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半盏清茗,一碟细点,几焰烛光摇曳着两片低低的身影。
总喜欢在这样幽暗厅落,总喜欢在茶香飘散的深夜倾听那流光逝去的声音,带点清明带点幻丽,和些许的怅惘。
你说,这样的氛围适合怀旧。于是你摆弄着光碟,定下按扭,音箱便泻出宁和悠远的古琴乐韵,是纯净的“广陵散”这时候,我就会说,还是“禅院钟声”或“春江花月夜”吧,不然“并蒂花之梦幻曲”也好,我更爱古筝独奏生出的那分清伶。于是,你便为你的古琴说好话,我为我的古筝唱赞歌,最后总达不成一致,我们选择了钢琴。从扣人心弦的“罗密欧与茱丽叶”或“亡命之徒”转到“儿时的回忆”一首首地听下来,在钢琴铸就的魔力中,任心绪起起伏伏
这是多久前的记忆?
月华皓洁,夜色如水。在一窗星光、一帘轻风微扰清梦的时候,我砌了盏清茶。香茗四飘,这阵茶香能否飘向你那?我不知道。
袅袅热气里,紫砂壶映射出淡淡的紫光,是那种染成深紫泛赭的布料放在水里浸泡过久的颜色,你叫它“faded purple”我称其为浅冰紫色。记得吗?当时,就是因为这片奇特的紫光,我们“合资”买下了这个价格不菲的紫砂壶,尽管我们不懂品茗,只会识别红茶与绿茶,只爱喝花气袭人的玫瑰香片。
那天正值香港回归日,驻港军队从我们学校的门口经过,在欢送着的学生群中,我们挥动手中的彩色小旗,高歌东方之珠。你说,百年沧桑是我们这一代人无法切心体会的,但香港回归,我们是见证人。
也就是那一天,我们在回归的热浪中狠狠地疯了一整天,回校后便带回这个紫砂壶。我至今仍然记得你看到这个紫砂壶时的表情,是惊诧,是不解,是狂喜,你扯住我问,是不是很中国?
该怎么说你呢,影?那时你总是把“很中国”挂在嘴边,仿佛自己是外来客一样。但是后来,你是真的变成外来客了,因为,我是这么觉得的。
紫砂壶的原因,你开始学习起茶艺。一道一道的程序,繁琐、细致却有趣,你乐此不疲,充分享受其中,因为你不用担虑高考,或者说,你根本就不想。
是的,象牙塔生活岂能满足你翱翔的愿望?你要高飞,最好飞越平川,飘洋过海。这就是你为什么将英语学得一级棒,而其余文化科目却一团糟的原因罢?那时候,我是这样揣测的。
七月,很快就隐退成记忆里的一片白色的小梦块,然后是八月低低地航过等待的窗口,搁浅于九月桥岸。至此,你等待的某种圆满已经圆满。你终于如愿地飘了洋过了海,停泊在水城芬兰,如愿地感受洋玩意。
你追求什么呢?我不知道,也许连你也不甚清楚自己到底要什么吧?起初,你进修服装,夏季学习完色彩的搭配后便休学,每日到大涅瓦河畔看秋色,冬天的时候就跑去伊萨基辅大教堂眺望瓦西里岛上的圣彼得堡大学。春来了,你在美丽的人工河上泛舟,俏皮地探足嬉戏平湖春水。白昼,在行行走走游游荡荡中过去,夜晚的星空下,露天舞场中总有你灵动的身影
日子怎么可以那样美好呢?你不止一次在信中这样暗呼你的迷眩,我也不止一次在信里感受你的喜悦。我还可以想象,当你闪过涅瓦河畔,阵风翻阅你裙裾的诗意时,当你伊萨基辅教堂外蹙眉低颜,略微做出沉思状而引起路人频频回望时,当你绸缎般的青丝飞起,你伸手挽起一把掬于唇间时,你是如何地发光发亮着。
实在的,我向往你拥有的逍遥与自在,也钦佩你后来赴学澳洲的求实与进取。可是,只要我一想到,你支着头一边搅拌着咖啡的悠闲一边自语自言,不知道紫砂壶煮的咖啡是什么味道?我的心就忍不住涌起酸涩。曾经你也端着上好的龙井问我,不知道咖啡壶泡出的茶是什么感觉?
影,我常常在想,咖啡的浓郁茗茶的清甘,哪一样更吸引你更取悦你?不过现在,我已经有了答案了。虽然我不愿意相信眼前的这杯香茗也许从此就只有我一个人品尝,也不肯接受手中把执的这个紫砂壶就只有我一个人去回想它存在的意义。你知道吗?我真的好希望好希望再看到你卖弄茶道时的自得与骄傲,有那么一点点的狂妄,却被你巧妙地掩饰于“很中国”的清容丽貌里。那时你说,你要开一间个性书屋,在繁华都市宁静的一角,用心经营一种经典。你只卖自己爱看的书,从海明威、大小仲马排到村上春树和吉本芭娜娜反正数不清。当然唐诗宋词元曲明清小说的类目是绝对不能少的。而你,也一定要砌壶好茶,让它清气弥散满屋,你于其中便如仙子一般不真实。四壁图书、一帘清风,是你所谓的梦想的全部。
到后来,在水城荡漾久了,你告诉我,希望能有一间花店,卖你爱的名种。但是,你爱的花又何其多呢?行式信纸罗列一页,教我看得梦里飞花无数,却又连一朵花形的概念都没有;还好,我记住了你说要在花店旁设个咖啡坊。
从书香到花香,从甘茶到咖啡,这是你梦想的转变。我不奇怪,对于你的种种举止或者念头,我已经不再奇怪。你总是蜕变free。
可你怎么忧郁起来了呢?我记得你即使是跌入易安的词境里也学不会婉约,何况感伤?来不及问你,你来电说,已经人在澳大利亚。
记得吗,影?你曾戏言说我是平湖的水,你是奔腾的急流。你说,你是要飞的。现在,你早已飞远了,我却依然在多年前的茶香中叹息。叹息什么?我的步子跟不上你现实的奔场。
继续学着服装的你,总爱把每一款的新式设计用在自己身上,不过有何不可?你是天生的衣架子,本身就是展示霓裳的模特。
在弗里曼特尔的阳光下,你穿上火红的曳地长裙招摇过市,整个儿都灿烂起来。一辆车子在你跟前停下,探出一个绅士模样的人物,似乎来自上流社会。次日,你迫不及待宣布,你追求的圆满将更加圆满。作为好友,我能不为你雀跃么?
可是,这一切不是太快了吗?五十九天而已,你就把自己嫁掉了。特写的结婚照上,你看起来好幸福。我却在担心,如果你们一同逛街,人来人往的大街上,你会不会走着走着认不回自己的丈夫?你知道,我认人能力差,向来分不清那些金发碧眼,一如分不清东南西北。当然,你不会爆出这样的“笑料”你不需要逛商店,家里有那么三两个佣人来替你完成此差事,你只需要把自己妆扮得美美的,安放在地毯一端的那张红纱发上就可以了。
你心满意足地如此陈述。我想起你以前的论调,你说,女孩子的快乐有一部分是源自于走走逛逛。我很奇怪你竟那么容易便安定下来,我更记得你曾说过你喜欢一个人的漂泊。但后来你指点我说,几乎每个女人都追求浪漫,当真正风花雪月一番时,才发觉其实自己最渴望的是平淡与稳妥。
这么说来,你走出国门停落芬兰,再自芬兰飞往澳洲是为寻求浪漫,而弗里曼特尔街头一幕满足了你风花雪月的渴望,你所求爱便是在金发碧眼的羽翼下安稳入梦了?
好吧,就祝你安稳入梦吧!你说异国的月,清凉如杯薄荷冰,使每个夜梦都凉爽。影,无论冬夏都如此么?我疑心这样的梦做多了会让人发疯。
果然,你没等到秋天尽头,就已经受不了了,哦,不,应该说你们彼此受不了。
十一个月。
从相遇到结婚到离异,戏剧性地,你完成了你二十三岁的情感作业。很快,难道不是?简直让我心惊肉跳,我的耳边甚至还响着你的念念劝词呢。——小曦,你怎么不找一个人嫁掉?——那是你不久前的寄语,沾着初秋的凉雨气息。在这弥漫不去的气息里,我曾看见初识时的你。
也许是雨的缘故吧,一把浅绿衬底的白色碎花油纸伞撑起一段友情。一九九六年九月的某天,我在图书室门口望着长长的校道,望着校道旁两排和雨和风飘落红英的紫荆木,正想冲进风雨里,身后扬起一声脆响:“一起走吧,我知道你,文科班的小曦。”我回过头,便触及一双盈盈秋眸。影,其实我也知道你,有名的跷班佳人。
你伸过那把清雅淡丽的伞罩于我头上,那时我直觉你应人如伞色的淡雅。但是我的直觉是多么的差劲呀,相处下来便可感受到你斯文的外表里跳跃着一颗不安分的心。当然,我欣赏你的不安分,或许是我没有你身上的那种激情特质,你总是充满活力的;而你也同样赞叹着我,你问我:“你怎么如此安静?”我报以莞尔一笑。
虽然我们言行迥异,但是音乐让我们成为共鸣。虽然功课很重,但是我们依旧没完没了地沉醉于乐曲中。在低低迂徊荡气回肠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中,你用略带沙哑的嗓腔朗读抒情散文,一口流利的英语令我叹为观止。不过,当弹出蝶恋花时,我也会让我干净的嗓音与古筝相比空灵。那时候你总是对我说:“你该去做dj,不然真可惜了你的优质声线。”
那时候我们正念着高三吧?快毕业了,对我来说,考不上大学,毕业就意味失业。可是你没有这种担忧,你一早就在筹划出国,而以你家里的经济状况,资你留学似乎不是问题。但我不同。
高三越来越接近尾声,站在四月的柳影下,看着被枝条割得支离破碎的地面,我简直就可以闻到七月的烟火。也许是这样,你拉着我跑了好几个市,报考电台播音员。你教我利用本身的“资本”你要我学会“未雨绸缪”而当时我的一本诗集正在出版中,印书的钱是借来的,我又担心书卖不出去。你联系了几间学校,竟在我的诗集还未印讫前就将书售出去了。
影,到现在,我都会想,你仅长我一岁而已,何以成熟如此?那时候我对你几乎是依赖的,可是你为什么不让我继续欣赏你呢?
漫长的暑假过后,你便走了。当时,我并不知道那天的机场送别会将你送得这么远。
是真的远了,无论身或心。影,我们的相隔岂止如你所言,仅仅一只铁鸟飞过的距离?
我们是真的相隔遥远了!这种距离,并不是我手里这杯浓茶的清香可以抵达的,因为,你早就不喝“很中国”的功夫茶了。
你在国外干着什么呢?
不得意的时装模特?酒吧调酒女郎?送外卖的服务生?我不知道,每次的通话都匆匆又匆匆,你模糊的陈词闪烁而过,我实在捕捉不到你任何明确的意思。你过得好吗,影?这些年来,我一直想问的就是这句话了。
记得吗?我发觉只要拾起一段往事,都总是我在问你:记得吗?可是,你也许是都忘了吧?
你也许是忘了吧!
我不知道你漂到了哪里。影,我捧着空空的杯子,总希望不远的地方有一个你,你倚着四合院的木门边看迂徊的胡同,总希望你走过来对我说,faded purple,紫砂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