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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我不恨那个男人。真的不恨。
其实周亚只是个孩子。很可怜的孩子，所以性格怪异。有时候，我会摸摸他的额头，说周亚你真病态。如果他没有任何力度地回敬一两句，说明他那时心情还好；如果他懒懒地躺着看也不看我一眼，那就说明他见过莫渝，相处得不错；如果他甩开我的手记不耐烦地骂你才有病找抽了你，说明莫渝心情不好，并且被他碰上了。
跟周亚在一起不过才两年，我就已经如此了解他，这个乖张怪癖的孩子，我很得意。我一得意就会笑，笑到流出眼泪。不，不是哭，我几乎已经不哭了。周亚是不喜欢看到女人哭的。他曾抱着我跟我讲他。妈哭他是从来不理会的，他说眼泪鼻涕把一张脸搞的模糊，难看得让他觉得恶心。那时候我正哭得稀里呼啦，他这么说无非是为了证明他对我多么的好，所以才会让我带这张恶心表情的脸如此贴近他的胸。后来我不哭了，因为他越来越不耐烦，而我也没有什么时间哭。
朝九晚五工作，然后是买菜做饭洗衣打扫清洁收拾房间。我为自己堕落成兼职的家庭主妇而感到羞耻。我可以考研，毕业后再去北京找一份合适的工作。我学的是科技英语，现在在百老汇卖电脑。
周亚，你毁了我。大四上那段时间，我几乎粘在他家那张21。5的床上，以各种借口逃课。那是一张不很软的床，很古老的弹绷床，上面放了两床已经开始发黄的棉絮床垫。可是我很喜欢它，我甚至为它买了一整套的床上用品，天蓝色的，有薰衣草的花纹浅浅地点缀。周亚说我多事，等到毕业的时候这些东西都要留给那个秃头房东。但是我真的喜欢它，它很大，大到能够让我做任何的事，我趴在上面打电脑看小说做ài，还有写毕业论文。我的毕业论文是趴在床上完成的。指导老师的评语是全文不够连贯，多处衔接不够；另外，作为学术论文，请注意措词，控制词语表达的激情。我想如果他知道我的论文的不连贯是因为激情打断的，他是否还会用适当控制四字。
我开始成为一个男人的女人。我充满激情地实践着做一个男人的女人，我开始为他做饭打扫房间。那个下午，单单是打扫厨房的水池就让我做到想吐。那些黑状的垢以及绿色的苔让我恶心，我不厌其烦地浇上洗涤剂和热水用抹布来回地擦，原本洁白的瓷砖片块片块地变成黄色。我无法想象周亚怎么能够在这样的环境中生活，然后我就有了更多的兴致处理那些让我作呕的东西。我想大概是我的自荐书上不小心粘上了这样的污迹，终于使得偶尔来的几个让我感兴趣的公司对我感到了恶心。我无可选择地坐了百老汇站柜台的，并且开始日复一日的像照顾孩子一样地照顾我的男人。
你自愿的，我没有强迫你。周亚说。
可是你勾引了我。那是我的第一次！
周亚冷笑，你不是干得很爽的嘛？
这个我决心要跟一辈子的男人，开始变得越来越无耻了。可是我不恨他。其实他很可怜，他爸抛弃了他，莫渝抛弃了他，他只剩下我了。
周亚：哈子只剩下我了。其实她很可怜，她妈终于提出中断负担她的一切经济，简单的说，她妈终于承认自己白养了她。哈子对她妈说：“我当初跟你住一起的时候怎么就没往你床上丢几个图钉呢？”我以想象她妈在电话那头气得浑身发抖又暗自庆幸没有真的图钉的样子，我就觉得好笑。
哈子说她恨她妈。她爸是因为她妈死的。
我说你怎么不往你妈床上扔几个图钉呢，戳着谁你都解恨。
也许她是对的，我毁了她。
2
我妈很厉害。我妈是开电影院的。现在的电影院的生意很不好做，我妈把那场子管的还很红火。早些年放离开雷锋的日子，局里到机关到学校到街道居委都领我妈的电影院的票。
我从不领同学上我家电影院看电影。很早的时候，有个剪着小平头喜欢穿海蓝条纹衬衣的男生问我，哈子，你家可以看免费电影吗？
旁边一个长着大眼睛苹果脸卷毛女生接嘴道，她家电影院不干净。
男生问，怎么不干净了，不是很多人去吗？
女生撇着嘴，她妈不干净。
我一个巴掌抽过去，然后别回脸问男生，你要去看吗？我跟我妈说一声。
他挤出一个难看至死的笑，我只是问问，没多的意思。
后来我就没有再要领谁去我们家看电影。其实他们说什么我心里一点都不难过。我妈本来就不干净，没什么好计较的。我给那女生一巴掌只是要让她闭嘴。她那副撇嘴的样子极其让人恶心，我看不顺眼。
那段时间，我是极度跋扈的，骂人打架是常事。我甚至有吐过老师口水，因为他辅导功课的时候老喜欢把手放在女生背上扣胸罩扣的地方。他来碰我，是为了什么事我忘了，我噌地站起来骂他流氓。然后我们对骂起来并开始动手，我打不过他只好吐他口水。我不怕，反正我妈在跟教育局长睡。我爸就是因为她跟教育局长睡睡没的。她欠我，所以她应该给我收拾烂摊子。我爸窝囊了一辈子，连死了也没给他女儿留下什么更值的东西。
我爸是个邮递员，没什么钱，下了班就窝在家里睡觉，不思进取地满足，连我都看不起他。后来看到我妈和教育局长在那张他都很陌生的床上滚来滚去，在他还没想通如何接受现实的时候就被车碾死了。事情发生的时候，我正逃课躲在卫生间里拉肚子。我听到我妈惊呼我爸的名字，于是我马桶也没有冲地冲了出去，正看见我爸夺门而出，我妈裹着毯子，教育局长正狼狈地满地找衣服。
那年我十二岁。
后来教育局长下了，我也懒得惹事了，很专心地读书，高考时的分数还超了重点线20多分。我妈很高兴，请文化部一个部长吃饭让我感谢，说能进科大多亏了他勾兑。我一个劲地给他乘鸽子汤团鱼汤，我说多亏部长您关照了，都把您累瘦了，多补补。我妈一高兴多给了我两千零用。她不知道我拿着钱的第一个想法就是计算可以买多少图钉。
她对我很好，比我爸对我好得多，可是我还是恨她。我觉得她很低贱，就跟街边的妓女没什么区别。她让我觉得我自己也很低贱。
周亚：有时候我觉得哈子面目可憎。她一面恨着她妈，一面理所当然地花她妈给的钱。我厌恶甚至憎恨她妈这种乱搞的女人，可是当我看到哈子放下电话阴冷地笑的时候，我又开始痛恨哈子了。
有一次我玩妓让她知道了，她也是这样阴阴地笑。她说他妈的周亚，你跟你爸一个德行。你知道叫什么吗？兽性！
我恨她把我和我爸扯到一起。她于是觉得报复了我，就高兴了。这个女人不会为我而哭，我想有一天她会恨我，或者已经恨我了。
莫渝不一样。我看到过她的眼泪，很晶莹，像水晶。我为她跟人打架，把头打破了，她看到后就哭了，仿佛流着血痛着的是她。我讨厌那些软弱的女人没完没了地把眼泪当作武器，但是当我看到莫渝哭的时候，我有了为她牺牲一切的冲动。
可是，哈子跟我一起堕落，莫渝选择了离开。
3
我讨厌周亚拿我跟莫渝作比较。我比不过莫渝，因为我跟了他，而莫渝跟了别人。
他从来不会承认他可怜。他总是说，是男人谁没睡过几个女人的，至少也意淫过。你应该感知足，我至少对你很诚实，而且我不会抛弃你。
他是很诚实，诚实的很无耻。
然后我会提醒他，周亚其实你很可怜。莫渝没有要你，二年前她没有要你，现在她回来还是没有要你。
我知道我的话有无比的冲击力，他很直接就愤怒了。以前他的愤怒没有人接收，现在他有了我。我如果有了女儿，我一定要告诫她不要跟有心理阴影暴力倾向的人在一起，他们不知道他们的拳头可以有多可怕，足以让你的世界混乱地焚烧然后至死一样的沉寂。那些拳头会颠覆所有甜美的梦，包括你最后的幻想；我要我的女儿像公主一样的幸福。不要男孩，我怕他会遗传到周亚的不安因子和对整个世界的仇恨。
或者，根本就不该要什么孩子。生活比我们想象的艰辛，却无比平庸。
他停手了。喘着粗气。莫渝并不是他生命中不可治愈的伤疤。事实上，在我不断的重复和他们不断的会面中，分手留下的痛他早就麻木了遗忘了。不过是发泄的借口。
周亚，你上过她没有？我用挑衅的眼光妩媚地看着他。我也变得无耻。当我谦逊地在众多长辈面前微笑问好的时候，他们总是称赞，重点大学的大学生就是不一样，有文化有修养。我很满意我制造的假象，然后在心里暗笑他们的无知。教养干学校p事；我们早就堕落了，骨子里全是无耻，面子却学会了他们的虚伪，作足了功夫。我喜欢周亚的坦诚，尽管他诚实得很无耻。
周亚粗暴地把我推到床上，压了过来。我的小腹一阵紧缩，我开始忘了周身的痛，轻易地兴奋起来。
我知道你没有，你没有种上她。在他离家出走那年，莫渝带他去自己家吃饭。在明亮的灯光下，莫渝坐在五光十色的菜肴面前美丽的犹如公主。莫渝温柔优雅。莫渝去英国留学。莫渝在大公司工作，有专车接送。莫渝开始参加豪华的宴会，出入的都是流光溢彩的精英美人。莫渝只是周亚的一个童话。周亚还是个孩子，他相信童话。他不肯亵渎他的公主。
他怕证实他的公主已经被他的上司亵渎了。
他用灼热的嘴巴堵我的嘴。我死死地扣住他，更疯狂地回应。汗渗出来，没有多余的眼泪。周亚不喜欢看女人哭，我几乎不哭了。其实也没有什么必要哭，莫渝没有得到周亚。这个男人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他是我的。
他说的对，我干得很爽。那一刻，我灵魂出窍。
周亚：我爱过哈子。真的。
那晚我们都喝得有点多。她留在我房里讲她家。她拼命压抑眼泪还是弄得满脸都是。我觉得那一刻的她很需要保护，所以我抱住了她。很有那么一点解救受难的公主的骑士的感觉。呵，我他妈的也算个骑士？我想我也喝高了，所以才会一边跟她讲我讨厌女人哭，一边用我的衬衣擦她的鼻涕眼泪。没有人知道我多么恨我妈的软弱，她没完没了的哭声让我心烦。哭他妈的就能让我爸只对她勃起？我竟然讲给哈子听。我想也许我们之间的错就在于太了解彼此。我讨厌哈子用那种怜悯的洞悉一切的眼光看我，让我觉得愤怒。
我说我觉得女人哭着的脸很丑陋，她抬起埋在我胸的头，用我的衬衣抹去她脸上最后的眼泪，灿然一笑。我那玩意儿犹如被击中般提醒我，我爱上了眼前这个女人了。
4
周亚，1。80米，有标准的体型和英俊的面孔。我认识他时他还没满22岁，现在他24岁。学光电子技术，在电信部门作技术指导，收入稳定工作轻松。这就是我要守一辈子的男人了，我没由来地对生活感到失望。
现在周亚穿着我为他熨得笔挺的西装循规蹈矩地坐在装有中央空调的办公室里，或者穿梭于宽敞明亮的大厅之间，满脸笑容彬彬有礼。他的头称赞这是个朝气蓬勃前途无量的年轻人。这是莫渝告诉我的。我听着就刺痛了。他终于有了野心，不，这应该是雄心，是因为莫渝。我想这有点像过河，莫渝在对面招了招手，他就毫不迟疑地踏上她给的船驶过去，过不过得去，于我都是危险的信号。他对我很得意地炫耀，你还上什么班，我单工资就你的3倍。你该感恩，我还愿意养你。
我还在卖着电脑。他已经开始看不起我。
他妈的周亚，我希望他今天就被炒。
莫渝说周亚应该过这样健康上进的生活。她说哈子他应该给你明亮的未来，她应该让你幸福。可是莫与不知道他努力伪装成优等生，温和谦逊彬彬有礼；他把温情都给了别人，给我的就什么都没有了。
我开始对莫渝笑。莫渝你知道吗毕业晚会那天建行分行老总的公子居然向我示爱，他说他会帮我换个好工作他会给我一个明亮的未来，可是我转头走掉了。我当时只是在想他那么瘦抱着睡一定硌骨头。
这是我跟莫渝说得最长的一段话。
那时候我那么笃定周亚是爱我的。如果我离开他，他会崩溃。
可是我现在有些困惑了。我说过周亚是个很可怜的孩子，他爸离开了他，他的初恋情人离开了他，所以我不能离开他。他说过他会跟我过一辈子。我知道他决定要跟我过一辈子只是因为他恨他爸，于是他不负责任地决定要对我负责。如果我离开他，他会崩溃，但也许并不是因为他爱我。
我学了四年科技英语，学完了最后卖电脑，也许就卖一辈子电脑了。找到一个想要厮守一辈子的男人，他却对他的初恋情人恋恋不忘。我努力要照顾好这个男人，可是我对他要的未来无能为力。我每天守着电脑等着下班卖菜做饭洗衣打扫清洁收拾房间，等着我的男人一脸漠然地玩弄他的电脑。我对未来的生活开始绝望。
莫渝：哈子睁着一双猫一般的眼睛坐在我面前，盯着我让我很不舒服。她没化妆，穿着廉价的连衣裙，颈子带着心形的黑玛瑙坠子，但链子已经发黄。她拿起咖啡杯咽了一口，咂咂嘴。她拿杯子的手的指甲暗淡无光。她并没有为赴我的约而作任何准备。
这就是周亚的新女友。我有一种居高临下的悲悯，心平气和。如果当初我没选择离开，今天的我会不会也是这个样子？
我开始谈周亚。我觉得有必要跟哈子讲明帮周亚找工作并不是要介入他们的感情。周亚作为我小时候的同学以及大学后的男朋友，我应该在他需要的时候帮他一把。我是真心诚意的，我不希望哈子误会。当然我也想知道周亚心底是否已经真的不恨我了，我记得他是刻骨铭心地恨着抛弃他们母子的父亲，我不想他恨我。然后我应该适当表达对哈子的关心，我甚至为她准备了一份礼物，是一串配有两颗天珠的藏镯。我想我有必要告诉她两颗天珠代表的是相亲相爱。最后应该表达对他们的美好祝愿，我想以周亚现在的表现，哈子跟她在一起会有一个明亮的未来。
哈子不多话，一切如我说想的发展。然后john来接我。
john，这是哈子，周亚的女朋友。周亚就你部里那个。
哈子，这是john。
john伸手，哈子微笑。然后哈子离开，她站到街边等着过街，风吹起她的头发和裙角，让我想到路边摇曳的小花。我是真的同情她。
5
john打来电话，说听渝说我学科技英语，问我有没有兴趣去某某公司做翻译。他朋友在招，他想推荐我。
我想起看到他时我倔强而温驯的笑，我是故意笑给他看得，我知道男人喜欢征服看上去难以驾驭的女人。莫渝不会明白，我的优势就在于我与她相差太大。我不恨莫渝，可是我十分不喜欢她。如果你喜欢跟你男人牵扯不清的女人，你是傻b。我总是想象她在卸装之后会有张颓败苍白的脸，这让我在john面前微笑得十分自然。可怜却不可耻。
john打来电话的时候，我在玩电玩。声音太吵，我很快辞谢挂了电话。
我需要一个体面的工作，一个有价值的工作，like莫渝。可是我在玩着赛车，很投入地想要提高我的名次。我想他还会再打来的。
是周亚带我玩电玩的，在认识他之前，我从来不进这个地方。那个时候，周亚疯狂地玩着任何可以玩的东西，电玩网游蹦迪音乐还有女人。我喜欢看他玩跳舞机，像着魔了一般。他总是跟着音乐很有节奏地跳动，步伐标准，动作到位。他会很用力地踩踏板，几乎要用尽全身所有的力气，仿佛对踏板有着深刻的仇恨。他对整个世界都带着一种仇恨，只是他不知道该怎么发泄。那时候他还找不到可以发泄的对象。于是他不厌其烦地踩着那些垫子，全心投入地用尽力气。我喜欢看他在我面前没有任何掩饰地投入，看着他喘着粗气擦拭汗水的样子，我觉得似乎我身上的一些东西也被释放了。
可是现在他不再怎么陪我了，我总是一个人来玩。我只玩赛车，从认识周亚开始，一直到现在。但是我最好成绩也只是14th。
我不会转弯。
我总是忘记方向，或者转得远远不够，然后直直地撞上去。全屏视窗，我的脑子随着车子一起上下震动。我想迟早我会脑震荡的。我希望那样会让周亚心疼。
我给john拨回电话，你会开赛车吗？
他说，我只开跑车。
我说，我说电玩。
他说，我说真的。如果你愿意，我可以带你去兜兜风，我想你会喜欢的。
我只玩赛车，可是周亚不肯陪我了。
很早的时候，周亚会看着我开，然后笑我笨。他会让我坐到旁边帮我开，直到赢出很多的奖票。我们玩到很晚。下雨了，我把领的领带夹茶杯垫鼠标藏进大衣里，他脱下大衣包住我，我们搂在一起跑回家。经过洼地时，他蹲下身背着我走。我把脸埋在他背上听他沉稳而激烈的心跳。
多么好笑，我们也有那么温柔的时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