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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一想,有了钱,一定要买下草堂书院的想法,是在1967年夏天的一天中午产生的。
那天中午,丁一和几个基干民兵抱着枪站在草堂书院影影绰绰的树荫下抽着烟,看着草堂书院红漆斑驳仍旧十分威风的大门,突然,一大群灰土土的白头翁“嘟啦嘟啦”叫着从头上飞过,让他感到了渴望已久的一种滋味骑着阳光朝他驰来,徘徊在他的眼前久久不能离去,他突然产生了这个想法。那时间,他非常激动,好像是他有生以来最渴望的一个想法终于孕育而成。后来的多少年里,丁一无法放弃这个想法;哪怕是生存在最为艰难的时刻,他也无法放弃这个想法。丁一一旦放弃这个想法,那群灰土土“嘟啦嘟啦”直叫的白头翁就飞进他的梦中不停地啄他;他的皮肉会痛苦不已。
草堂书院是麻镇冉家的,土改时期被冉家三少爷冉庆堂捐给了县人民政府;后来成了麻镇公社党委和革委的办公大院。1967年那年,丁一37岁,冉庆堂47岁,丁一是麻镇公社麻镇大队第五生产队的基干民兵,业余时间做木匠活,冉庆堂是县革委会副主任。丁一有这个想法的那天中午,冉庆堂仪表整齐地坐在草堂书院的大会主席台上参加一个长达六个半小时的万人批斗大会,丁一在草堂书院前门站岗。
1994年的春天,做木材深加工生意发财了的丁一,终于实现了他买下草堂书院的想法。
草堂书院地处麻镇黄金地段,破烂不堪的草堂书院有些胀眼,政府要将其转让给镇上的商人,让商人开发利用。几个大商人虎视眈眈盯着草堂书院,要把草堂书院夷为平地撑起几座大楼。竞争十分激烈。那天,在草堂书院竞买广场上,丁一几乎倾全部积蓄,从政府的手里把草堂书院竞买了过来。使用期50年。丁一竞买下草堂书院之后,清除了多余的建筑,栽花种草,恢复了草堂书院的原貌,建立了图书阅览室、乒乓球室、篮球场等场所,让镇上的人和丁氏木业有限公司的职工晨练、观赏、娱乐。竞买下草堂书院的丁一好像彻底伤了元气,再也没有了过去的那种十足的创业劲头。丁一把丁氏木业有限公司交给总经理助理冉红妹管理,把草堂书院交给了另一个手下管理,自己和跟随了他多年的保姆兰婶从公司里搬出来,住在镇东南角的一个小院子里。这个小院子地处麻镇的高处,不出院就能一眼看到草堂书院全貌,出院北拐,步行不到十分钟就进了草堂书院的前门。他们在这座小院里养花喂鸟,早晨,或者傍晚就去草堂书院看拔顶的松柏,听鸟儿唱歌,观草堂书院全貌,优哉游哉。丁氏木业有限公司除了有重大事情,听听总经理助理冉红妹及有关人员的汇报,帮助拿拿主意,接待一下生意方面的贵客,偶尔会一会老领导,老同志,其他的事情丁一一概不再料理。那一年,丁一64岁。
草堂书院在鲁西南平原上一座30余万人口的城镇——麻镇的东南部,是麻镇除了文庙、城隍庙、护城大堤之外,迄今保存最为完整的一座非常古老的建筑物。据麻镇的冉氏家谱记载,草堂书院是孔子的得意门人冉求的后代始建于清朝道光元年春和同治二年秋。分后院和前院。后院的主房是九间楼,建于同治二年秋;前院的主房是七间楼,建于清朝道光元年春。后楼和前楼相距43米,前楼距前门56米,后楼比前楼高出了整整九步台阶。“43”和“56”这两个数字,是冉家打造前后两座楼的两代主人的当年年龄,合而为一是“99”又寓有九重天的意思。后楼和前楼的两边,一直到大门的两侧都是与之相连的一溜厢房,两溜稍狭稍矮的厢房犹如从后楼伸出的双臂,远远虚虚拥抱着,使这座院落里的前楼、后楼与厢房合而为一,给今人的感觉有拥子携孙的感觉,更有学子满堂的感觉。前楼门前一左一右有百年历史的一雄一雌两棵公孙树,门前9米处一个百年历史两三吨重的花岗岩石雕刻而成的石香篓,与门口的两棵公孙树成三角形,与旁边高高耸起的花坛里的两棵盘旋在石条扣成的石架上的紫藤成平形状。院内都是生长了数十年了的松树和柏树;后楼西南角那棵弯脖子松树形状怪异,特别醒目。树荫下,处处都是在草堂书院就读的莘莘学子,那是若干若干年前的事情。
草堂书院并不孤立,它原本是具有一百多年历史的冉家大宅的一个小小的组成部分,在冉家大宅的东边,与冉家大宅仅隔一条窄窄的南北通道。1942年春天的一场连续三天的抗日阻击战,作为国民党司令部的冉家大宅,国民党司令部刚刚撤离往西逃匿,伴随着滚滚的硝烟,冉家大宅里的大火就弥天盖地地燃烧了起来,烧了三天三夜。草堂书院之外的建筑几乎全部化为乌有,而草堂书院却完好无损奇迹般地躲过了那场大火。这给草堂书院赐予了非常神秘的传奇色彩。麻镇迄今为止,活着的目睹那场大火的人,都说在那时看到了一块祥云像一条乌龙死死笼罩住了草堂书院的上空,大火一旦触摸到草堂书院的一草一木,那块像乌龙似的祥云就会有一阵疾风暴雨倾天而泻,形成巨大的屏障;大火无法透过这一屏障舔食草堂书院的一草一木。草堂书院就在这种传说中具有了超越自然的巨大东方神秘性。
丁一是那场大火的目睹者之一,也是那场大火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之一。
那时间,丁一12岁,瑟瑟发抖地蜷瘫在冉家老长工丁二狗的怀里,躲在九间楼前的冰镇般的石香楼下面,被大火烤红了的眼睛,偶尔惊恐地看上大火一眼,魂魄都要飞到九霄云外。老长工丁二狗护犊似的不时地把身体转向外面最热的一面,把丁一的脑袋深深地埋在自己的怀抱里,遮挡了一切炎热和恐惧。那天,丁一和老长工丁二狗正在打扫卫生。他们在冉家大宅打长工除了看护草堂书院之外,这是他俩每天必作的功课。一老一少“吱吱哇哇”刚刚推开草堂书院九间楼的那两扇沉重的红漆木门,一阵冷枪过后,一群白头翁拼命地“嘟啦嘟啦”直叫,飞起,转眼间大火就在冉家大宅无端地燃烧了起来,像放了一把天火,说燃烧,大火就“轰”地一声起来了,像麻镇最大的一个魂魄突然在空中炸开,夹带着滚滚的硝烟,风助火势,无法阻挡“霹雳啪啦”万丈火舌吞烟吐雾,尤为巍巍壮观。丁一和老长工丁二狗连忙惊慌地躲到了冰镇似的石香搂的下面,他们感到快要变成熟肉、焦肉的时候,天上下下了一阵急促的暴雨,落下来的暴雨和冰雹打在他们和石香楼的身上,犹如打在烧得通红了的生铁鏊子上,发出火爆爆的“吱啦”和“扑啦”声;冰雹大的,就像那些“嘟啦嘟啦”直叫的灰土土的白头翁。
麻镇丁氏木业有限公司总经理丁一,的确就是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这场天火的见证人之一,也的确就是那场大火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之一,这是牢不可破千真万确的事实。多少年来都这样用尖刀血淋林地篆刻在所有麻镇人和丁一的脑海里的,无法涂改和删除。
然而,2004年四月的一天的早晨,一切却在悄悄地发生着变化。
这天,天还没亮,丁一就起床了。丁一的记忆力里好像在梦中听到了草堂书院里的一种什么鸟的鸣叫,可能是白头翁那“嘟啦嘟啦”的叫声,也可能不是,丁一被这鸣叫惊醒,迷迷糊糊地坐起来开始穿衣服,起床。草堂书院的鸟与别处鸟的鸣叫大所不同,它们的叫声里有一种非常好吃的吃食的滋味,非常诱惑人;那种吃食是什么,却在丁一遥远记忆的深处无从查出。漫空中飞行的鸟儿,哪怕是一只病鸟微弱的鸣叫,丁一也能听出来,就是因了这个原因。丁一住进这座小院子里,公司无紧急事务,这还是第一次起得这么早。很快就来到院子里的丁一,感到这天的空气的滋味和往常空气的滋味,也有一点不大相同。空气中的那种滋味,使丁一预感到那就是将要发生一件什么样的事情!这件事情是什么样的事情,他不清楚,但他必须起来,非得起来。他不起来,犹如万箭穿心,这非常非常重要。起来的丁一在自院子里,毫无目的地趿拉着一双大红色的平绒拖鞋,走遍了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也没想起来将要发生的是一件什么样的事情。丁一准备往屋里走的时候“扑通”一声栽倒了那里,眼前的一棵盛开的玫瑰模模糊糊在他的眼前摆来摆去,他心里说了声“不好”就失去了记忆和知觉。
习惯早起的保姆兰婶,虽然还没起床,屋内的灯在那刹随着一声惊呼突然亮了起来。
丁一醒来已经是早晨吃早饭的时候了。丁一环视了一下周围的环境,发现自己是躺在自己的床上,为什么躺在床上,今天是什么日子,自己怎么了,脑袋里空空,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看架势,丁一知道自己是病了。镇医院内科的姜大夫、镇政府的几个老领导在和总经理助理冉红妹小声嘀咕着什么。镇医院护士小段在仔细而有耐心地观察着吊在他床头上打点滴的瓶子。丁一微微听到大家好像在嘀咕着他的生平,嘀咕着麻镇1942年春天发生的那场没有把他烧死的大火什么的。一锅的糊涂。丁一想给大家找一点麻烦,证实一下自己的存在和身体的状况,要求大家把他弄到当门的躺椅上。大家连忙前携后抱把丁一抬到了躺椅上了。丁一睁开眼睛看到大家的表情像似在满足一个将死而未死了的病人的最后的一个愿望。丁一心里笑了,脸色变得更让大家焦急万分了,特别是总经理助理冉红妹和保姆兰婶,泪水都涌了出来。丁一躺在躺椅上,又睁开眼睛看了大家一眼,一切没有什么变化,又眯缝上了眼镜。之后,丁一感到这样做有些不妥,便努力装出悠然自得的样子摸出一支香烟来,点着,吸了几口,向眼前的冉红妹安排了丁氏木业有限公司眼前最当紧的几项工作,特别是丁氏木业有限公司将要发往南韩的那十六个集装箱,要冉红妹带几个人,利马前往找有关方面督察落实此事。这是丁一几年来没有做过的事情了,却非常自然、自信。冉红妹刚刚转身离去,丁一有了一些记忆,非常模糊,也很飘逸,这就是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那场大火好像就这样随着丁一手中袅袅燃着的那支香烟和室内“嘀哒嘀哒”的钟表声,轰轰烈烈地燃烧了起来,弥天盖地。
这天上午,天无任何预兆下起了绵绵细雨,像烟,又像雾。室内招呼丁一的人留下镇医院护士小段,都吃早饭去了。小段给丁一输第二瓶点滴的时候,随着血液的循环和心脏的压力,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就这样在丁一的脑海里实实在在的、又残酷无情地燃烧了一遍。大火烧过之后,丁一突然产生了一些莫名其妙的想法。丁一在想:自己是不是就是那样躲过1942年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天火的丁一?自己是不是就是发生在麻镇那场天火的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之一的丁一?那个长工丁二狗又跑到哪里去了?他们为什么要跑到冉家大宅去打长工?大火焚烧了冉家的那么多宅院为什么独独留下了草堂书院?自己为什么又在那样的日月里产生了要买下了冉家草堂书院的想法?丁一一个离奇古怪的想法接着一个离奇古怪的想法,又都在肯定和自我否定之中,使他的脸色急剧变化。丁一有了这些莫名其妙、离奇古怪的想法所带来的脸色变化,使打点滴的护士小段一直站在丁一的眼前手忙脚乱,两腿打着哆嗦,点滴都打完了,也不敢走。保姆兰婶赶过来,让丁一躺稳了,和护士小段说,姑娘,这里没你的事了。护士小段才迟疑地倒退着步子,走了。护士小段走了,丁一看着绵绵的细雨脑海里又非常安静而又清晰地开始回想着1942年春天麻镇发生的那场大火了。然而,丁一回想来回想去,越是认定那场大火确确实实在麻镇发生过,那场大火就越好像没有在麻镇的历史上发生过。想着想着,丁一是那场大火的目睹者之一,是那场大火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之一,在他自己的脑海里却无法成立了!换句话说,这天上午的丁一与1942年春天麻镇的那场大火,毫无任何纠葛。也就是说,今天早晨躺在躺椅上的丁一,绝对不是1942年春天麻镇那场大火里的丁一。这就是丁一一大早思考来思考去得来的结果。丁一为自己产生了这样稀奇古怪的想法和结果,非常烦恼,也闷闷不乐,除了医生、护士、镇政府的老领导、木业公司和他一块创业的老帮手,丁一拒绝接见任何客人。包括下午从绵绵细雨中离析出来的,据说是从美国回来的冉家在美国腰缠万贯的后代冉繁昊。冉繁昊自我介绍说他是冉家二少爷冉庆天的三公子。冉繁昊给丁一的感觉,冉繁昊好像是突然从地下钻出来的幽灵。这么多年了,除了冉红妹之外,丁一从来没有听说过冉家还有后人,而且还在美国。人站在眼前了,不信也不行。冉繁昊具有德国血统,来麻镇的目的是讨回冉家祖业草堂书院。冉繁昊讨回草堂书院是要把草堂书院改造成一座豪华娱乐场。久经商场的丁一深知当今社会上的娱乐场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当今社会上的娱乐场,在丁一的眼界里绝对是一个毒瘤,他不希望这个毒瘤生长在他喜欢的这个地方,但他心里不想说出来。
冉繁昊是带着家眷、随从,和县里镇里的领导一块来到丁一的家里的。躺椅上的丁一,打着点滴。
从这天早晨早饭过后,丁一彻底否认自己是那场大火的目睹者之一,否认自己是那场大火的幸存者之一。丁一的这个否认是由衷的,与从美国回来的冉家后代冉繁昊无任何干系。草堂书院的确就是他丁一的,他喜欢,是他半生的奋斗花钱买来的,谁给他再多的钱,他也不会出让。无论有什么样的压力,这压力又来自何方,又有多么的大,他也没有出让或者交给谁的任何责任和义务。
丁一躺在躺椅上继续打着点滴和县里的领导人叫上板了。
保姆兰婶愤愤地站在丁一躺着的躺椅背后,扶着躺椅的靠背,鄙视着所有的人。
然而,麻镇好多洋溢着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激动和诡谲的好事人,拨弄着蒙蒙细雨,似乎看到了丁一的心灵深处,不约而同,不厌其烦地和躺在躺椅上仍旧打着点滴的丁一,也叫上板了。大家对冉繁昊说,指着丁一的鼻子说,画着丁一的眼睛说——丁一绝对是麻镇1942年春天那场大火的目睹者之一,也是那场大火里死里逃生的幸存者之一,有人甚至指着丁一的鼻子对冉繁昊说——丁一就是当年你们老冉家的长工丁二狗怀里庇护着的那个小孩子——丁一!他是草堂书院合法持有者。更有明白人对冉繁昊说——你要想讨回你们冉家的草堂书院,你必须让丁一点头,让丁一开口。大家罗里罗唆了一阵子,别的是因,让丁一交出草堂书院是果。
躺在躺椅上继续打着点滴的丁一,脑海里从早饭起就没有了1942年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的记忆了,然而,大家在他的眼前都非常激动、兴奋,有些诡谲,甚至有些居心叵测地围着具有德国血统腰缠万贯的冉繁昊,像要讨得冉繁昊一点点什么,哪怕是一点点的剩饭残羹似的。这样大家便一次次不厌其烦地对冉繁昊出谋划策地说,嗓子都说哑了,眼睛都流血了,面孔都说扭曲了,变形了,丁一要是再不承认这个现实,不交出草堂书院,大家就会把他吃掉、消灭掉似的。丁一的脑海里的确空空如洗,根本没有1942年发生在麻镇的那场什么大火,更不记得自己与冉家的那个叫什么丁二狗的老长工所庇护的丁一有什么关系了,更不想交出草堂书院。然而,在这种压力下,丁一必须顺从麻镇人的意志,必须按照麻镇人的思维,描述,提醒,叫板,开始往脑海里填充眼前麻镇人心里的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了——没有硝烟的那场大火——因为眼下的麻镇人没有谁提起绝对与那场大火有着因果关系的那场抗日战争的硝烟。麻镇人迫切需要的是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的神秘性,草堂书院在那场大火中所具备的超越自然的灵性,大火过后草堂书院的知名度陡增等等。这样的一个具有神秘性、超越自然的草堂书院要物归原主,其目的也似乎非常明确,就是激起冉家的这个具有德国血统腰缠万贯的后人——冉繁昊,对家乡麻镇,对他们冉家祖宗祖业最大的兴趣、眷恋、占有和回归。丁一理解。
保姆兰婶看不下去了,瞪大着眼睛说,人都病成这个样了,你们还在胡说啥?还叫人活不?
麻镇的人前后簇拥着冉繁昊和县长、麻镇的镇长进丁一的庭院时,保姆兰婶就费了很多的口舌,但是人们像一股突然冲来的几百度的热浪,你阻拦不了。丁一不认识这个具有德国血统的冉家的后人冉繁昊;丁一认识县长、镇长和麻镇的其他人。丁一把和县长、镇长一块进门的冉繁昊看成了一个国外商人,一个具有德国血统的国外商人。丁一忽然明白了他这一天的反常,不平静,全是因了丁氏木业有限公司又来了一笔大买卖,大生意!县长和镇长总在帮丁氏木业有限公司做这样的好事情,为丁氏木业有限公司的生意牵线搭桥。丁一非常激动,努力想从躺椅上站起来。当县长、麻镇的镇长向他介绍了冉繁昊,以及冉繁昊回麻镇的意图,丁一失望了,丁一合上了眼睛到大家离开他的庭院,没再说一句话。然而,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在来丁一家这么多麻镇人留下的那么一大堆像山似的又咸又淡的话语中,在丁一的脑海里又突然燃烧了起来。丁一嗅到了从他的腹腔里涌出的红烧大肉的味道。十几位药料丁一都能一一辨析出来,特别是大茴香的那股甜得有点发腻的味道。
躺在躺椅上的丁一,偶尔睁开眼睛,望一望大家,心静似止水,也乱如团麻。丁一感觉心律在急促加快,血压在急促升高。丁一知道自己处在了一个无法摆脱的漩涡之中。兰婶在院子里比鸡骂狗似的叨叨着。院子里的麻雀惊恐地“喳喳”着四下乱飞。
——大火还在燃烧,没有逃出冉家大院里的丫环、长工,以及没来得及逃逸的残兵败将,鬼哭狼嚎和霹雳啪啦被烧焦的树木的声音随着流动着的火焰越来越大。粮仓开始燃烧,玉米、小麦、高粱、大豆、芝麻的焦煳味透着独特的魅力使丁一和丁二狗忘却了燃烧在树梢上的火焰,不约而同地忘却他们所面临的险境,站起来,睁大眼睛看着那飘来的阵阵浓烟里夹带着的巨大诱惑,冉家的火药库“轰”地一声炸起,砖头瓦快朝他们飞来,他们才仓惶地又躲在了石香楼的下面,辨析着浓烟里面的各种粮食的滋味,因为三天来的战乱他们没有吃上一顿饱饭了,从粮仓里刮来的滚滚的浓烟唤醒了他们最美好的最甜蜜的最向往的记忆。有人在爬草堂书院的墙头,而且不是一个,是多个,他们想爬过墙头,躲进这块不燃的圣地,继续他们的生命,然而,他们好像艰难而又痛苦地刚刚从墙头上露出几根焦发,两支或者一支焦臂,丁一和长工丁二狗就听到一声尖利的撕心裂肺的嚎叫,和一股股越来越浓的焦尸香味,就再也看不到他们了。书院的院墙就是一个天然屏障,一个具有巨大魔力的天然防线,无人能够逾越。大火平息之后,从石香楼下面爬出的丁一和长工丁二狗,跑进冉家大宅,呆了!他们的脚下都是变了形的焦尸,人的狗的猫的老鼠的,呲牙列嘴,面部狰狞,痛苦地匍匐在他们的眼前。长工丁二狗看着眼前的焦尸,疯狂地在冉家大宅的废墟里转一圈又一圈,回头仔细看着完好无缺的丁一,一把抱起来,高高举起“哈哈”大笑了一阵,接着像一匹孤独的野狼对天长嚎了几声,疯了。疯了的丁二狗一点也不可怕,颠三倒四不停地对丁一说着的丁一早就铭记在心里的是一个叫“燕儿”或者是“意儿”还是“印儿”的姑娘的事。那姑娘是吊死在草堂书院那棵弯脖子松树上的,丁二狗经常默默地看着那棵弯脖子松树上发呆,流泪。丁二狗和丁一常说那个姑娘非常喜欢草堂书院,从小就让丁二狗讲草堂书院的事,更喜欢过来看在草堂书院读书的青年人,还喜欢草堂书院里的这些“嘟啦嘟啦”直叫的灰土土的白头翁。这个姑娘还说她如果是死了,她一定是这群白头翁里面的一只。丁二狗说得这些总让丁一听得目瞪口呆,总让丁一感觉那姑娘就是他丁一的一个什么人,丁二狗不说,也不允许丁一问,但是丁一每到当听这个节骨眼上喉咙里总像卡上了什么,这一辈子总也没能咽下去。疯了的丁二狗除了说着这些同样内容的一些谁也整不明白的话之外,像草堂书院主人在九间楼的正当们打造了一个厚厚的地铺和他一块住了下来,一直住到1949年夏天。1949年夏天的一个傍晚,一场大雨刚刚过后,冉家的三少爷冉庆堂在表妹——后来成为冉庆堂妻子——齐小娟的护理下,像一只病猫似的让人用担架抬回来。冉庆堂回来了,也把五区的区人民政府带进了草堂书院的九间楼,丁一和疯了的丁二狗只好搬出草堂书院,搬到了冉家林上,和冉家的守林人唢呐刘住到了一块。搬到冉家林上,丁二狗更加疯了,大有死不罢休之感,整天像一条发不出任何声音的野狗不断地嚎叫,狂奔。后来,丁二狗搂着发着高烧昏迷不醒的丁一嘴里不停地哭喊着“燕儿”或者是“意儿”还是“印儿”哭了两天两夜。丁一高烧退了,醒过来的时候,与丁一相依为命的丁二狗已经没气了。丁二狗的遗容的确有点死不瞑目,丁一和冉家的守林人唢呐刘怎么抚摸丁二狗的眼睛,丁二狗的眼睛就是合不上。
1967年深秋的一个淫雨绵绵的日子里,冉庆堂妻子齐小娟的一个叫齐先锋的远房侄子,为了捞到出人头地的大资本,戴着从麻镇过路的一个女学生胳膊上抢来的红卫兵袖箍,纠合一队人马,揪出了深藏在革命内部的叛徒冉庆堂召开万人批斗大会时,目睹了丁二狗死亡全过程的冉家守林人——丁二狗的好朋友——唢呐刘,突然十分愤怒地从人群里拉出了毫无思想准备的丁一,情绪激昂地声讨冉庆堂如何残害长工和他们冉家的守林人!揭发冉庆堂把丁一和老长工丁二狗像撵牲畜一样从草堂书院撵出来,致使老长工丁二狗惨死冉家林上,这便成了冉庆堂夫妇最大的罪状和自杀的最大动力。那一年,冉庆堂寄宿在岳母家里惟一还活在世上的孩子——冉红妹,仅仅九岁零三个月。
丁一多少年来已经没有目睹过这样惊心动魄的场面了,惊愕得险些从躺椅上站了来,心律也异常地加速了,怦怦地弹出了胸口,击打得周围的空气增大了对流的速度。丁一吸了一口烟,稳定了一下自己的情绪,很陌生的一场大火忽而从冉家的草堂书院的九间楼开始燃起了,是从坐在冉家豪宅主房里那把紫檀木太师椅上的冉宪朴的脚下开始燃起的;是一把天火;时间也是1942年春天,的确没有那场持续了三天的与日本鬼子的鏖战所残留下的滚滚硝烟。大火先是烧焦了冉家豪宅里的冉宪朴,赴草堂书院烧焦了九间楼,顺着紫藤架一奔正南,接着就是七间楼狼烟四起,一直蔓延了整个冉家所有家产。冉家一切的一切顿时坠入了火海,无法救助的火海,不是三天三夜的时间,仅仅是瞬间,冉家大宅和草堂书院,和冉家所有的男男女女就化为了乌有,在人间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一切说没了,转眼之间就这样都没了,真让人心静呀!丁一突兀地打了一个寒战,想。
次日早晨8点,绵绵细雨仍旧下个不停,似烟又似雾。镇医院内科的姜大夫领着护士小段给丁一全面检查了一遍,刚刚挂上点滴,县长和麻镇的镇长就各自打来了一个电话。电话内容惊人的相似,都有三层意思:一、真诚的问候,对丁一的身体欠佳表示口头上的真诚的慰问;二、关于草堂书院物归原主的问题,肯请丁一一定要以大局为重。丁氏木业有限公司在草堂书院的所有经济损失,有政府全面承担(县长在电话里一再重复说:冉繁昊说,如果草堂书院物归原主一切进展顺利的话,还要在麻镇无偿投资300万美元改造麻镇所有中小学校基础设施!不得了呀老丁,300万美元呀!);三、让丁氏木业有限公司的冉红妹速回麻镇与她的堂兄冉繁昊会面,尽快促成这桩为后人行善积德的美事。
丁一知道此时的麻镇人已经没有谁再记忆起1942年春天麻镇的那场大火了,但是,1942年春天发生在麻镇的那场大火还在丁一的心里燃烧,丁一却不知道这到底为了什么
第三天的早晨,也许是这场绵绵的春雨刚过,万物滋润,一觉醒来的丁一感到心里非常明朗,身体虽然还需要再挂点滴维持肌能,精神却超乎寻常地饱满,眼睛大而圆地透过窗户看着院内一棵盛开着鲜花的广玉兰,随着春风摆来摆去,悠然自得。丁一拿起身边床头上的手机拨打出了一组号码。
我是丁一。丁一说:县长,我答应县委县政府的要求,同意把草堂书屋物归原主。
接着,丁一穿上衣服,洗刷了洗刷,吃了早饭,一切收拾停当,又拿起手机拨打出了一组号码。
我是丁一。丁一说:你定一下时间、地点吧。关于草堂书院物归原主的事情,我们坐下来好好谈一谈。县政府招待所——就招待所吧。好,就今天下午吧,再说,他堂妹红妹也许上午,不,一会儿就从海关回来了。从来没见过面的堂兄妹,他们也该好好见见面了。好,好,好,很好,哦,下午三点半,准时,那我就挂机了。丁一感到有点心力交瘁,气粗地合上了手机。兰婶无奈地站在那里。
然而,1942年春天的那场发生在麻镇的大火似乎还在燃烧,而且朝丁一扑来,冉家的粮仓开始燃烧,玉米、小麦、高粱、大豆、芝麻等粮食焦煳的味道透着独特的魅力使丁一不停地打着喷嚏。火药库“轰”地一声炸起,更使丁一惊恐不已。丁一正打着的喷嚏,也被炸得无影无踪了。正在打扫院子的保姆兰婶哆嗦了一下就停在了那里看着屋里的丁一。丁一从躺椅上站起身来,心里惶惶不安地在屋内来回转动着,一圈,两圈,三圈,丁一不知道自己转了几圈,精神转眼间不知道为什么又全垮了下来,像一堆死灰,风儿轻轻地一吹就会无影无踪了似的。从海关赶回来的冉红妹一脸疲倦出现在了丁一的视野里,丁一才慢慢在当门的躺椅上坐了下来,像久不维修的一架老机器,发出一阵不规则的“咔嚓”声,踏进门坎的冉红妹感到一些惊骇,痴呆地站在了那里,半个时辰没动地方。
丁一面无表情而又无力地随意打了个手势,示意让一脸疲倦的冉红妹在他身边的另一把躺椅上坐下来。冉红妹看了一眼丁一,稍微迟疑了一下,才坐下了半个屁股,面向着仍旧躺在躺椅上眯缝起了眼睛的丁一,努力拿出了一种极为亲近而又庄严的表情,突然感觉这好像在聆听一个老人临终的遗嘱似的,这使她感到有点不可思议,连忙又换了一个姿势,脸上的表情也自然了许多。
红妹,你到公司会计室里去一趟,让会计查一查木业公司把草堂书院买过这些年来,共投资了多少。丁一双手揉着眉骨有气无力地说:半个小时后,我要答案。
丁一说过,张嘴还要对冉红妹说点什么,抬脸看到镇医院的护士小段来给他挂点滴了,身子往后一躺,伸出了右臂,闭上了眼睛,没再吱声什么。
——大火还在燃烧,已经翻过了草堂书院那高高的院墙,开始舔食草堂书院的两侧厢房,厢房前的松树和柏树,朝九间搂和七间楼冲来,躲在石香楼下面的丁一和老长工丁二狗的身躯在“吱吱啦啦”的煎烤声中,慢慢被烤焦,冒着油的身躯在变形,在缩小
丁一一梦醒来浑身打了一个哆嗦,皮肤感到灼热的烫,心脏不规则的跳。不知道什么时间从公司已经回来的仍旧一脸疲倦的冉红妹,手里拿着几页写满字迹的稿纸,目光怅然若失地站在丁一的眼前,看着丁一。丁一接过冉红妹递过来的关于草堂书院的账目,看了几眼,还给了她。
红妹,下午我要到草堂书院转一转;我要再看草堂书院一眼。丁一对满脸疲倦的总经理助理冉红妹有些满意地笑着说:我这些天来身体不太舒服,看过书院之后,你全权代表公司,到县政府招待所与你堂兄冉繁昊,还有县政府、镇政府洽谈草堂书院物归原主的具体事宜。具体尺寸,你自己掌握。但是,你记住草堂书院绝对不能改造成娱乐场所,这是条件。
丁总,你真要把草堂书院,冉红妹似乎有难言之隐却不知道怎么再往下说了。
我不是告诉过你多少次了,在家不要叫什么丁总,要叫丁叔,叫丁叔。丁一接着冉红妹的话,心里有几分丧气地说:是的,在草堂书院这件事上,无论从哪里说起,也没有任何选择的余地了。
丁叔,可是
没有什么可是。原本是你们冉家的,我喜欢它,虽然把它买了过来,但毕竟还是你们祖上的遗产。丁一说,它学子数千,在无数受益的麻镇和麻镇以外的人眼里是一块纪念碑,是谁也无法辩驳的事实。我不能因为自己喜欢它,就让你堂兄要赞助麻镇教育事业的300万美元泡汤了
兰婶在他们的眼前晃来晃去,焦躁不安,胖人眼睛。丁一摆了摆手,兰婶流着泪出去了。
丁一是坐着他的那辆一两年没有坐过了的红色桑塔纳轿车去的草堂书院。
下午,阳光明媚,春意盎然,和风煦煦,草堂书院显得特别有韵味,有灵性,有生机。草堂书院影影绰绰的树荫下仔细听一听,似乎真能听到昔日学子们那朗朗的读书声。
丁一的身体仍旧不太舒服,但气色很好,精神也很好,一脸慈祥的微笑。车停在草堂书院的广场上,冉红妹和兰婶一块从车里把他搀扶了下来,他再也不让别人招呼了。他自己在前面走。一群灰土土的白头翁追着他们“嘟啦嘟啦”直叫。冉红妹不是第一次跟着丁一转草堂书院了,每次跟着丁一转草堂书院,她都怕丁一在那棵弯脖子松树下停留,进门心就惴惴的,然而,丁一在草堂书院转了这么些次,却一次也没有在那棵弯脖子松树下停留过,她的心也就放下来了。这次冉红妹也不列外,很放心丁一,想,丁一绝对不会去那棵脖子松树下的。冉红妹想错了,丁一走到从草堂书院的前楼转到后楼,这样转了一圈,却在西南角那棵形状怪异、特别醒目弯脖子松树下停下了,仰脸,眼睛直直地看着弯脖子松树。微风轻抖,弯脖子松树婆婆娑娑,丁一昂脸看着弯脖子松树声音朗朗地说,我不行了!冉红妹和兰婶还没反应过来,丁一就面带微笑,僵硬在了她们的怀里,那群追逐着他们“嘟啦嘟啦”直叫的白头翁“扑啦”一声,都静了下来。
下午四点多,疾步走进县政府招待所小会议室里的冉红妹,看了早就等待得有些不耐烦了的吸着雪茄烟的陌生男人一眼,她想,这可能就是从美国回来的堂兄冉繁昊了。冉红妹端正地坐到自己的位置上,然后站起来对在座的县长、镇长等领导非常严肃而又认真地说,各位领导,我首先向大家报告麻镇的一个事实:那就是,冉家的草堂书院原本就在冉家后人的手里,根本就不存在什么物归原主的问题!
你你,这位女士,是什么意思?
冉繁昊不知道进门的冉红妹就是留在大陆上的三叔冉庆堂惟一的女儿,迷惑不解地站了来,手中的雪茄烟险些从手指缝里滑落下来。
接着,冉红妹向在座的人们说出了冉家一个鲜为人知的故事。
大家都知道我是冉庆堂的女儿,我就不用介绍了。冉红妹非常镇静,继续和大家说:我爷爷冉宪朴在世的时候,曾糟踏了一个姓丁的丫环。那个丫环不甘爷爷的屈辱,生下孩子后就在草堂书院的一棵松树上吊死了。那个孩子就是现在麻镇丁氏木业有限公司的总经理——丁一,是丁一在冉家当长工的外祖父丁二狗把他养育大的。接着,冉红妹扭脸问冉繁昊说,你如果是我庆天伯父的后代,我想,庆天伯父在世的时候,不会不和你说起这件事情的吧?冉红妹说着从她的公文包里掏出一本发黄了的日记本,举着说:这是我父亲冉庆堂生前日记,详细记录了冉家的这件事情。你可以仔细看一看吧。
这真是天方夜谭!好像是县长,也好像是麻镇的镇长,非常吃惊地问:丁一知道不?
丁总已经走了。冉红妹呜咽着说:丁总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