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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本以为“云上的日子”这几个字最能概括这些天飞来飞去的心境，写下这个题目才想起，云上的日子（par-delàlesnuages）是一部众人皆知的法国电影的名字。难怪在9000米高空之上，这几个朴素的汉字与字母依旧挥之不去，我想，一定是83岁高龄的安东尼奥尼在蓝色氤氲之气中，缓缓讲述的四个有来龙却没有去脉或者有去脉却没有来龙的故事，已经成为我旅途的一部分。
一、邂逅
行色匆匆走向舷梯，耳畔还回响着那首蓝色的小三和弦。轻柔如水的旋律，最适合作起程的前奏，长笛与竖琴的奏鸣，烘托出一段旅程的色彩。无论相携同行，还是孓然独走，静静地听了，都会在不知不觉中带了淡淡的憧憬与怀念上路。
想必老安东尼奥尼也有过如此心境，要不这样，他怎会在83岁的时候，还强撑病体斜依轮椅，讲述如此凄美的故事：青年旅行家因为一漂亮女子的出现而改变行程，落脚在一美丽的小镇上，谁都以为小镇上的小旅馆会成就一段浪漫情缘，却未曾料到所有的布景都已妥当，故事的主角却不见了踪影。别以为这是美丽的铺陈，三年后，电影院里的相遇仍是别离的站台，情感的列车在这里短暂交会，继而又相向而驶，一列向东，一列向西，只在擦肩而过的刹那，留下一滴感伤的眼泪。
这样的故事，未必只存在于法国与意大利之间，很多年以前，一位耳熟能详的中国建筑师也在西北小镇上留下了类似的传说。这位建筑师做梦也没有想到，在西北小镇邂逅的美丽女子竟然彻底摧毁了他意念中所有关于美的概念，这位美丽的女子自从走进他的心里就再也没有走出。从此以后，不管在北平还是香港或者洛杉机，他所有的设计都带着那美丽女子的神韵。但是，直到他与安东尼奥尼一样老的时候，他也未能再见那个美丽的女子，甚至不知道她姓甚名谁。
天地无涯，行者无疆，每一段旅程都可能遭遇不可预知的邂逅，但并非每一次邂逅都有美丽的结局。该来的终究会来，来赴不邀之约；该去的终究会去，去看花开花落。
二、心事
舷窗之外风景已动。远的山，近的树，愈来愈疾地向后奔驰，如往事一般迅速退潮，而早先遥不可及的蓝天白云却越来越近，如思绪一般蜂拥而至。在离开地面的一刹那，所有的人都会感觉到轻微的震动，那份震动或者来于自然，或者来于心灵。
老安东尼奥尼的震动来自心灵，同时，他又将这份震动的余波扩散开来，在所有人的内心荡起或密或疏的波纹。他缓缓地讲道：导演与青春少女在海滨小城流连，看样子，一场露水因缘就要上演，因为，女孩生动的肢体语言连荧幕之外的局外人都有些把持不住了。然而，导演要的不是女孩的身体，而是女孩心里的故事。这个故事大大出乎导演的意料，也出乎你我的意料，谁会想到，这个看似动人的女孩竟会在父亲身上连刺十二刀，而且，刀刀见血。这个故事同样没有结尾，留在人们内心的除了震动与震撼，就剩下无法解释的疑问。
想起一个诗人和他动人的诗。一页页翻看，一首首吟诵，一次次感动落泪，似乎觉得，人世间的美丽都已在他的笔端停靠。一遍遍默想，一回回沉思，一次次醐醍灌顶，以至认为，天地间的睿智都已透过他的文字渗出。未曾想，诗集的最后一章却是血淋林的残肢，那血是墨黑的颜色，浸黑了岛屿，浸黑了草木，甚至浸黑了日子。
一沙一世界，一木一风景。风景在你的眼前，季节藏在风景背后，风景与季节注定有某种关联，但并非所有的风景都与季节联姻。面向阳光站立，或许就是为了掩盖背后的阴影；而甘愿裸露笑容和胴体，说不定就有第二重生命难以示人。
三、尴尬
爬上9000米高空，蓝天在头顶，白云在脚下。在飞机上平视蓝天与在地面上仰望蓝天是完全不停的感受。仰望蓝天大多有白云陪衬，那些变幻莫测的云，或流动，或停驻，有意无意地为蓝天添了装饰；平视蓝天则是一望无际的素面，满眼都湛蓝或者蔚蓝的颜色。在这样的时刻，除了纯净和安祥，你几乎再找不到合适的词语来描绘。
但是，在老安东尼奥尼的词典中，却很难找到纯净和安祥的容身之所。他心事重重地叙述着尘世的尴尬：丈夫出差回家，发现妻子已经把属于她的家具搬走，而正在这时，另一个因丈夫外遇而离家出走的女人又轻轻叩响了他的房门。电话铃声响了又响，自己的妻子和别人的丈夫都在急促地询问这样的日子断不会有湛蓝如洗的天空和洁白如丝的云朵，暗云、迷雾和雷雨是从始到终的背景，回忆已经走远，憧憬还不见踪影，只有生硬、冰冷的现实，真实而又仓促。
年轻的时候，总喜欢把爱情打扮成圣洁的模样，似嫌不够，还添些五彩斑斓的颜色，如童话一般，不沾一丝半星烟火的气息。等到虚拟的光环渐渐褪去，苦心经营的雕塑最终还原成俗世的泥胚，内心深处那份失落与不甘才慢慢露出冰山一角。这时候，一大半青春已经流失，岁月又在心底刻下了或深或浅的刀痕，遗憾和尴尬就成了欲说还休的心结。什么时候，中年也成了一道无解或多解的难题，较之少年的懵懂和青春的冲动，中年的任何一种选择都可能是锋利无比的双刃剑。
云在高处，高处无云。人们总爱在生命之河上缅怀过去，向往未来，却疏于关注停靠的现在。谁在云深处感叹，梦想停在天边，而你却在眼前，心里装一片蓝天，生命多一份安祥。
四、归宿
云在飞，我在飞。由东向西的航道嫣然一道追日的轨迹，只是时间的间隔太久，远远望不到夸父匆忙的背影。临近薄暮，机翼下面的山川与河流已渐渐融入夜的深邃，而在蓝天之上却光明依旧。阳光依然炽烈，云层却猛然厚了许多，堆在天空一角，幻化成千奇百怪的形状，山峦、河谷、城垣、宫殿让人不由得怀疑，在遥远的西天是否真的存在传说中的那个世界。
西天是传说中诸神的领地，却不是凡夫俗子的归宿。哪里是凡世的归宿？年事已高的老安东尼奥尼一定思考过，但他却并没有给人明确的答复。望着窗外绵绵不断的淫雨，老安东尼奥尼继续讲道：风儒俊雅的男子和茕茕孓立的女子在风雨中相遇，他们一同行走在静谧的街道上，一起走进教堂祈祷，风撩起他们的头发，雨在他们周围溅起层层水花，整个世界就只有他们两个人，那么和谐，那么温馨。但是，当男子把女子送进家门的时候，女子却告诉男子明天是她进修道院的日子。随即，女子关闭了家门，也关闭了心门。当然，即便所有的门都被关上，日子也会继续；即便老安东尼奥尼的故事已画上沉重的句号，那些男子和女子的日子也会延续。
会过日子的和不会过日子的，都过着同样的日子，一段行程走过，必定有另一段行程迎候，行走注定属于永恒，而归宿则只是一个抽象的定义。想起在前往藏区的旅途上，那些磕等身长头念十字真言的朝觐者，他们视千万里路如无物，餐风露宿，风雨兼程，而且，周而复始，生生不息，不由得心生敬意。此时，再回望来路，早已不见曾经熙熙攘攘的人流，在无数次雨打风吹、雪压霜欺之后，唯有以信念浇铸的脚印还清晰可辨。
从来处来，向去处去。是谁将生命沉重的质问变成了淡若烟云的话语？是谁将沿途叠生的苦难变成了不可抗拒的招引？梦想置身高天流云之上，现实落脚泥泞瓦砾之间，归宿，在梦想和现实之间，归宿是难堪的借口。
生命注定有很多次飞行，云上的日子也该有不同的注释，感谢老安东尼奥尼（antonioni）的故事陪我走过这段旅程。下一次，又是谁的故事伴我同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