鸳香阁夜鸣姬

苍白虾米 / 著投票加入书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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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低垂罗纱,清甜佳酿,轻吟弦乐,鬼魅淫惑,这里是迷醉的天堂,这里是“鸳香阁”

    阳间,女人被狠心的男人抛弃,终于低迷的颓败凋谢,留下冰冷的血滴,丢不下一世的情恨。

    阴间,原以为一切都随逝,却不知她们已魂飞魄散,必须经过十八层地狱的无穷折磨之后直到魂灵再次凝聚。那些女人,带着无尽的愤怒和哀怨在奈何桥上徘徊,迟迟不愿踏过。

    鸳香阁,介于阴间与阳间之间,那些无助的鬼魂来到这里,带着生前的怨,死后的恨,向男人复仇。鸳香阁,女人妖媚的香气,带着致命咒惑;轻纱下粉嫩的胸脯,掩着闪动的杀意。男人们,在黑暗中极乐,在极乐中痛苦。

    白伶,是我阳世的名字,城里白员外最疼爱的女儿。在爹娘的溺爱下长大,很小的时候,从别人的眼睛中,我知道自己长的很美丽。如此粉雕玉琢,必将倾国倾城。别人之语让爹娘更加疼爱,拒绝了无数上门的媒婆,爹想让我进宫选妃,光耀门楣。

    我不知这些,单纯懵懂的过着青葱岁月,不知不觉中,出落的如芙蓉沾露,清丽脱俗。娥眉琼鼻绛唇,冰肌玉骨,剪水秋眼。

    那年,点灯节,需选一十六少女站在湖边扮相花仙。我从花舱钻出走上船头的那刻,湖两边的人们拎着花灯,屏息,沉默,那一刹那,众人以为真的见到了凌波仙子。我优雅贞淑的站在船头,眼神流转,天真妖饶,降下无数眼神,微抿唇角,放下第一个花灯。欢呼声起,众人齐放花灯,一时间,湖面莹光闪烁,宛若银河。

    开始起舞,瞥见岸边,一白衫男人,抚着纸扇,良久未动,与周围欢闹的人群格格不入,遗世独立。再一瞥,这男人怎的如此俊美挺拔,眉宇间怎的如此温情动人,又一瞥,惊触他的眼睛,四目相对,脸烧红如晚霞,原来,他的温情是伫立在我身上。

    他叫德明,那一刻,我的心遗丢在那一身白衣上。

    再见时,后院门外,他紧紧拥着我,喃喃说,湖边一见,他丢魂落魄,不知我对他下了何蛊。我微笑不语,不管是谁下蛊,只知今生相依相随。他的俊朗,他的气宇昂扬,已深深令我痴迷。

    星月之下,百花颌首,房内帘缦后,烛光里人影痴痴缠缠,影影绰绰。

    宫里观罢爹送去的画像,传话封为才人,不久将来迎接。看着爹娘惊喜带泪的脸,我的心一下空空荡荡。

    德明,我该如何与你长相厮守。

    日益消瘦苍白,你的焦虑我的失魂,挽不住光阴的匆匆,绝望笼罩天空,满园春色在眼中就若荒漠,何时能复苏?

    凭栏听雨,泪如雨滴,我决意与你私奔。你的脸上闪过一丝犹豫,我知你为尚书的长子,怎可说走就走。

    罢了罢了,望着你紧锁的眉头,我的手蜷在你掌中,泪水滑落,唇边却带着一丝凄笑。已不洁,若发现必将连累爹娘。望着你渐远的面孔,我看的见你的心疼,冰冷。

    又见时,你捧着一物,说着妙计。若吞下这血芙蓉花根,便可假死,诈过家人,等出殡之后,你将来接我。一寸花根一日屏息。

    “我会让人将棺盖虚封,三日后,必接你回家。那时,世上便没有白伶,你只是一个普通的人,你将是我的妻。”

    我绝然吞下三寸花根,不顾爹娘之痛,沉睡,梦里一直在荒漠里奔跑,却看不见尽头。无边的黄色,忽的一片黑暗。

    悠悠转醒,我嘴含明珠,已卧于一片黑暗中。伸手触触,平滑的木头传达着爹娘的悲哀。德明,你在哪里?我轻轻拍打,棺木无动于衷,呼吸渐渐困难,我用手拼命的拍打,用指尖徒劳的抓着缝隙,纤纤玉指,指甲断裂,直至血肉磨糊。

    感觉一股甜腥从胸口涌上,黑暗中,我看不见,深闺里,只见过指尖偶尔被针扎破的血滴。真想看看,心流血是什么颜色的,人的心,只能碎一次,就是现在。

    鸳香阁,醉蓉房,夜鸣姬。

    压在我身上的男人已经开始喘息,见我怔神,淫笑的伸手捏捏柔嫩似水的脸颊“在想什么呢?夜鸣姬?”

    我慵懒的轻笑了一下,葱指轻轻攀上他的脖子。这是个美丽的男人,有着一双浓眉,我喜欢这样的男人,他可以不年轻,可以没有钱,可以没有好身材,可以没有上进心,但是,不可以没有漂亮的眼睛。

    这一笑,如冰块碎裂,桃花盛开,令他失神,忘记了正在游移的双手,却挡不住燃起的色欲。

    “成亲了吗?你的娘子在家等你呢。”

    “嗯?”

    “你这样,想过她吗?”

    他来不及抬头,我的手指已掐入他的颈脖中。鲜血四溅,喷的锦被艳红,喷在我雪白的肌肤,湿润而温暖,带着一丝甜腥。冷漠的推开那充满恐惧的脸,我和衣站了起来,绝美冷傲。

    不可以再想那些往事,现在的自己,是夜鸣姬,虽有着寒潭般双眼,有着冰肤雪骨,虽发黑如墨,艳如桃李,天姿绝色,虽连花儿都嫉妒,虽连风儿都不忍吹动,却也还是破碎的鬼魂,是鸳香阁的一个鬼魅而已。

    那年,孟婆见一个怨鬼,站在奈何桥边,娇弱动人,痴眼带怨,双手如爪,等着盼着那千刀万刮之人,举手投足间却掩不住无尽妩媚,遂悠悠靠近,与其定下一个约定。即可了却那怨鬼心中之恨,又可助阴间多拿可折磨之人。

    那就是以前的白伶,就是我,就是现在的夜鸣姬。

    只要我能魅惑七百七十七个男人,带着他们的灵魂回到地府,便可不用过那十八层层炼狱来凝聚碎心,直接饮孟婆汤,投胎转世。

    孟婆的话语依然回荡在耳边:夜鸣姬,你要做到无情无恨,不管是谁,一定要杀死,切不可动任何仁慈之心,一念之差,你便会被永远消失,永不转生。

    饮完孟婆汤,你将忘记今生的所有痴嗔哀怨,重新为人。

    鸳香阁,浮动着暗香,能引出男人心里最深处的欲望,不自觉的踏入。数不清的可人儿巧颜倩笑着,迎接着每个信步走进来的男人们,引入各自的房间,引他们入极致的快乐,引他们入地狱的最深层。

    这里的每个女人,都是哀怨的,当鲜血涌出时,精致的脸上却满是冷漠。

    夜鸣姬,是这里最美的女人,穿着紫红罗锻,布满灿金莲蒂,云鬓高耸,艳丽高贵,却露出小巧耳垂,诱尽天下贪婪之人。

    倚窗沉思,静心消欲,这几年来,脱离尘世间的七情六欲,我的眼神在膜拜下冰冷,指甲浸入欲望的灵魂,负心的男人们,会陪我一同进入地狱,去承受那无尽的酷刑拷打,来偿还前世的孽债。

    轻点窗前的明珠,那是每个男人留下的精魂,还有一个,我便功德圆满。将解脱这三年多来狂放奢迷的生活,来摆脱这一世的纠葛。不管是谁,我都不要在乎,我会如掐一朵刚出水般的芙蓉,轻轻将他的头掐下,换我再世为人。

    风铃轻轻摇动,我掀起珠帘,起身下楼,去迎接最后一位未亡魂。

    命运如齿轮,往反终回头。

    又见德明,立于一群美人中间,依然挺拔俊美。他见我,推开已贴在身上的美娃儿,急步上前。

    “姑娘,你是?”

    “你真美,闭月羞花不过如此,却为何在青楼里?

    我垂手低眉,眼睛睁大,突然满目烟雾。原以为过去种种,已似水无痕,原以为自己已不贪不恋,却不知,没遇见命中的人。

    我如在海中,飘浮不定,我突然记起很多东西,湖边炽热眼神,院后相拥,海誓山盟。

    我好像忘记了,我不再是白伶,我必须杀死他,我甚至忘了自己只是个鬼,没有心的鬼魂。

    我只觉得他好像是来接我回家成亲的。

    我最后一个要摧毁的人,居然是我痴了一辈子的人,孽缘,一刻间,我几乎失去了输赢的勇气,直至他温热的手覆上我的柔荑。

    惊醒。孟婆的话在耳边回响,一念之差,便永远消失,永不转生。

    满心的恨,无影无踪,只剩下无尽的冤怨,我只想问,为何不去接我?

    但是,不能说,良久,我无力的回应着:我是夜鸣姬。

    “你让我觉得好熟悉,好亲切。你的美,让人丢魂落魄。”

    凄笑,德明,丢魂的人不是你,而是我。

    将他迎入醉蓉房,烛光下,四目相望,我眼波流转,妖娆低笑,一笑百媚生,德明看得痴了。

    轻抖双肩,淡紫罗纱滑落地上,裸露着的肩膀如锻如雪,摘下玉钗,松散云鬓,我知,这样美如天仙,没有哪个男人能挡得住。

    被你紧紧拥入怀里,能感觉到跳动的脉搏,健壮的胸膛带着血液的温暖,闭上眼,德明,我为你,再纵放一次柔情,从此,我不怨你,你别记我。

    罗床上,我轻搂你脖子,躲入怀里,吐气如兰,听你诉说外面世界,自己生活。

    “官人可曾娶妻?”

    “呃?”

    “夫人一定温良贤淑,官人好福气。”

    德明,你怎可如此幸福的笑着,你的妻,原本应是我。

    为何我需经受此般残酷的炼狱,在这里充当荡妇妓女,而她,却可享有你无穷温柔,端庄高贵?

    为什么?为什么?

    忽的坐起,盯着他的双眼,让我消魂的双眸,依然温情脉脉,清澈透明,映出我心底血红的怨恨。

    想问你,可曾记得白伶?

    想问你,可曾知道在黑暗里,十指磨碎,心慌气闷,崩裂而死的痛苦。

    痛彻心扉的爱人,无奈,绝望,却依然恨不起来你。

    或许,我与孟婆的那个约定,只为了再次遇见你。再见你一面,了却尘缘。

    取出朱砂纸,印上唇,殷红,艳目,卸下脂泽粉黛,只留这火焰般的红,娇艳,凄艳,绝艳。

    “我美吗?”

    德明你如孩童般点头。

    “我与你妻谁更美?”

    你为难的笑着,眼中却找不出了怜惜。“你与她是不能比的,她是大家闺秀,而你只是一介烟花”

    吻他,吻住未回的话语,吻住自己摇摆不定的心。

    他的唇依然甜美温润,我俯于他怀中,甘愿体会这最后的缠绵。泪滴下,划过绝美的脸庞,不知这眼泪缠入舌尖又是何滋味。

    指尖触入他的心,流尽每一滴红,德明软软的被我拥入怀中。

    房间轰轰移动,露出命脉之门,我站了起来,大步踏过德明的尸体,再次走上奈何桥。

    孟婆在那里,嘴角依旧带着神秘的微笑,那些鬼们排着队,等着喝孟婆汤。间隔着人们,总有人拼命的后逃,狂叫着不愿丢掉眷念,孟婆在一边静静看着,并不多言。

    “夜鸣姬,你来了。”并不惊异看见我,仿佛一切都是必然。

    我慢慢走过去,松开发鬓,飞扬一头乌发,脱下华裳,只着一裹白纱,不着脂粉,苍白的脸只看见红色的唇。褪去所有装饰,我傲然站在桥头,朴素的冰冷,冷漠的有一丝悲壮。我知道,我已不再是那妖淫惑众的夜鸣姬,不再是鸳香阁的头牌,现在的自己,是白伶。

    但从鸳香阁里出来,我已不再是从前那乖巧可爱,温柔可人的白伶,我的手上,沾满了七百七十个负心男人的鲜血,我的心,已经完全掏空,人的七情六欲,已在德明倒下时烟消云散,满腔的恨意,化于满是血的手指里。

    现在的白伶,无爱无恨,无痴无嗔。

    但,我终是输了,在德明的心里,我究竟是谁?为何他对我的允诺永无天日,为何他的话语中只存于娇妻的柔情。

    负心人呀,负心人。

    我的手指握紧又松开,却不接过孟婆递上的百川之水。

    远远的,黑白无常正押着恶魂回地府,这样的鬼魂是要下到十八层地狱受尽折磨直至还清前生所欠之债,转身,思绪纷飞,是德明,背着沉重的镣铐,正艰难前行。他是要去等候判处,再投入炼狱受刑的,他要开始偿还所欠我的东西。

    轻咬贝齿,剪水含怨,心虚虚落落,手松松合合。

    心开始有丝不忍,我是怎么了?不是我亲手结束他的生命吗?不是自己绝然放弃一切转生的吗?不是决定将这一世恨意都放下,不再留恋吗?为何见到他,所有决定都开始动摇,难道,我还不够坚定?难道,是我还不够了解自己内心的感情?

    身后传来孟婆叹息“痴心,痴儿”

    我回过身,看着那永恒苍白的脸:“孟婆,我想迟一日投胎,就一日。”

    飞奔而过曾经不敢过的奈何桥,到达阴森的鬼府前。德明的背影已渐渐消逝在门后,揪住门口的小鬼,问新来的恶鬼,会送到哪里去。我的声音依然清丽,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语气,让小鬼在惊艳于美貌之下,乖乖说出去向。

    “先送到黑判官那里断明罪孽后,然后投下地狱受刑。”

    疾走,我的时间不多,站在黑判官血腥的大门前,我重披上罗锻,描蛾眉,施脂粉,点降唇。复又光彩照人,妖美绝丽,这是我最有力最锋刃的武器。

    没有男人可以抵制住女人的妩媚,被连鬼也一样。

    终于,我悄悄附于内堂,听候庭审。虽然,这乌黑的判官在意乱情迷时已答应,会从轻发落,但我仍担心,亦或,是想再见他一面,这隔世最后一眼。

    “晓生,本官问你,现在你已是孤魂野鬼,将被投入十八狱,受尽折磨后才可转世投胎。你可明白?”

    “小生明白。”

    “现在给你一个机会,请说出你的所有罪孽和善事,本官将酌情发配,请考虑清楚,这是唯一的机会,到了底下,不会有人再听你的所知所觉。”

    德明低头,环视满身的铁链,片刻言道:

    “小生德明,生前光明磊落,未做过任何伤心害理的事,只是对不起一位姑娘。”

    我的心跳突然如小兔,他还记得我。微微偏过头,透过判官的帽子,我看见德明满眼的懊悔和深切的自责。

    “她叫白伶,是位好姑娘,我与她本已私订终身,她却被选入宫当妃,遂一同商定私奔,她吞三寸花根诈死然后一共逃走。不料,我被家人发现,锁入家中,待拼死跑出时,已过七日,回天无力。全是我的错,害她命下九泉。后来,奉家人之命娶妻,身为长子,需尽孝道,妻产子之后便不再同房,在我的心中,一直只有伶儿一人,只有她才是我的妻。”

    他话未完,我泪已落。

    “如果在这地府之中能遇见伶儿,我要向她道歉,她一定怨恨我为何删删去迟,我不会解释,只愿陪她一起受苦。不过,她这么好的姑娘,一定早已转世投胎到好人家了。”

    坚冰碎裂,温暖的泪汹涌而出,德明,你并未负我,原来,我还是你的妻。若早知,我怎舍得杀你,宁愿自己永远消失在黑暗中。

    德明,德明。

    “判官,我愿不再投胎,代他受苦。”

    “夜鸣姬,就算你不喝孟婆汤,也不能代他,命理早已天注定,自己造孽自己还。”

    “我就是白伶,我不要他偿还,只求让他再世为人。”“不可,这是宿命,命中注定。”

    我怔往,宿命,我与德明,也是命里注定的宿命,生生死死,怨怨恨恨,历历过目。

    再求孟婆,赐他一杯孟婆汤。我愿再化为夜鸣姬,日日为地府舔噬淫惑阳世鲜血。

    “他若转世,前世之事尽数皆空,你何苦如此痴情执着?”

    低笑,轻笑,苦笑,凄笑,我也曾想遗忘一切,断了这一世纠葛,但即使我进了鸳香阁,即使我化为夜鸣姬,即使我冷若高山雪晶,对他,我仍不怨不悔,对他,只余相思想念。

    孟婆呵,从前生到现在,轻历生死轮回无数,我的心里,一直只有一个他呵。

    丝丝叹息绕于耳边,徘徊在奈何桥上。

    我绝然,绝望的跪下,眼里满是倔强固执,我只求这一事,以我换他,以我换他,哪怕不记得今生今世。

    捧着小碗来时德明面前,他的脸上满是伤痕,惹人心痛,我捏住袖口细细擦着,被他抓住手腕细细端详。

    “伶儿?”

    “德明!”

    “对不起”

    忙封住他唇,什么都别说,我都已知,我都已觉。

    “伶儿,我们在一起了,我不怕地狱无穷折磨,只求和你在一起。”

    “德明,把这汤喝了,先疗伤。”

    看着他喝光碗中青绿汤汁,看着他眼神变得木然,最后一次俯入他怀中,再感受一次熟悉温暖,起身回转,我义无反顾的走进那扇小门,身影消逝,门轰轰合上,永不再开。

    鸳香阁,夜鸣姬,依然是雪肌红唇,依然是乌发白齿,百媚千娆。

    终于曾经沧海。

    不怨,不悔,德明,你不再欠我,我不再念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