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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到老家后,夫不在跟前,老父亲也管不了我,我就天天趴在网上。
不几日下来,把一张脸弄得跟一块破抹布似的。惨不忍睹。
我就去了县城,找二姐求救。二姐就带我去了她常去的一家美容院。
我就怕进美容院。仰面躺在一张小床上,大灯泡跟探照灯似的照在脸上,使原本就不是很细的皮肤,给放大得千疮百孔。
而且我天生敏感,皮肤也一样,一碰就红。每次从那张小床上下来时,一张脸红得跟小丑似的。
所以,在北京的时候,我都是晚上去做美容,为的是不给熟人看见我的一张小丑脸。
可是,那次,在老家,是白天去的美容院,二姐说晚上美容院里人多,得排队,耽误时间。二姐忙。
就是那天,在那个“青海丽人”的美容院里,我意外地碰上了春儿,一个在心里劫持了我十七年的男儿。
那天,我从一张小床上下来,从镜子里看见自己又一副红脸小丑的模样,就胡乱拢了拢头发低着头朝外走,出美容院的门时,我跟一个人撞上了,春儿。
春儿当时正朝门里搬一箱子化装品。门外面停着一辆面包车,车门开着,里面都是化妆品。
他看见了我。我看见了他。
我张了张嘴,想叫一声“春儿”可是嗓子干干的,叫不出来。
春儿也张了张嘴巴,想说什么,可是也没能说出来。
我退到了门外,等二姐。二姐还没给美容完。
春儿搬完化装品,让面包车去了,才走过来,在我跟前站着,看着我。
我忽然难过。一直在梦里向往了多少年的人儿,却让我们这样见面了,在我最小丑的时候,最不愿意见到熟人的时候。
我低下了头。
春儿问我什么时候回来的,我没答复,二姐出来了。我们就离开了。
回到二姐家后,我还恍惚,对二姐说我碰到春儿了,二姐说她看见了,还说那个美容院就是春儿开的,老板是春儿的妻子。
我有点恼火,问二姐怎么不早告诉我,二姐很糊涂地望着我。
跟春儿的初识,是在八六年的冬天,五姐出嫁。
春儿的奶奶是我妈妈的四婶。妈妈的亲生母亲去世得早,所以就一直把四婶当做母亲。也就成了我的外婆。
外婆也在农村,膝下没有儿子,就拿一个女儿换回了一个儿子,很小的时候,就是春儿的父亲。
春儿的父亲和母亲都在我们县的县医院里做医生。所以春儿一直在县城里长大。
五姐出嫁那天,春儿恰好在老家度寒假,就陪外婆来了。
那是我第一次见到春儿。穿着一件很普通的防寒服,头发却长,披在肩上,手里携着一管笛子。
当时外婆刚到我家院边上就喊了一声,意思是她到了,让我们出去迎接,大人们都在忙活,我就跑着出去了。我就看见了春儿。
我一下子晕了。天旋地转。
我连外婆都不會叫了。
我傻傻地站着。
春儿将外婆扶着走过来。外婆打我一下,说傻丫头,连你春儿弟弟都不认识了?
我还是愣愣地。
春儿先笑了一下,叫了我一声“小姐姐”笑的时候嘴巴抿着。很是迷人。
我脸红了,低着头恩了一声,却没有叫他。
那一年,春儿十六岁,上初三。我也十六岁,也上初三。春儿是九月的,我是三月的,所以我大春儿半岁。
春儿下午就回县城里了。我惆怅。
外婆倒是小住了几日,我从她那里得到了春儿的点滴,还有春儿所在的学校。
来年一开学,我就给春儿写了封信。可是信寄过去时,春儿已经不在那里念书了,被开除的,打群架。不过,那封信最终还是到了春儿的手里,是他的一个好哥们给转过去的。
春儿给我回信了,他一收到我的信,就给我回了。春儿的钢笔字漂亮得出奇,从他给我的第一封信起,我就记住了。一直到了后来。
我跟春儿开始了鸿雁往来。周一我们同时给对方写信,周三能同时收到对方的信,然后同时再给回复,所以每周里我们都能收到两封对方的信。
在信里,我叫他春儿,他叫我蓝儿。可是见了面,我们谁也不叫谁。
是的,我们经常见面,每个周末的下午。
升高中后,我进了县四中,离我们家不远,春儿进了县一中,还在县城里。
我家离县城二十八里路。起初春儿每周末坐公共汽车来,坐一次一块钱,回去的时候也得一块。而春儿家里每天早上才给他三毛钱的早点钱,春儿就把早点免了,把钱攒下来都做了车费。
后来,春儿学會了抽烟,早点钱就更不够用了,就不坐汽车来我家了,改骑车子,他们家没有自行车,就每周末约一个有车子的同学一同来,他骑,后座上带着那个同学,骑二十八里路,天黑之前再赶回县城里。
我每到周末就换上那件天蓝色的裙式衣衫,梳着齐齐的学生头。
我们见了面也不说话,就那么坐着,我低着头,春儿吹笛子。一曲笛子完了,春儿也就该回去了。
第一次骑车子来的时候,一进门,春儿跟我要了杯开水,说蹬车子蹬得口渴了。
从那以后,我就每周末的下午提前给倒上一杯开水,晾着,春儿来了,不烫,也不凉,正好一气饮下。
慢慢地,那杯开水竟成了习惯,春儿进了门,也不说话,先去端桌子上的那杯水,一饮而净,然后再朝我的房间走来。我听到外面的动静也不起身,就在床沿上坐着,等着春儿的到来。
时间一长,跟春儿一起来的那个同学也都习惯了,一进门,先是站下,等着春儿将那杯开水给喝了。渐渐地,那个同学烦了,不来了,就每到周末将车子借给了春儿。
后来,妈妈起了疑心,还把耳朵贴在我的房门上偷听过,可是什么也没能听到。除了吹笛子外,我跟春儿根本就不说一句话。
可我们还是成了惊弓之鸟。那时的一腔玲珑心事,连我们都不明白,所以就更怕被别人读解了。我们开始不在我家里见面了。在我们村口的小溪边。小溪挨着马路,我能看见春儿从马路的那头远远骑车而来。
春儿个子高,将近一米八零,所以骑车时总得弓着身子,特别是快到我们村口的时候,得上一段慢坡路,整个人儿就趴在了车子上。
我总是在周末的下午,端着一盆衣裳去村口的小溪。
那个时候,我勤快得出奇,总是抢着替妈妈洗衣裳。到了溪边,也不急着下到水里,就在岸上站着,面朝着马路的那头。脚底下是一曲潺潺的溪水,溪水很清,能看见水底里的细密的沙子。等到春儿的身影一点点近了,才假装蹲了身子去洗衣裳。
春儿到了我跟前,也不叫我,就拿出笛子来吹。吹的最多的是大约在冬季。我趁他不注意的时候,就抬了眼睛去望一下他,还是给他发现了,我的脸就红了,赶紧又低了头去洗衣裳,手指却止不住颤抖。
走的时候,春儿也不叫我,就说一句他要走了,我也不叫他,只是停止了洗衣裳,还是低着眉眼,望着脚下的一曲溪水。溪水不似刚来时那般清亮了,微微有点浑,象我和春儿的纤纤心湖,不知给一双什么样的小手,搅弄乱了。
一直到了高三。我们班转来了一个叫梅的女孩儿,从县一中转过来的,跟春儿同过班级,就跟我说起了春儿。
说春儿偏科偏得厉害,大小考试中常常是语文名列前茅,而别的功课却从来没及格过。说春儿在一中里办了个小草文学社。说春儿是一中里有名的风流才子,追他的女孩儿都成拉拉队了。说春儿的名声很不好,打群架喝酒。
可是,春儿在我的心里,还是一如从前的美。
春儿吹拉弹唱,样样俱能,还写得一手好文章,人长得飘逸,特别是到了冬天,穿着那件米白的风衣,手里携着一管笛子,在校园里走过的时候,清晨,或者傍晚,微微有一点儿风,长长的头发在风里飘荡,还有风衣的衣裾,也在风里微微飞扬。
我的功课很好。有了春儿后,我更努力了。我想上大学,走出农门,跟春儿站到一起。
快要高考了,全县进行模拟考试,通不过的,要被取消高考资格。春儿给刷了下来,父母骂了他,他情绪很坏,写信告诉了我,我安慰他不要紧的,明年可以再考。春儿这才跟我说,他是个坏男孩,说我不了解他,再见面的时候,还给了我一本他的日记,让我看看,说看了我就懂他了。
我看了,反复看了,日记的文笔很美,可是里面关系的女孩子却很多,还有他的几个拜把兄弟,为了一个女孩子,弟兄几个打架,动刀子。还有他恋着一个女子,可那女子却是他的好哥们的女朋友,所以,他苦,他无奈,他抽烟,他酗酒,他写一些别人看不懂的诗词。
我一下子就愤怒了。而且不可遏止。我当下就给春写了一封信,信里既没有称呼,也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字:你换女朋友就跟换衣服一样。
很快,就接到了春儿的回信,也没有称呼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字:是的,我换女朋友是跟换衣服一样,可是有一点请你记住了,就是我怎么往下换,这辈子也绝轮不到你。
我的世界就黑了。我再也收不到春儿的信了,而且不久,他还差人来拿走了他的那本日记。
我的高考也落榜了。我还跑到了宝鸡,去自杀。碰上了小迎,一个对生命充满了留恋的关中男儿,他挽救了我。
我第二次参加了高考,而且顺利地进了大学。
在大学里,男生女生已经开始恋爱,可是,春儿却成了我心底里的一条蟒。日夜盘在那里。怎么赶也赶不走。而且一碰,就咬疼我。
我开始写日记,一个漂亮的硬壳日记本,带锁的,给取名字叫爱春杂志,还在心里对自己说,写够一百篇的时候,就对春儿做个了结。
上大学的时候,每次假期我都要到外婆家去一次,说是看望外婆,其实是为了见到春儿,总以为會在那里碰上春儿的,可是,没有,始终没有过,要么春儿刚走,我就去了,要么我刚离开,春儿却去了。
我也曾给外婆留过我的学校地址,盼着能再次收到春儿的信,可是也没有,始终没有过。
大学里,我对春儿的思念到了极致。根本就不能看到一个“春”字,不管在什么地方。也不敢从别人的嘴里听到那个字。一看见,或者听到,心底里的那条蟒就探了头咬我,让我痉挛,继尔泪水盈眶。
春儿那些年里给我写的信,我都舍不得丢掉,都好好的保存着。每每看一回,就哭一回。
后来,听外婆说,春儿去当了兵。在青海。两年后,考上了军校。四年后,被分配到了西宁,当教官。
我大学毕业后,亲手烧毁了早已经写够了一百篇的爱春杂志,离开家乡,北漂。
后来,我在北京结了婚。可是春儿的影子却一天也没有被淡漠。曾许多次,躺在夫的臂弯里,心想,要是夫的头发也象春儿的那么长该多好,要是夫也會吹笛子又该多好。
结婚前夕,我携夫回了一次老家,清理了我保存多年的那口箱子,里面全是春儿那些年里写给我的所有信件,我背过夫都给焚了。
春儿当兵后,我曾在外婆那里见过他的照片,身着军装,在雪地里,背着枪,很是帅气。从那时起,军绿又成了我心里的另一种痛,无论在哪里见到当兵的,我就會忍不住想起春儿,就會泪流满面。
九九年,妈妈去世后,我回了老家,临走前去看外婆,很想知道春儿的近况,却一个字也不敢问,就从外婆的像册里偷走了那张春儿站在雪地里的照片,照片的背面写着一行小字,是春儿的地址。我就动摇了,想去西宁。
那时初冬,我还穿着裙子。列车一过兰州就开始头晕,可是为了见到春儿,我死也不悔。
到了西宁,找到春儿所在的营地,我说我是春儿的亲戚,不一會儿,春儿出来了,人有点胖了,黑了,一肩长发也没有了。望着他,我一阵阵晕眩,还是当年的感觉,地动山摇,牙齿磕碰,无法言语。
就在外面站了一刻钟,然后,春儿就送我去了车站,说寒流要来了,我會生病的。
到了车站,给我买了到北京的票,春儿就要回返军营,说他只有一个小时的假。
望着春儿离去的背影,我泪若洪流,我好想把春儿叫住,让他转来,告诉他,我结婚了,让他再靠近一点,站着,让我好好看看他的眉,看看他的眼。可是,我没有。
到西宁走了一遭,却跟春儿一句话都没有说。他也什么都没有问。
之后再回到故家时,外婆已经去了,我就再也没有春儿的消息了。
然而,2003年的初冬,在那个“青海丽人”的美容院里,我竟跟春儿遇上了。
从“青海丽人”回来,我一直赖在二姐家,不愿回乡下父亲那里,其实也就一个原因,春儿在县城里。
恍惚了一个礼拜后,我照着美容院给发的卡片上的号码,拨了一个电话,通了,正是春儿接的。我们约好了,晚上在一个咖啡屋里见。
晚上去的时候,我上了点很淡的妆。对着镜子细细检查了好几遍,才出的门。
在咖啡屋里,我跟春儿相对而坐,起先都不说话,都低了头搅弄咖啡。屋里弥漫着李宗盛的鬼迷心窍:有人问我你究竟哪里好,这么多年我还是忘不了。是鬼迷心窍了也好,还是前世的因缘也好。
春儿先开了口,说他去年刚结的婚,是位青海女子。说他婚后不久,带新兵出去拉练时,出了事故,他受了伤,就转业了,妻子又下了岗,所以就领着妻子回来了,开了“青海丽人”
我说我也结婚了。春儿说他早在九九年之前就知道了,所以那年才赶我离开西宁的,说我既然已经结婚了,还跑那么远去见他干什么,一切都没有意义了。
我说他不也结婚了吗?春儿说那也是我先结的。
我问他当年为什么要给我看他的那本日记。
春儿说当时他是多么希望能得到我的安慰啊,因为全世界的人都不理解他,骂他是个坏孩子,可是我却那样伤害了他。
我叫起来,说他也伤害了我。说完,抓了外套,跑了。
春儿追出来,在街上拽住了我的手。第一次,我们的手拉在了一起。
我们面对面站着,望着。第一次离得如此近。十七年了,在梦里萦回了多少回的情形啊。
春儿执着我的手,唤了一声“蓝儿”
我凝着春儿。春儿在青海生活了近十年,那里的风和沙,过早地在他的身上刻下了岁月的痕迹。人都开始谢顶了。
岁月呀,你究竟有着一支什么样的刀子啊?你把我的那个玲珑少年弄到哪里去了?
我突然想哭。
我问春儿,为什么那些年里不再给我写信,春儿说我不是也一直没给他写吗?
我掏出那张藏在身上的春儿的照片,说,就是它,一直伴着我。
春儿将两条手臂放在我的肩上,说我们不是都还没有孩子吗,一切还不算太晚。
我闭上眼睛,摇头,说十七年了。春儿轻轻地摇晃着我,说不,说在他心里,我还是当年那个穿着天蓝衣衫梳着齐齐的学生头的蓝儿。说完,将脸往下俯来。
我开始颤抖,牙齿磕碰。
我站立不稳,整个人倒在了春儿的怀里。
可是,我却感到了丝丝的恶心。一缕淡淡的牛羊肉的膻味。我最怕这个。我想吐。我一把将春儿推开了。
春儿孤单单站在那里,望着我。
我用手抹着嘴巴,眼泪终于出来了。
春儿想靠过来,被我阻止了。
春儿问我怎么了,我哭着说两个字: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