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里的子下

沉月无痕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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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山里的日子永难忘怀

    走在蜿蜒曲折的山路上,我们心情很是快乐,因为再也不必为每天三餐的饭菜而操心费力了。两个男生吹着口哨,不时地学着两旁松树林、栎树林里鸟儿清脆的叫声。走到山腰看到了山谷里飘浮着的薄雾,三个女生忍不住欢呼起来:哇,好漂亮呀,我们像是到了仙境了!到底是好景不长,不是仙境不见了,而是从没走过山路的我们,不一会儿就汗流浃背、气喘吁吁了,哪里还有心情看风景哦。实在挪不动步子了,我们一屁股坐在山路边的石崖上。抬头望着越来越陡峭的山路,想到今后每天一出门就必须翻山越岭,起初的那股子高兴劲儿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三个女生相互看着直想抹眼泪儿。就这样走几步歇一歇,好容易才到达了山脊上的大队茶场。一踏进屋门我们就瘫坐下来,个个都上气不接下气地喘着粗气。看着我们的狼狈样儿,茶场里的农民们都忍俊不住笑出声来。书记安慰我们说:没关系,慢慢就会习惯的,爬惯了山路就不觉得累了。茶场所在的山脊海拨高度约八百多米,地处孝感、大悟两县的交界处,属于大别山的尾部。茶场的茶园呈阶梯状分布在几座高度相差不大的山坡上,我们每天要去不同的茶园劳动。毕竟那时我们都很年轻,每天出门就爬坡的日子我们很快就适应了,走山路也能健步如飞了。

    结识卷发老知青

    上山之前就听说茶场里还有一位老三届的男知青,和他同时插队的几位知青都招工返城了,他却一直没有机会离开农村。见到这位老知青了,原来他个子不高,也就一米六五左右。皮肤白皙,浓眉大眼,一头天生的卷发又密又黑。在其他知青全部招工离开农村后,大队书记安排他住进了茶场。几年的劳动锻炼让他的体格强壮起来,可以挑起百多斤的担子翻山越岭。

    以后的日子里我们知道了一些关于他的情况,他姓程,1950年出生,是66届的初中毕业生,68年下放之前他们全家住在汉口宝善街。在他插队后不久,他的父母因为没有固定的工作单位,被认定为无业游民,全家下放去了咸宁。我猜想,这就是他始终不能被招工的原因。更没想到的是两年后我们五人陆续都被招工进城了,那位老知青仍然继续过着山里的日子。听说又过了好几年,他终于离开了农村,被安排在县城的一家集体企业。

    住在山里的日子,基本没有文化娱乐活动,我们带来的书籍不多,很快大家就传看完了。还有一项重要的娱乐活动就是下山看电影,记得那时只要山下放电影,我们六人必定集体行动一个都不会缺席。吃过晚饭立刻直奔山下,看完电影我们借着淡淡的月光有说有笑有唱地行走在山路上。那时看过的影片中印象特别深刻的是青松岭、海港、芭蕾舞剧白毛女和红色娘子军,还有钢琴伴奏红灯记。

    平日里白天劳动,晚上闲得慌,我们六个人最喜欢的自娱自乐活动就是打扑克牌。那种玩法到底是叫“关三家”还是“管三家”我也记不清了。我们的打法就是三个男生一边,三个女生一边,出牌规则近似“跑得快”但不是单干,要有团队合作的意识,在压倒对方牌的同时尽量照顾同伴出牌。谁先出完手中的牌谁就是赢家,谁最后出完牌,谁就是输家,输家就得在脸上贴纸条。若是一方的三个全都出完,另一方就被“关三家”三人同时贴上纸条。每次打牌都是男老大和女老大被贴纸条的次数多,我们开玩笑说,你们老了总是跑不快。

    对了,该说说贫下中农乱点鸳鸯谱的事儿了。有了老知青的加盟,我们这个知青点恰好凑成了三男三女的组合。大家都正值青春年华,相处得也很融洽。时间稍长点儿,我们就和贫下中农打成了一片,相互之间说话、玩笑可以无所顾忌。于是,从悄悄八卦发展到当面打趣,他们按照年龄把我们分配成三对“恋人”老知青被点配给女生中最大的小李,另外的四人恰好按同庚分成两对。我和小耿属马,小郭和小施属羊。就连邓场长都认为:简直太合适不过了!

    其实我心里也很清楚,和我同庚的男生小耿一直对我特别关照。从小就不吃辣椒的我,一吃辣菜就上火,经常扁桃体发炎。记得有段时间负责做饭的蔡师傅下山休假,小耿顶班为大家做饭。他每次炒菜都会在放辣椒之前为我先留下一份。我不是不明白小耿的心思,但在所有的大事上,我一贯绝对遵从母命,当然不会在自己前途未卜的时候去谈恋爱。因此,我一直把他们的话全当玩笑,对小耿也一直以好朋友相待。

    出于我意料的是,这鸳鸯谱还真的就促成了一对夫妻,就是属羊的那一对,他们的姻缘我是在多年以后才知道的。当初招工之后虽然他们俩各处一地,但一直保持着异地恋的关系,1982年末有情人终成眷属,几年之后他们带着儿子,一家三口定居在汉口江汉区。

    值得敬佩的邓场长

    初次见到老场长时我们都有点儿吃惊,因为他是个驼背,而且驼得很厉害,几乎就是九十度鞠躬的样子。老场长姓邓,那时也就五十出头的年纪。看相貌就知道,年轻时的邓场长应该是位帅哥。尽管长年风吹日晒却依旧皮肤白净,周正的脸庞,浓眉大眼。很快我们知道了,他是在盖房上梁的时候失足从屋顶摔了下来,腰椎骨摔折了。农村的医疗条件不好,那时的农民都很贫穷,根本没钱到大医院治疗,就这样他成了驼背。虽然身体残疾了,但他依旧很勤劳,很乐观,至今他的笑貌还能清晰出现我的脑海里。大队也是为了照顾他,派他上山管理茶场,茶场的劳作毕竟要比农田里的活计轻松许多。以后相处的日子里,我们发现邓场长是个精力充沛的人,一年四季他都有使不完的劲儿。盛夏时节,中午的太阳火辣辣的,我们真希望午休的时间长一点儿,可场长却总是在午饭后打个盹儿就劲头十足了,他一醒来就会冲着我们大喊:“出工哦!出工哦!”有一次那位老知青怨气上来了,小声念起顺口溜:“驼子死了两头翘,又好着急又好笑”厂长耳朵特好使,听见这话也不生气,一边笑着一边佯作要去打这男生。后来这句看似极不礼貌的话竟然成了知青们与厂长打趣的玩笑话了。

    山里的日子,清贫艰苦,但苦中有乐。采茶劳动强度并不大,需要的是眼明手快,是最适合年轻姑娘干的活儿。以前大队茶场没有女孩子居住,只是每逢春季采茶高峰期,就从山下哥生产队调集一批女孩儿上山帮忙,采茶一结束女孩们就返回山下。因为我们三个女知青来到茶场,大队书记从山下抽调了四个和我们年龄相近的姑娘,住进了茶场。一群年轻人的加入,给原本显得寂寞冷清的山里带来了生机和活力。

    我们很快就适应了山里的日子,和农民一样过着“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简单生活。每天游走在山间,虽然一年四季干着不同的活儿,但同样都呼吸着清新的空气。无论干什么活儿,都同样可以面对大山纵情高歌,大声说笑。虽然一年四季都是粗茶淡饭,几乎见不到柔和鱼,我们几个女生却都长胖了十来斤。大家认为这是:山好,水好,空气好,新鲜米菜都养人。

    有时不在同一座山头劳动,我们便隔着山头互相喊叫,高兴了还要对对山歌。每天我们就这样开心地体会着“对面能说话,相逢走半天”的乐趣。不忙的季节偶尔我们也会偷偷懒,躲在山坳里的一间茅草屋里打扑克。说是躲着玩,但仍是高门大嗓地说笑、斗嘴。等我们回到茶场,场长就会假装严厉地问我们:“你们打牌谁赢了?!”看到我们做鬼脸装样,厨房里的蔡师傅就会假装数落我们:“你们的笑声只怕能传几千里哟,谁还不知道你们在打牌呀。”于是,我们又笑翻了天!

    茶场里的活儿很有季节规律,我们茶场主要生产绿茶。所产的绿茶中质量最好的当数春茶中的毛尖茶。因此春季是我们最忙的季节,谷雨前我们就开始采茶、制茶。场长告诉我们,普通的毛尖茶就是采摘茶树枝上刚长出来的嫩叶尖,普通毛尖茶可以采摘一尖两叶。若是只采一尖一叶制作的茶叶等级就提高很多,如果只采一尖,制作的就是顶级的毛尖茶了。厂长对我们这几个知青很关照,他给了我们一项特权,那就是每年谷雨节前,采茶园里春季的第一批嫩茶尖,自己加工制作一斤特级的毛尖茶,送给各自的父母。九十年代初,我们知青小组在汉工作的四位同学聚会时,仍谈起了对邓厂长怀有的那份敬佩和感激之情。

    练就制茶好手艺

    现在回想起来,我们茶场的茶园从不打农药,生产的绿茶绝对属于绿色饮品。茶场位于海拔八百米的低山丘陵地段,具备了最适合茶树生长的气温和湿度条件。尤其在春季时常是薄雾缭绕山间的天气,这样的环境下所产的春茶是绝对正宗的云雾茶。

    生产茶叶前期的程序就是采茶,采茶也是我们最喜欢干的活儿,因为不需要多大体力,眼明手快就够了。我们茶场的茶树大多在齐腰的高度,每年春季茶枝上会冒出许多的新芽,这些新芽就是制茶的最好原料。从谷雨开始,各个山坡上的茶园就会陆续进入采茶高峰。我们每天清早各挎一个大竹篮子,去茶园采茶。正如那首采茶舞曲所唱的那样,左采茶来右采茶,双手在茶树上不停地轻轻采摘鲜嫩的茶叶尖。采茶的季节茶场按照每个人采摘新鲜茶叶的重量来记工分,那时,我是每天得到工分最多的一个。在这里,应该提到一件值得感恩的事。上山下乡之前,尽管我这个“可以教育好的子女”绝对相信“出身不由己,道路可选择”的政策。在学校里一直积极要求进步,从各方面严格要求自己,是老师和同学公认的好学生。但是学校上报的我的入团报告多次被上级团委否决。来到广阔天地我继续努力,我不怕苦、不怕累的劳动表现得到了大队干部和贫下中农的认可。就在1975年的五四青年节,已满21周岁的我终于跨进了共青团的大门。

    回到制茶的话题。大队茶场后期制茶的过程也全靠手工,几口大铁锅、几把竹制的大笤帚、几个特大号的竹簸箕,许多的木柴,就是制茶的主要用具。手工制作绿茶的工序并不复杂:第一道工序是“杀青”把采回的新鲜嫩茶放在斜架着的大铁锅里,锅底下的土灶里燃烧着木柴,火势必须控制好。站在铁锅手持一个细竹条扎成的扫把,不停地在锅里翻动茶叶,为的是让茶叶均匀地受热,且不被烤糊。茶叶全部打蔫儿后就进入第二道工序。说起来简单,实际上算是个力气活儿,一连几个小时不停地挥动手臂,也会让人手臂酸痛发麻。

    第二道工序名为“揉条甩茶”离开茶场后好些年了我才知道,绿茶可以根据成品茶的外形分为:条状的针茶;片状的片茶;弯曲状的螺茶;颗粒状的沱茶。我们茶场制作的是针茶,所以有“揉条甩茶”这道工序,也是我们初学制茶时感觉最难的一道工序。揉条并不是用手去揉搓茶叶,而是用手到铁锅里面去轻轻按住杀青后的热茶叶,迅速地用并拢的四指抓起茶叶,然后快速地从大拇指和食指之间把抓起的茶叶甩回铁锅里。不停重复这个动作,直到茶叶变色、变干。虽然在“揉条甩茶”的过程中灶前的师傅会把火势减小,但毕竟铁锅还是滚烫滚烫的。开始我们总是掌握不好抓茶的力量,也不能一下子就准确地抓住茶叶,所以经常被铁锅烫伤手。经过场长指导和自己的摸索,慢慢地我掌握了抓茶的力度和技巧,手上就再也没有出现过被铁锅烫伤的燎泡了。熟练之后的操作,很有节奏,甩完后茶叶的条形会又紧又直。

    第三道工序就是“烘干成形”具体操作特别简单,就是把揉好的茶叶放进架在炭火上的竹编簸箕里,控制好炭火的火候,不时轻轻地翻动茶叶,直到茶叶全部烘干。这道工序最轻松,需要的是耐心和细心。

    冬季打杂收获多

    茶场除了采茶、制茶之外,茶园里其他的活儿还挺多,如除草,翻行、整枝等等。只有到了冬季,茶园的土壤都结了冰,才可以不进茶园。不进茶园并不等于我们可以歇着了,还有许多的任务在等着我们去完成,我们把干杂活儿叫做:打杂。在冬季的那些杂活儿中,留给我印象最深的就是冬季的砍树烧炭和巡山护林。

    茶场烤茶用的木炭全部是茶场烧制的,在茶场附近的山坳里,有一个小小的炭窑,场里的烧炭高手是一位姓邓的农民,因为穷快四十了还是个单身汉。烧制木炭最好的原料就是栎树,每到冬季最寒冷的时候,茶园里没活儿了,场里多数的人就跟随场长到山林里去砍一些栎树,强劳力砍树,场长带着我们几个女劳力负责把砍下的枝干拖到一堆,然后用砍刀剁成一米长一根,并捆成一捆一捆的。场长总会安排男劳力挑回炭窑备用。那些年的冬季多雪,我们常常是冒着风雪在山里干活儿。拖着长长的树枝,在被冰雪覆盖的山坡上行走,动不动就会摔一跤。特别是走下坡的时候,一不留神就摔个屁股蹲儿。好在大家都穿着厚厚的棉衣裤,又互相关照着,从没有严重摔伤过一个人。高兴了,我们还会高唱一段“穿林海,跨雪原”呢。

    山里的冬天格外寒冷,尤其是夜晚严寒难耐。大家喜欢在晚饭后,围坐在制茶大厅里燃起的一堆柴火旁取暖。那些木柴是头一年的冬季从山旮旯里挖来的树根,堆在屋边的山坡上晒了几乎整整一年。头一次见到烧木柴取暖觉得新奇,坐在火堆旁边才知道那烟火真够熏人的。男生对女生打趣:这火你们还是少烤点儿好,时间长了会被熏黑的。女生可不上当呢,谁也不会离开取暖的火堆去受冻。

    每逢冬季,男生还有一项任务,就是负责巡山护林。听场长说大悟山曾经覆盖着浓密的原始森林,在抗战期间被日本鬼子烧光了。解放后也曾植树造林,但树木生长缓慢,加上人为地过度砍伐,山里的植被覆盖率一直提不高。近年来,为了提高山林密度,减少水土流失,大悟山被划入封山育林的范围。大队指定给茶场的一项任务就是巡山护林,而冬季是一年四季中巡山护林任务最重的阶段。冬季也是农村最清闲的季节,农民大多趁农闲的季节上山砍柴,他们几乎要利用冬季储备下一年的烧柴。进山的农民只允许砍草,或收集地上散落的枯树枝、枯树叶,但总有部自觉的农民会偷砍山林中的树木。巡山护林就是及时发现、制止这样的违规行为。巡山护林时,总会有些意外的收获。较多的收获就是“猎物”但不是打猎得到的,一是捡来的肉食,二是大狗捕捉到的猪獾子。捡来的肉食多为牛羊肉,山上偶尔会有放牧的牛羊失足摔死在陡崖下,场里的农民帮助放牧者找回牛羊尸体便可分得一些肉。天黑后巡山的人会带着一条大狗,那条大狗很勇猛,常常会捕捉到猪獾,并把捕捉到的猪獾交给主人。每逢这样的时候,场里就会打牙祭了。

    最有趣的一件事是捡回三只幼豹。记得那是一个傍晚,执行巡山护林任务的三个男生回场吃晚饭时,兴冲冲地抱回来三只像猫一样的幼崽。我们都不知道这是什么动物,真以为是野猫崽儿,就觉得稀罕,也特别可爱。吃饭的时候,我们端着碗围着小家伙叽叽喳喳的,好不热闹。几个女生更是殷勤备至,你扔几粒饭,她扔几片菜叶,可三只幼崽根本不带搭理的。场长说,别浪费粮食了,它们还只会吃奶哦。场长和农民们都说这是刚出生几天的小豹子。啊!我们都吓了一跳,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开了。随后,大家都担心起来:今晚小家伙的爸爸妈妈不见了孩子,一定会跟踪追击的,这可怎么得了!于是,大家出了不少防止大豹子夫妇来袭击茶场的主意。天黑下来的时候,场长让女生早早回到各自的宿舍关紧门窗。男生和几位农民在窗口架起了土铳,他们准备轮流值班,守护整个夜晚。不知道是年轻好睡,梦乡太过深沉,还是豹子夫妇嗅觉不灵,根本没有找到幼崽藏身的地方,反正我是一觉睡到了大天光。早上醒来发现茶场内外并无异常。早餐后,三个男生抱着幼豹恋恋不舍地离开茶场,把它们送回到原处。很长一段时间,我脑子里还一直惦记着豹爸爸、豹妈妈和它们的孩子。

    山里的日子只有不到两年的时间,生活虽然艰苦,却也丰富多彩。春天,我们唱着山歌采茶叶;夏天,我们顶着烈日翻茶行;秋天,我们迎着秋风整茶枝;冬天,我们冒着风雪砍柴火。对我而言更重要的是:贫下中农用他们朴实的情怀给了我政治上和精神上的平等,让我在广阔天地里得到真正的快乐,也使我的心胸变得更加广阔了。1975年5月下旬,我就要离开茶场的时候,和我要好的大队姑娘明芬、翠云、竹清每人送给我一块自己珍藏的银元,我也向她们回赠了礼物。临别时,我们哭作一团。虽然招工回城是我梦寐以求的事,但是当我和她们告别时心中真的涌动着一种恋恋不舍的感情。

    以后的四十年里,我只在十年前回过石咀大队一次。遗憾的是三十年后已经物是人非,我们没有找到一个当年的茶场人。但无论如何,山里的那些人、那些事,永远都会存放在我的心头。无论那些人在天上还是在人间,我都要衷心地向他们道一声:谢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