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步入教坛20年,一届又一届学生离开了我,许多孩子已成了我的记忆,但唯有那个孩子,成了我今生心痛的牵挂。
五年前,我带一年级语文。那一班只有二十六个孩子,且孩子年龄偏小,奶声奶气,就像刚出弹壳绒毛未干的雏鸡,稚嫩得可爱。课上课下我陶醉在这群毛茸茸的小鸡中,俨然成了鸡妈妈。课下,我带着他们在操场的草地上翻跟头,捉蚂蚱,或平躺着晒太阳,有时还给小草编辫子。更多的时候,是那帮小鸡团团围着我,给我扎辫子。不一会,我的头上就竖起了许多鸡毛毽,还有的给我捏肩捶腿拽手指,弄得我痒痒的。
我们开心地闹着,后来才看见一个孩子呆坐在旁边,眼中溢满羡慕,好像她不属于这个鸡群。孩子脏兮兮的,长头发皱皱巴巴地扎在脑后,小脸黑乎乎,上唇厚厚的,牙向外龇着,撑得嘴唇更厚了,嘴撅得比鼻子还高。当她发现我看她时,显得很不自然。我把她拉到跟前,她用舌头舔舔嘴唇,努力想把嘴闭严,可失败之后,就用小脏手捂住嘴巴,羞涩地说:“老师,我长得丑。”我把她揽在怀里说:“不,你长得很可爱,我很喜欢你。”
她叫孙小梦,父亲判了刑,母亲外出打工,她就跟年迈的外婆相依为命。她比同班孩子年龄大,但个子却比其他孩子瘦小。
小梦无人问,自然成了问题学生。课堂作业本又破又烂,发出难闻的气味,还隔三差五找不着。为了不让她自卑失群,我常常夸她,所以她一上我的课就特别来劲。她爱发言了,字写得也大方有劲。特别是读书,总能在我范读指导后,感情到位地朗读,有时还伴着动作,比我想象的还夸张。自然得到我的表扬,下次就更卖力。
可一年级没带完,因老师调动,我又改代六年级语文,这对我和那群孩子来说有点残酷。一下课,他们就寻寻觅觅,叽叽喳喳,就像小鸡找妈妈。有时寻到三楼办公室,拽着我的衣服问我什么时候再教他们。甚至我上厕所经过他们教室门口,只要被一个孩子看见,教室里必传出“熊老师好。”开始是一声,后来就此起彼伏,然后一张张小脸贴在窗玻璃上等着回来,搞得一堂课都上不好。为了不影响他们,我只得改道而行。
孙小梦自然是那群孩子中最伤心的一个。随后不久,她又转学到另一所学校就读。
巧得很,每次中心校搞活动,总少不了用她所就读的那个班上课,而我又必去。我们便常见面,这也就成了她最高兴的事。只要她在台上,她第一件事就是用目光搜寻我,然后我们对视而笑,我向她伸大拇指,示意她专心听。课上她肯定表现很棒。每次回答正确之后,她就看着我等我的大拇指。下课后,她总是迫不及待地跑到我跟前,有时还把头贴在我怀里。我不失时机地给她提出一些希望,她很郑重地点点头,依依不舍地离去。
就这样,我们又相处了一年多。
在她上二年级下学期临近暑假,我再去听课时,就没看见她,问她老师,说她不上了,我的心陡地锥痛了一下。从此和她失去了联系。
前年暑假前,她突然出现在我办公室门口。比原来高了,但比原来更脏,又黑又瘦,像个非洲小难民。我吃了一惊。她说她想我了,特来看我。我问她这么久到哪去了,她说回山东老家了。问她还上学吗?她说早不上了,过几天妈妈来接她到浙江去。我告诉她到那还要上学,她点点头。
我把她领到盆前,用肥皂给她洗了洗,换了几盆清水才见到她的真肤。我们拉了一节课。放学后,她走了。从此又无了消息。
上个月初的一天,我正在批作业,有同事喊:"熊老师,有人找。"我一伸头看见了她:又长高了,但依然没有同龄孩子高,依然又黑又瘦又脏。我给她倒了茶,让她坐下,问她的近况。原来她随妈妈到南方并没有上学。再问她原因她只是摇头。
我含泪拉着她,无言地给她清洗,那小胳膊就是骨头外面包层皮。
我问她想不想上学?如果想上,我可以帮她。再说现在国家减免了学费,只要愿意上,总会有办法。我还没说完,她的头已摇得拨浪鼓似的。
“那你不识字以后怎么生活呢?”
“我认识很多字。”她认真地说。
一个只上二年级的孩子,又辍学多年还能记得几个字?我随手拿张参考消息递给她,指一篇文章让她读,她认真地读起来,虽然断断续续,但字音还没读错。
我又表扬了她,送给她一本新华字典,鼓励她多识字。她说她经常用手机发短信。我说那也是个识字的好办法。
她又坐了一会,我递给她梳子让她梳梳头,她说她准备把头烫一下,离子烫,很漂亮。我说你还小不要烫。她说她需要。
我看着这个不满十五岁的可怜孩子,她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都沾染了许多成人的不良习气。如果再把她放在教室里,她该怎样地如坐针毡啊。她已不属于同龄孩子了。
时隔一月,她再次来到学校,但这次的相见,却成了我俩心中的痛。
那天中午,我和几位室友正在午休的酣梦中,却被一阵“咚一咚一”的敲门声惊醒。几位气愤不已,恨不得逮着敲门人揍一顿。一位套上衣服去开门,问:“找谁?”“找熊老师。”“熊老师睡着了。”“那让我看她一眼。”我感觉有人站在我床前,我不想理这个不知时宜的来访者。我睁眼看了一下,是孙小梦。我没有往日的惊喜,只是淡淡地说:“你到教学楼下等我。”她退了出去。
在教学楼东头,立着她那瘦小的身影。她今天彻底变了样,洗得很干净,打扮得很时髦,穿件淡蓝色的上衣,脚蹬一双大她脚三码的高跟旧靴,脸涂得雪白,嘴涂得血红。当我走到她跟前时,她举了个九十度的躬,说了声:“对不起!”看了她那身打扮,我气不打一处来,面无笑色地对她说:“你回去吧,我要上课了。以后别这么不礼貌。”她有所失望地点点头。
我下课回到办公室,有同事告诉我:“孙小梦又来给你道歉。我说熊老师不会生你气的,把她劝走了。”
放学后,我因有事抄近路回家。谁知那个痴情的可怜孩子竟在我往日等车的站台等了我一下午。傍晚,我的一个同事在那个站台候车,她问:“熊老师怎么没从这坐车?”
“她从另一条路走了。你找她有事吗?”
“我惹熊老师生气了,我想向她说对不起。别人生我气,我无所谓,可我最怕熊老师生我气,我很难受。明天一早,我妈就把我带走了,也许我不回来了。”
当同事给我说这些时,我的心被锥了一下,泪水冲涌而出。
可怜的孩子,老师怎么会不原谅你呢?但我又恨我的自私,吝啬得连个微笑都没送给她,让她带着与她年龄本不该有的不安,离开这个给她生活一丝阳光的地方。
孙小梦,你在哪里?你还好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