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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机缘,我少年时期的课外读物,是大量古旧小说。受这些小说影响,我最歆羡的人生方式是骑马走上商旅古道,冬住岭南,夏出函谷,望断秋雁,也看遍春花,让褡裢被银子充实,更让朋友遍及天南海北。”这是我给别人写印象记里的句子。其实,我的心性不适合经商,我更向往去到一个远离尘嚣、云淡风轻、只须闲看山光水色的地方,过支炉锻剑、携壶野宴的生活。世故和理智告诉我,这样的地方只能存在金庸的小说里,只能存在于可笑的幻想里。人活着,需要幻想,所以我还是原谅了自己的虚妄,我一直没有过要消灭这幻想的念头。但是,我告诉自己,那样的地方,并不存在,不可能找到。
踏入母溪,我惊讶地想,世外桃源其实存在,这就是可供我支炉锻剑的地方
由320国道从西侧翻越雪峰山,上山第一个集镇是雪峰镇。通往母溪的公路路口就在雪峰镇街边。出镇不远,车开始缓缓地爬坡,所见山却显小巧,重峦叠嶂,秀雅可爱。车一直在往上爬,终于爬上一座高山。左边深谷里是一条小河,不肯老实向下直流,九曲十八折,河边乖巧地适时散布上风姿绰约的高长古木和整齐如画的村落,于是就满谷的旖旎风光。四周山坡几乎遍长好看的林木。没林木处便坦白地光秃着,没杂草也无灌木。车还在继续上爬,看上去那边山头离天已经很近。天窘迫而潦草地涂几抹淡云在那里,陪衬如血的残阳。我从来没见过这么大这么红的太阳,它仿佛近在咫尺地挂在你头顶所见山水云天皆可入画,我们一行数人都贪看风景,想像母溪大约就在这美丽的山上,下了车马上可以准备去某个山坳坐了,吹着山风看苍凉的落日,看层叠的梯田,清晨呢,可以拿上相机拍雾景云海。
车却开始陡斜地下坡。下到头是一条流水清亮如奏鸣琴的小溪。溪流湍急,溪边多垂悬而下的藤萝小树,溪涧就显得幽深雅趣。然而公路并不同溪流恋栈,弯弯扭扭又开始爬坡。不过坡并不如何高。再次遇到刚才那条溪流后,车开始舒畅地随溪水在山脚拐一个弯,又拐一个弯,眼前就豁然开朗。我们来到了视线相对开阔的山间谷地。虽然展眼望去,并不能看出多少里,一路打着皱褶往远处延伸的两壁青山带着溪谷还在缓和地转弯,然而你视线肯定是开阔了:两边青山,并不高,你可以看到开阔的云天,让一直贪痴于看山水的心也开阔起来。前方溪谷转折处,也并不让你视线陡遭挫折,而是隐约可见前景,让你坚信前方有路有平地。
小溪在这里变得平缓起来,两岸是收割一空却心满意得的田畴。公路也彻底平坦起来。路边或田头散落着古树人家。规整干练的木屋侧墙上依靠着长长的柴捆,让人想起主人的勤劳,又想起灶膛里红红的火苗同屋顶淡蓝的袅袅炊烟,心不由就温暖感动。自然还少不了横跨小溪的小桥。桥头过去是向溪流斜欹过去的绿树。树那边是用溪水做动力的水碾。底下的溪滩上,有两个硕大无朋的木桶,当地叫它王桶,正沉浸了红薯的淀粉。那淀粉被加水放灶锅上加热煮熟,又放竹簸箕里冷却成团块,就是红薯粑了。无论是煎了还是下火锅都软糯爽滑。
所见一切,让我感觉到这里山民的生活,同山外有些两样。我于是又回想起我们所来路途上过下过的那些山,我们也几度“山重水复疑无路”不正如桃花源记所记那样才走进这山村的吗?“林尽水源,便得一山,山有小口,仿佛若有光从口入。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池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要是退回到陶渊明时代,只能选择步行来此的人们,会不会觉得这里也是只能巧遇机缘才能偶然进入的世外桃源?幻觉里我发现屋前溪边的桃花李花蓦地嫣然绽放了“落英缤纷”青草弥望,有“黄发垂髫”行止在屋前,上前搭话,则一律商周古语尘嚣既已退却,被世俗冲击得依稀支离的世外化境,又开始浮现,我觉得,寻找到一块没有世俗功利的净土,寻找一方心灵的憩园,不完全是虚妄,在这里,在雪峰山的深处,我已经找到。起码从空间意义上、从形式上我已经找到。一见之下,我已经深深喜欢上这山村。
小山村的古朴安闲,由来于上古,又传继给后世,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外在的力量打破过它
村长站一座小石桥上等我们。这位个头矮小却极精明干练的40多岁的男子,对我们平和地笑笑,就一心把我们往家里领。见我们对桥头石碑感兴趣、对斜长的石级路和那棵青杆栎古树感兴趣,村长才立住脚,回转身说:“这古树有来历。听老辈说它上了军事地图的。当年剿匪解放军王排长看到这古树,拿出军事地图一看,又从这石级走上去,到上面那幢屋后找到一口井,不用问人,就确认这里是母溪了。这树至少好几百年历史了。”好一棵青杆栎!枝繁叶茂,青葱蓊郁,高参云天。很少有这样高大的青杆栎。很少有这样青葱的古树。惹得大家仰视着它赞叹不已。
“你们这里出过土匪?”
村长说:“来过土匪。上世纪40年代镇上那边的易朗照五兄弟横劲上来,在雪峰山公路上设卡,不论商人旅客,不论中央军解放军军车,只要好下手,就抢。后来钱粮有了,枪枝也有了,就拉起了队伍,占山为王,当起了土匪。因为雪峰山地形复杂,中央军也奈何不得他。解放前这一带兵荒马乱,又遇到灾荒,许多日子不好过的和害怕被土匪欺负的年轻力壮的人,都在易朗照手下当了土匪。当时整个雪峰镇只有万来人口,易朗照旗下的土匪就达到了1300多人。老辈人讲,易朗照的土匪来母溪抢劫了,首先在进村的地方放几枪,村民们就知道土匪来了,全躲山上去,土匪就如入无人之境,挨家劫取粮食被褥衣物,又给自己搬家一样嘻嘻哈哈离开。”
“这里没藏住过土匪,王排长进村驻扎干什么来了?”
“往前十多里翻山就到了群峰乡。剿匪战斗打起来,土匪们会四处奔走联合,王排长在古栎树那里一驻扎,就切断了土匪雪峰群峰间的联络。”
“我们已经猜出来了,这溪叫母溪,这村也叫母溪。那么为什么叫母溪?或者有没有一条溪叫公溪?”来自湖北的小美女阿毅,好奇而顽皮,问。
村长倒认真地想了想,说:“隔壁村叫公平,没有什么溪叫公溪。不过母溪的名称不是没有来由,你们发现溪水在古青杆栎附近大曲大折地转了好几个弯吧?站山头看那一带,就活脱脱一个‘母’字。溪水是它的四框,长青杆栎的小山梁是那一长横,山梁前后的两个小山包就是那两点。”
原来母溪村名来得如此古拙可爱,我不禁想,易朗照喽啰的枪声响过,解放军剿匪的枪声响过,母溪是不是马上就恢复了它的宁静了呢?我甚至想,一个村落的风气,取决于村民的心态,一切外来干扰,都只能是溪潭雁影,眼前这雪峰山深处小山村的古朴安闲,由来于上古,又传继给后世,也许从来就没有什么外在的力量打破过它,易朗照喽啰的枪声没有,解放军剿匪的枪声也没有。
火楼注定会那样平实,但它也注定让人温暖,好比村长夫妇的爱情
说话间我们溯溪流上行一二里,到了村长所住的院子。这是一个辉煌过的大院落。民国时住过一个马姓的财主。财主有几千亩稻田。把他的宅第修得精巧而深广,村长小时候进到那大院深宅,白日里也感到阴森可怖。那窗花、那瓜柱的雕刻,又看得幼年村长痴痴傻傻。可是这样的深宅大院,目下已经看不到了,二十年前一场大火让整座院子化为灰烬。“这里出过这样的富户啊?是下面那里的溪水转弯转得好,拴住了财气吧!”我打趣村长。“财主原不是母溪的,后来因故搬过来的。为什么搬过来,有一个故事,等到下同你们说。”村长带我们进了他屋。他不肯再同我们胡扯。他要帮他的老婆给我们做晚饭。
村长老婆圆脸,极健壮的样子,与村长的短小精悍形成一个有趣的对比。村长家堂屋有后门通厨房。厨房一角是火光红红的火楼。一个乌黑的鼎罐蹲在火塘的一角。三只脚的铁撑架上的铁锅里,炒的是什么物什,因为光线太暗我看不明白。村长老婆喜欢说话,爱笑。她当着我们的面也叫她老公做村长。我知道她是因为害羞不愿当着生客喊自己男人做老公。但我从她叫村长的口气里听出了掩饰不住的得意和骄傲。看得出她对自己男人非常满意。从村长显得非常自信的言谈举止也可以印证这一点。我忽然明白村长是个极幸福的人,女人健壮能干,而又性格开朗,不同他无故寻仇觅恨,村长想不幸福也难了。
不一会几大碗菜摆上来。芫荽辣子炒鱼干,鲜椒炒猪肉,芹菜豆腐干,葱花鸡蛋汤,清炒卷心白。蔬菜是自家园里栽种的,猪是村民用猪草喂养的,鱼是从母溪里捕捞的,我们觉得那顿晚饭吃得好香。“不知你们来,要不上山可寻得来松蘑,或者野生香菇,都是非常鲜香的东西。最不济也有野木耳和飞蛾菌。你们知道飞蛾菌吗?一种白色的菌子,长在干树上,好像小飞蛾落在那里。你寻一截干枯的桐子树或尖栗树,随便就可以采回一小篓。同辣子香葱炒了,没有松蘑香菇那样爽口,但有种特别的香,有嚼头,下酒下饭都上好了。”村长似乎忘记了答应过我们要说财主的故事,滔滔不绝说起了食经。阿毅到底年轻好奇,催村长说财主搬来母溪的原因。不想村长言之凿凿地说出一个离奇的神话故事来。
给你说个山里人讲述的故事,故事把山里人的思想烛照得非常晶莹剔透
那姓马的员外原先住在群峰跑马坪。那边也是大屋大院,有两个院落,分别住了家人和仆人长工。后来田产人口越来越多,就又建了一个新院子。马员外三座大院建在一个半山腰上,既当阳又背北风,院角还有口沁甜的水井,实在是个好屋场。马员外建了他的第三座院子后,志满意得,一心要安享晚年。不料不知是谁眼红,成心捣乱,有天在马府一家都没起床之前把些板栗刺球扔满檐廊和中堂。马员外读过些古书,识得隐忍退让,他嘱咐家人不要追究叫骂,只管把板栗刺球打扫干净得了。第二天那人又扔板栗球如故。马员外开始觉得来者不善,更须忍耐,特嘱家人务必假装得若无其事,有板栗球只管扫。可是第三天、第四天直到半年,还是天天有板栗球扔到马员外家来。“不就是板栗球吗,扫扫不会死人。”马员外一再这样告诫家人,不要给寻衅者找到引发事端的借口。话虽这样说,马员外心里也奇怪了,他周围也没什么仇家呀。即使有仇家吧,扔一次两次板栗球泄愤有可能,哪个耐烦天天弄这并不能起什么正经作用的勾当呀。假若不是人所为,那么会是什么呢?马员外想到这里,虽然表面镇静,但心里不免忧虑害怕起来。果然怪异进一步出现,马员外院铡的水井边,老有五六名十七八岁的美貌女子来洗衣物。也不是好好取水洗衣,洗过衣服走了,总把好好的水井弄得浑浊不堪。一日两日就算了,那伙美女天天来,终于让员外夫人忍无可忍。一日员外夫人冲那伙女子骂:“不知好歹的东西,用我家水井也罢了,天天弄这么脏,你们是人呀?!”女子们并不气,嘻嘻哈哈接腔:“我们就不是人,怎么样?!这井是你的呀!说我们用你的井,我们还说你占了我们的屋呢!”世上有这样无赖的人?员外夫人气得浑身颤抖,要跑过去进一步相骂理论。唬得马员外慌忙扯住。夫人只是不依,要冲过去,员外只得低声说:“你还没看出她们不是人吗?她们是鬼怪啦!我早犯疑了,我看出那些板栗球也根本不是人丢的,也是这些东西弄的。你联想一下吧!你现在明白了吗?——我们不知哪里得罪了这些东西!”员外夫人又惊又疑,想想也是,这深山里,哪有这么多人家的女孩会凑一起来!想到这层,员外夫人吓得脸色苍白,路也走不得了。员外扯了夫人赶紧回屋。那些女子可并不见好就收,在那边叫骂不休:“你过来呀,过来呀!你要不骂我们,我们忍下也就算了。反倒骂起我们来!从今以后要你不得安生!”果然,那天夜里员外家的屋瓦被掀得乱七八糟。还听到屋顶有嘻嘻哈哈的笑声。员外夫人偷偷派人去请了捉鬼的巫师来。巫师问询半天,又查看两日,最后说:“没有办法!这些东西不是鬼,是山上的猴精,我捉不了它们。它们可能怪府上占了它们的地盘呢。”马员外无计可施,只好贱卖了他的田山,搬母溪来住。
天早已黑了。透过堂屋我看见今夜月色很好。我借故走出屋来,独自走到屋侧的干稻田里,一轮圆月挂在那边山垭,那样恬静美好。我寻思村长为什么会津津乐道这样一个离奇的神话故事呢?还把它说得人物地点都那样真实,几乎不容人怀疑那故事的真实性。但凡民间故事,都有它的隐喻指向。顺这思路解读这个看上去言之凿凿的神话故事,不难看出这故事要表达的情感其实很朴素:母溪人借故事表达了他们对贫富不均现象的困惑与思考,以及他们敬畏自然道法自然的思想。
“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面对母溪,我忽然就懂了这句子的意思。
溪水在那边轻柔地响。忽然记得杜牧有句曰:“鸟去鸟来山色里,人歌人哭水声中。”一直把它当描景写实的句子来读,现在顿悟这句子充满禅意。让人耗费神思的万般世事,终要成了过眼烟云,惟有这山色流水才是永恒。它是要教人看淡得失荣辱,不亟亟于一时一己之悲喜,对人生抱一种大悲悯,生一种大襟怀,臻至一种大境界。母溪人或许不知道杜牧这句子,但他们一定看懂了山色听懂了水声,所以村长才那样从容镇定,村长女人才那样开心无忧。
堂屋门口人声喧闹起来。朋友们在同村长一家告别了。我赶紧走过去。村长坚持要送我们去古青杆栎那边。我们的车停在那里。画家梁老惧怕高山的夜凉,穿上了村长的外套,只有回到开了空调的车里才敢脱还给村长;村长又怕几位女客人走不惯夜路,坚持让她们拿上了他家的手电,于是没有人劝阻村长夜里相送。出院子时一路遇到许多狗。村长说:“别怕,咬人的狗全打掉了,这些狗生性不咬人的。而且都打了防疫针。”
村路被月亮照得朦胧可辨。下意识里我回头看了一眼月亮。离开村长家时,它正挂在那边山垭上。其实我们走月也走,它始终跟随着我们。儿时有过很多这样的月夜野外行走。但现在我已经太久没有在夜晚走出家门了。我同村长落在了后面。村长告诉我,母溪发源公坪过去不远的雪峰山里,它全长不到10公里。母溪里多的是螃蟹。夏天里拿个电筒一照就是十数斤。“那样好抓?”我问。“好抓。电光照着它,它就一动不动呢。”我于是好想夏天里再来母溪。同心没有距离的那位来,来了就住下,黄昏拉着手爬到山上眺望母溪,看高山落日,一起唱某支没有忧愁的歌,让歌声在山风里飘散,夜里一同下溪抓螃蟹,忘记郁闷和烦恼,找到至纯至真的快乐
回到车上大家一时都没说话。我回望了一眼沉静在月色里的母溪。母溪这一雪峰山深处的原生态村子,无疑是简单纯朴的,简单纯净到不长心事,即或长出心事了,也应该是纯净透明的。它长关于马员外的神话,长客来了就上山采蘑菇招待的琥珀般的心性,长夏夜下溪抓螃蟹的单纯快乐我喜欢母溪。我愉快地望了望天空,我看到月亮在山林梢头摇晃,追赶着我们的车。“暮从碧山下,山月随人归”
雪峰镇简介
此镇的记忆或许因为湘西会战时王耀武的中央军和本地匪首易朗照而显得峥嵘喧嚣,但此地的现实是宁静和安祥的。此镇山水村落秀丽可观者众多,是领略雪峰山风貌得务必驻足的地方。突出的有海拔1600米的坪山塘天池,山顶平湖,风光奇绝,而罕有知者,值得你约三二好友,在那里打发一整天的时光。乌骨鸡是雪峰山一带的土特产。值得与外人称道的地方特产还有株竹霉豆腐。产自风光秀丽民风淳朴的株竹村。株竹村有座汉族住居地已不多见的古风雨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