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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我是个孩子,我被男人和女人拽到这个世界上来的时候,我正在黑暗里睡觉呢。
然后我就认识了白天,也认识了黑夜,我看见了太阳,也看见了月亮。我快乐地飞在乡间每一条混合着泥土与青草香味的小路上,像一只刚从蛹里蜕变出的蝴蝶,伸出稚嫩的翅膀,扑扇着从路的这头晃悠到路的那头。一阵风,一缕香,一片云,亦或是一场雨,于我都是新鲜而美好的。
我是个快乐的孩子,那时候。
我的快乐,消失在一个宁静得让人窒息的午后。他们说,那个带给我生命的男人睡着了,不会再醒过来了。他们说,起于一场突如其来的病变。他就像村口那幢破房子般轰然倒塌。
我拽着女人的衣襟,躲在女人的身后,一双惊恐的眼睛将午后的阳光遮住。
男人很安静地躺在床上,呼吸均匀,均匀得让人触及不到。此刻的男人多像个孩子啊。
几天以前,他还和女人在这张床上打架呢,睡在隔壁房间的我半睡半醒着,只听见低沉如牛哞般的声音,然后是女人受伤后的痛苦呻吟,它们夹杂着沿红砖砌成的墙壁,一个个敲进我的耳朵。我多想跑过去拦住他们,别再打架了,至少不要在晚上打架,把我吵得睡不着觉。但是每次我的身体,连同呼吸,都被那扇门狠狠挡在外面。
为什么女人总是和男人打架呢?为什么女人前天刚和一个叔叔在这里打架,今天又和男人在这里开战了呢?女人不怕么?男人和叔叔的拳头落到身上该是多痛啊,女人就不担心被打出血么?
女人真勇敢。我偷偷地想。我要比女人更勇敢。于是,女人成了我的偶像。
于是,更多的白天和黑夜,我将不安分的小脑袋贴在墙壁上,倾听女人和别人打架时坚强的声音,感受因搏斗过于引起的墙面微震。
我不再担心他们中的任何一个,女人,男人还是那个叔叔。他们都是坚强勇敢,本领高强的,从来不会受伤,从来不会喊疼。
他们都是英雄。
而此刻,男人却再也拽不动女人白嫩如藕的胳臂,他甚至睁不开眼睛去看一眼女人。或许是前一次打架男人被女人击中了要害,他输给了女人。然后,男人只好以与之前截然不同的姿势,最后一次迎接女人的到来。可是男人却再也动不了了。
女人趴在男人身上,哭。
女人的哭声吵醒了一直躲在蚊帐角落的蚊子,它看上去非常愤怒。因为它开始像一只俯冲的直升飞机,径直向女人奔来,稳稳落在女人微红的左脸上。“啪”女人的左手盖住了自己的左脸,哭声止住了“直升飞机”掉了下来。、
女人起身,她的脸红红的,在她还未趴在男人身上之前,她还和那个叔叔在储藏室里打架。她的眼睛,是黑白的。
我也开始哭起来。因为我突然间明白了,以后我再也听到女人和男人打架的声音了。这样,女人在我心中伟大坚强的形象就会慢慢崩塌。那我该向谁去学习?
我哭,还因为“直升飞机”被女人的手掌击落,坠入深渊,无处可寻。
它定是比我幸运,它定是将女人打架的优美姿势一览无余。而我,只能用耳朵去想象那一场场优美的舞蹈。
男人就这样淡出了女人和我的生活。日子在女人每天晚上的呻吟里不紧不慢往前走。
我不再飞翔,不再相信自己是快乐的孩子。男人不在了。屋子里只剩下女人和我。
女人依然与人打架,没日没夜地与那个叔叔纠缠着。他们不关门。他们在躺过男人的的床上撕咬拼杀,对于我的到来全然不顾。
我感谢这个既不陌生也不熟悉的叔叔。他让我有机会目睹了英雄的风采。
女人与男人不分胜负,平分秋色。他们都有能力将对方牢牢制服。
我的心跳得厉害,我在为女人加油,我希望女人可以获胜。我的小手捏得紧紧的,我的牙齿咯咯地响着,我的小脸憋得通红
二
这是个陌生的房间。
我光着身子站在占去大半空间的大床上。床真软,真大。和男人女人打架的床完全不同,是我从未见过的。没有用木条支起来的架子,也没有蚊帐轻轻覆盖。
在这张床上美美地睡一觉,该是多么惬意的一件事呵。
我好累,我好困。我跟着女人,跟着叔叔在长途汽车里,想爆米花一样蹦跳了整整一天。我真想躺下来休息,我要把自己融化在这张从未见过的大床上。
女人把我带到这个房间,让我洗了澡,换了衣服。她把她很久以前打落过一架“直升飞机”的手,放在我微微上翘的胸脯上,笑着说,你长大了,该帮着做点事了。
我低下头,看见那只手在我的两只小乳上轻轻揉搓着,一阵来自内心的醉意漾遍全身。
然后那个叔叔推门进来,笑着凑近女人的身边说了些什么。然后他们一前一后离开了这个房间,离开了我。女人在关门的刹那,又回过头意味深长地看了我一眼。
我是真的长大了。我十四岁了。
我的身体正发生着巨大的变化,是让人难以置信地速度在变化着。我脱下刚换上的衣服,我把自己少女的身体浸在已入秋的微凉空气中。是被浸润之后的那种萌发,我听见身体里每个细胞都在呼吸,在伸展,在歌唱,在迈向一种全新的姿态。
我闭上眼睛,我看到了自己又开始像一只飞翔在家乡的阡陌中的蝴蝶;看到了男人那被太阳晒得黝黑的肌肤,以及肌肤里渗出的一粒粒都大汗水;看到了男人最安静的那一刻,嘴角流露出的不易察觉的愤怒与悲哀;看到了女人与另一个男人的纠葛;听到了此起彼伏的晚风中夹杂着承受了太多痛苦与战争的床的吱呀声。
我好困好困,我好累好累。
我想我是睡着了,像一只鸟一样站着睡着了。
梦,如此真实的梦。
压得我无法透气的沉重,浓烈的酒精与汗液混合的刺鼻气体,以及身体最深处刹那间撕心裂肺的疼痛。
深渊。下坠下坠。深不可测。黑暗。魔鬼。尸体。鲜血。
我抓不到可以挽救我的真实,我的身体似乎被狠狠撕开,变成两片花瓣,是滴着血的花瓣,飘啊飘啊,将要落到了何处?
腐烂的稻草、散发着臭味的窨井,绵软却嗜血的蚂蝗,巨大的蜈蚣它们朝我奔来,面目狰狞。
我叫着,喊着,用力抓扑着,依稀望见在那张陈旧得可以闻到霉味的床上,正在纠结打架的女人和男人,转眼间替换了演员,换成了我和一个看不清面容的男人。
女人穿好衣服站在床边在为我助威。
红色的脸,红色的眼,红色嘴唇,红色的衣服一切都殷成红色。红色在慢慢扩大,扩大。女人的身影越来越模糊,最后消失。
而大团大团的红色纷纷落到洁白的床单上,它们跑着跳着汇到一起,盛开成一朵艳丽无比的牡丹,夺目,娇人。
疼痛,自身体最深处的某个点。疼痛。点在何处?
我在床上翻卷,扑腾。
这是我一生中最了不起的作品。头发花白的老男人说。
他是什么时候进来的?他怎么会光着身子坐在我身边?他居然敢边说边搂住我的腰?
你真是上好的中国画颜料呵。
白头发一翻身,将我压到了身下。
我被这个自称画家的老男人撕碎了。
碎片在狭小的空间了纷飞。我的碎片看见老男人将床单小心翼翼地折叠,小心翼翼地放入箱子,看见老男人将一沓厚厚的钞票跑到女人面前,看见老男人一脸满足地推门而去,也看见了女人眼睛里闪烁着的如此陌生的光。
女人说,是女人迟早有那么一天的,早也是疼晚也是疼,一个样。
女人说这些话的时候,那个叔叔在一旁谄媚地笑。
我说,我要回家,我要回家去找睡着了的男人。
那个叔叔用身体挡住了我,他们是一堵我无法逾越的墙。我困在其中。
女人对我吼,我是你妈,是让你出来做人的妈!你的一切都是我的。
那一年,我十四岁。
那一年,我被这个在我面前自称我母亲,在别人面前又唤作我姨的女人带着,到处游走。流离在一个又一个城市之间,颠沛在一张又一张不同形状,不同大小,不同质地的床上。
那一年之后,我成了比女人更出色的打架好手。
然后在一个记不起来的日子,女人身边的那个叔叔要了我,女人发现了。他们吵,他们闹,他们相互推搡着,他们真的动起手来,他们打架了,是真的打架了。
男人将桌子上的剪刀放进了女人的胸膛。女人就变成了一罐上好的中国画颜料,有源源不断的红色液体从里面流淌出来。
可惜那个老画家不在,他没有机会欣赏到这幅浑然天成的艺术作品,我真替他可惜。
男人在放完剪刀后,就站在那里不动弹了。他的眼睛里有跌扑不定的光闪过。我想,他是被眼前的景象完全迷住了呵。
男人在我的注视里,在女人敞开的怀抱中,被一大群人带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