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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乡的正月初三是上坟的日子,大哥、小弟和我跟随着去父亲的墓地。穿过常常的街,走过弯弯的羊肠小道,我们来到父亲的坟前。坟在旷野里宛如一个“土馒头”又似一个大大的句号,这是一个的句号,这是人生的句号。坟上的已有的衰草,在北风中发抖,一抹晨阳斜照却有夕阳的味道。一马平川的原野,苍茫无垠,晨曦如缕,却是难以道尽的荒凉。
父亲去时,是大哥与小弟送了他最后一程,我没有赶到。如今三个儿子全到,我不知应是欣慰,还是心酸。遗忘是黄土深处的父亲,怀念是坟前的我们。大哥点燃烧纸,说着祷告的话,我们跪在他身后,唯有泪水流。灰烬在空中,似飞舞的灰蝴蝶,飞起而又沉下,不知这是活人自欺欺人的哀思,是否能穿越九层黄土,抵达黄泉深处的冥府。不知父亲是否原谅了我没有送他最后一程,无论原不原谅,人死之后有没有灵魂,这些对我都失去了意义,对于父亲和我都是一个无法弥补的遗憾。
小姨说,在父亲去世前他做了一个梦,梦中倚仗在村口,向北眺望,在等待我的归去。而父亲的愿望落空了。我归去时,只是寒灰一捧,黄土一堆,任我哭得死去活来,父亲都无法感知。父亲的去世是一个事实,这个事实真实的虚幻,无论愿不愿意相信,认不认这个事实,我都无法摆脱这个摆在面前的客观现实。
我曾经在无数个梦里梦到父亲的或生或死。在梦里父亲的生死都是别人告诉我的,我总也看不到父亲。有一次我在梦里梦到了父亲死了,我身生两翼赶回故乡,看到棂床上蒙着深蓝色大单子,下面什么都没有。我放声大哭,正在哭时被宿舍里朋友推醒。他说,我在梦里不是哭,而是哀号。还有一次在梦里别人告诉我父亲没有死,我高兴得不得了,我问那个传话的人,这不是梦吧!这怎么是梦呢!前几天我传的话是和你开玩笑呢?是父亲想念你,希望你快回去一趟,于是我坐飞机回到家,家人说父亲在地里呢?我让他们带我去,家人带我去找父亲了,旷野里没有父亲的踪影,走着走着,突然冒出一座坟。家人说这就是父亲。我说这怎么是父亲呢/人在恍惚中不见了,我又大哭。
我总是在这种反复中想念父亲。有时走在繁华的街道上,如织的人群里,苍茫的旷野中,我的心会“哗啦”一下后停止,不禁泪流满面。许多人说过劝慰的话,一些朴素或充满哲理的话。他们是善意的,我也能接受。每每想念父亲时,那些话并不让我对父亲的思念减少丝毫。大道理人人都讲,但不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许多道理可以拯救别人,却无法让自己超脱,人的思维是复杂的,犹如医生不看自己的病,算命从不算自己的命一样。这种切肤之痛,是旁观者无法体会的。
有时候我希望自己如果不能成为一个豁达的智者,那就成为一个无知的白痴。智者能够用睿智洞察生死两极,而后豁达的看淡生离死别;愚者,因为不曾思考或者不会思考,从而也不会品尝生死所带来的痛苦。可惜,我的天分无法抵达智者的境界,上帝也没有收回我的浅薄的智慧让我成为白痴。我只能界于智者与白痴之间的一个普通的俗人,是俗人就无法摆脱七情六欲所带来一切情感的煎熬与困惑。
我去读圣经、佛典,想借助外界的智慧来参悟生死,用信仰来解除生命潜在的煎熬。佛典上说,众生自无始以来,在五道或六道中死了又生,生了又死,出此入彼,无休无止,就象车轮转动不停。又说:“识神走五道,无一处不更,舍身复受身,如轮转着地。佛把自然界有生命的万物看成众生,众生的周而复始的轮回分为前生、今世、来世,三者在生生不息中轮回。我从小受的是无神论教育,可以说是无信仰主义者。圣经中的天堂、地狱、上帝我是不相信的,佛典中的前生、后世又是不可期的,对我而言只有今生。今生我是父亲的儿子,父亲给予我生命,教我、育我成长得人。我相信今生客观存在,不相信来生的虚无。生我之前谁是我,生我之后我是谁,这不是我所关注的,我所感受到的是给予我温暖,给予我思想的父亲,他去了,我永远也见不到了。他不会和善地一笑,或和蔼地说一声:“羽儿,你会来了。”我永远也听不到那个声音,看不到那个人的背影了。
历史是不能假设的,同样人生也不能假设。我不能假设父亲复生,也不能假设父亲并没有去世。这一切对我而言,都是毫无意义。我纵使说如果这些假设都成立,我甘愿付出一切,这又能改变什么呢?我能换回父亲的展颜一笑,还是能让父亲品味我所能带回的烟酒?这些不过是活着得人一种自我安慰,于现实无补。客观真实摆在我面前的的是一捧寒灰,一堆黄土。
周国平先生在妞妞中说:“我宁愿做个平庸的父亲,也不愿做一个优秀的哲学家。”我相信此句话作者没有“做秀”的成分,这是一个父亲发自肺腑、痛心疾首的忏悔。但说此话时妞妞已经死了,或者妞妞的死亡已经是势不可挡的事实。千分之一的发病几率,但到一个具体的家庭、个人时,那就是百分之百的不幸。生命质量这个现在不断被人提起的话题,也是妞妞一书的重点。我不是个哲学家,无从生命的质量判断生命的存留;我不是社会学家,无法从伦理道德判断生命来去的影响。我是个俗人,在生命质量与生死对比中,我无法接受用质量代替生命的消失。生命对每个人都是平等的,我不想说权利,权利是自然界所赋予的生命的,也是社会公共秩序所赋予社会群体的。如果生命可以选择,我愿意父亲哪怕象征性的呢,躺在那里,我能感受到他的存在,能感触到他的气息。而今我的眼前是一片茫然得空洞。我理解了,无论我们多大年龄,没有了父亲我们就是孤儿,我没有了靠山,背后成了虚无,只有向前的无奈。回首没有了回望的故乡,只有日暮乡关何处是的感叹,是一种遥望的苍茫,一种栖荒的苍凉。
每个人的生命的终极都会走向殊途同归的路。八十岁的老翁与二十岁的少年在时间的洪流中太大的区别,最终都指向生命的虚无。自然生命的更替,生老病死是自然规律得胜利,没有人长生不老,我们应该习惯失去,看淡生死。“没有时间、空间、年龄可以让我们免于一死,,让我们不去想死亡,或者只吧它当作一件平凡的事来想。”这些道理我懂,也明白,可是却无法释怀。我无法直面父亲的死亡,今生、今世对我而言不就一个父亲吗?我的身体不就流着他的血吗?想起父亲,那是一种来自生物本能的不由自主,情不自禁的流泪。父亲的离去,对于一个拥有十几亿人口国家而言不算什么,对于我们的家庭以外的任何人而言也不能改变什么,但对于我们家庭是天塌地陷的灾难,是一个无法回避的灾难。对于我个人,我知道生命的一部分永远的离开了。
对于任何灾难,过往后我们都有一种“痛定思痛,痛如何哉”的感触。对往事我们我们尽量避免回忆,回忆只能让往事面目全非。回忆不是把往事简单的重复,而是把过往岁月诗化。比如我们童年吃过的一块年糕,一碟茴香豆,那种香味在回忆里萦绕我们。而当我们成人了,当我们再去吃同样的东西,但感觉不在是同样的味道,只有记忆还在那里,越想越香,我们却回不去了,徒然的轻叹。哪个香味哄骗着我们,一生一世,让我们不想回忆,却时常回忆,我们永远站在记忆的门外,那里的笑,那里的热闹,我们都参与不了了。这是对记忆的诗化,对于父亲,当我只能回忆怀念的时候,父亲的一切在我的大脑里升华成艺术的篇章。我的大脑对往事修修补补,让许多颜色填补空白。从而父亲的整个生命流程,是条流畅的艺术线条。这些都不在是父亲生命的本象,那只是个艺术形象。父亲在我万里归来,本能的喊我一声“羽儿或小羽”或许当时我不会感动,因为这很正常。但当我用记忆回顾时,思维的水流停在那里,一瞬间我会泪流满面。
记忆是一条汹涌的河,它会一不留神把人带向那些遥远的岁月。对往事得失寸心知,我们会感叹辉煌,也会怅然若失,爱者更爱,恨者愈恨。我无法阻止记忆的回流,因为回流中我看到了父亲,看到了那熟悉的背影。
有时会突然记起三十多岁的父亲用自行车载着十岁左右的我,去距家五、六十里路地方看牙医。那条柏油路连接着乡间的土路,坎坷而悠长。父亲挂在脸上的汗珠,闪动在寒冬里。有时还会想起五六岁的我,站在父亲的酒桌前,看着盘子里的菜,欲说还休,父亲逗着我,然后夹一块肉放到我嘴里,我屁颠屁颠的跑开去吃。我不感回忆,泪水老是遮住我的眼睛,情不自禁的要流出来。
我与父亲相处了整整二十四个年头。己未年六月初三我来到这个世界,发出了第一声啼哭,当时父亲在去接“接生婆”的路上。癸未年六月初四,我离开了父亲,离开了故乡,从那一天我没听到父亲的声音,父亲在那一天后的三十六天七月初十,辞世,享年四十九岁,那时我在恍然未知中。四十天后,即农历七月十四我回到故乡,父亲已是一捧寒灰,一堆黄土。父亲是在我离开故乡的那一天,便从我生命里欲行愈远。
在父亲去世后,我不能看关于亲情的文字,甚至避讳提“死”这个字。我象朱元璋似的,避讳人家说和尚,然后就是秃子,最后连“光”也不许提。我知道这是一种病态的心理,这是一种逃避现实的畸形,父亲去世了,我必须面对,无论坚强还是脆弱。
一九九九年我读赵韫颖的咱爸咱妈哭了,为别人的父亲,为那一群能够尽孝的儿女;两千零四年的今天我重读此书,又哭了,为自己的父亲,为不能尽孝的我们。
我知道不要悲伤,逝者长亦矣,来者犹可追,好好奋斗、努力为那些爱着自己的人,也衷心的祝福天下父母健康长寿。我希望人间之外还有个空间,父亲含着微笑看着我们成长。但我知道这只能是简单的希望罢了。
时间真快,一晃父亲去世就一年了,在父亲忌日来临的时候,我想告诉父亲:“大哥的孩子快要出生了,小弟也考上大学了,即将报到去。”这两件事是父亲生前挂心的事,但现在父亲永远看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