信？小梅说，没收到，我关机了。我说，有阿莫西林，和感冒颗粒。小梅咳嗽着说，算了。我说，那一定得吃。小梅那边没声音了。过一会听得她嘟哝着说，喝水下去好冷啊。
寒冷让我再睡不着。耳边是柔和动听的流水声。仿佛在低诉，又仿佛在轻拔琴弦。我是被这声音引入睡眠的。这声音，才是最美妙的最得神韵和真谛的音乐。听得有飞机的遥远的轰鸣声在空中响过。晚餐的时候，我听到过那声音，抬头望天，见声音发出的前方，有灯光在夜空中闪烁，聪明的小梅头也不抬地说，是飞机。我独自夜间躺在珠江北江长堤的荒草里听过飞机的声音。我不知道其他的城里人是不是经常听到飞机的声音？但我确乎好多年没有听到过这声音了。城里人，有时真是把自己关进水泥方盒里的虫子，远离外界和自然，自得其乐却蒙昧可怜。我就这样静静地躺着，愉快地静听流水声。要是在某间水泥的房屋里失眠，我会看手机里的小说，在这里，我选择这样静静地躺着。我不就是来听流水声的吗？我早想摒弃一切杂念听回这流水声。我太想忘我忘情地听回流水声了。尘俗被我们甩在山外，夜风拂荡出藏在山林水边的天地之间的道家仙气，弥漫在帐蓬周围的虚空。我这样静静地躺着，只要足够久，我就可以悟道。猛哥翻了一个身，嘴里说了一句什么。我问，吵醒你了？他说，不，冷兮兮的。我借口小解，干脆出帐蓬来。夜风激得我直哆嗦。我走到下游去。山林模模糊糊，那片竹林如纱如烟般缥缈。上弦月已经西斜，满天星斗在闪烁。闪烁出一种含蓄和婉约，不似夏秋的那般热烈。我本想在哪里坐一坐，到底不耐夜寒，小解后立即回帐蓬了。我重新躺下，阿新很快又睡着了。我把头脸都缩进睡袋，也迷迷糊过去。
阿新叫醒我时，帐蓬外满是黄艳的阳光了。阿新起来好久了。他生了火，把糍粑烤得膨大而焦黄。他说，快吃，我吃了一个。总共只剩两个糍粑了，阿新叫我吃的，是最后一个，我不吃。等下放锅里煮着大家一起吃吧。在溪流里洗了头脸，刷了牙，我去山林里逛，希望找到野菜。却没有找到。我认得的野菜太有限，有些看上去应当好吃的野草，因为怕中毒，不敢采了来。溪岸山林里有小道，几个早行人远远地看到了我们的帐蓬，吃惊之后哈哈笑了，说，有人在这里搞这个明堂，打个帐蓬睡溪谷里呢！我在这边山林里听得，心里暗笑。回到帐蓬边，思索该不该生火做面条了。小梅昨夜预先打过招呼，明早不得叫她起床，她要睡到“自然醒”我不敢去叫她。猛哥阿新也不敢。阿新有些着急的样子，在满溪谷的阳光里，来回走动，掏出手机不知打给哪个，说，我还在山里呢，还有人没起床，走出山可能要中午以后。
这时小梅如一匹探头出山林的小鹿，把那颗圆圆的可爱的脑壳探出帐蓬。我笑说，自然醒了？小梅说，刚才有一群人，在我帐蓬外走过，大声说话！阿新说，是在对面山林里小道上走过呢。小梅把头又缩回帐蓬，一会整个人走了出来。
小梅洗漱好又拿个相机乱拍。我说，快吃面条吧，要不就糊了。这次我们割断了两个矿泉水瓶，于是我们有了“碗”小梅说，从来没有在户外时早餐吃过这样可口的面条。我问，昨夜没感冒吧？小梅说吃了药，不咳了。我又得意起来，问，那强驴称号可以考虑送给我了吧？小梅说，这是两回事。
帮着小梅收帐蓬时，我说，我决定放弃争当强驴的想法了。小梅说，为什么？我说，我不当强驴，我看你还有什么机会打击我？我想通了，强驴也是驴，是驴就有技穷的时候。小梅专心收帐蓬，不出声，朝我反抬一下腿，作踢我一脚状。我也不理她。她以为谁呀，以为自己真是驴呀？
小梅叫阿新把所有垃圾焚烧掉。小梅说，户外不能留下垃圾，只能留下脚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