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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妈妈喜欢花儿,阳台上总是放满了适合这个季节开放的花儿,即使是冬天。我家的阳台和他家的阳台是斜对面,我为了看花总是把身体斜斜的探出阳台,有一次是君子兰开了,我斜斜的整个上半身都探出了阳台外看着那朵在冬日的阳光下盛开的橘色的大花,直到他出现了,他那时是个上中学的男生,个子已经很高了,他显然被我的勇敢吓住了,其实一点儿不危险,他惊慌的样子可爱极了。我笑笑,收回自己的身体。从此他经常出现在花的背景里,我那时也上初中,不过比他高一届,在我的眼里他只是个小男生,我们不同校,我离家远骑车子,他步行,就这点,我也把他看成小的标志,经常下学路上遇见了,我骑车子哗的从他身边掠过,等我站在阳台上了他才晃着出现在楼口。我窃笑,哈哈,你怎么也不会赶上我。他开始站在阳台上等着我的出现,我好久未那样看花了,毕竟君子兰不会总开,斜斜的扫一眼,他家的阳台只剩下一些常青的不会开花的植物了,我连带扫一眼绿色植物后面的他,真怀疑,他似乎又长高了些,在这不开花的季节他在冬日的阳光下茁壮成长。我为自己的奇思妙想得意,不禁多看了他几眼。他的妈妈是个严厉的人,经常把他从阳台上拽回去,好象在催促他学习,学习。他的书房兼卧室和我的书房兼卧室和阳台的位置相同,临睡前拉窗帘时总能看到他的灯还在亮着,他的窗帘也是兰色的,一团幽蓝的雾似的光。啊!还挺刻苦。我们那时对刻苦的学生简称“刻”我对着那团蓝光心里说,你可真刻呀。久而久之,看看他的灯光成了我临睡前的习惯,他总比我睡的晚,偶尔有几次黑了灯使我怅然,今天怎么这么早睡了?黑的窗子和周围的夜色相融,感觉他根本不存在似的。
春天来了,他家的阳台一片欣欣向荣,不知道叫什么名字的花儿争相开放,我家从不养花,阳台上寸草不生,我尽可以趴在阳台上看个够,他似乎长的不那么快了,已经够高了,他之前长的太迅猛总有些不稳的感觉仿佛身体和他的脑袋已不成比例了,好了,他长的速度慢了。我心理似乎平衡了些。那年夏天我初中毕业上了护校,走读,每天坐班车早出晚归,早上走时匆忙的早饭都来不及吃根本无暇顾及那些花儿,晚上回来大地已是暮色苍茫。也许看惯了那些花儿,他家的阳台成了我目光依恋的地方,穿过楼下的一片小房我总是看看,花儿朦胧,他的身影也朦胧,我开始和他捉迷藏了,有时回来我换一条路走,回到家躲在窗帘后看他,他显然还在那儿等着,好象要站成雕塑了,我不忍心了走到阳台上假装拿棵葱什么的晃一圈儿让他看到,果然他立刻回去了。我那时很轻松,只等着毕业分配,不用那么用功的学习了,晚上电视看到很晚才回卧室睡觉,临睡前照例看他的灯,仍是幽蓝的雾似的一团光,他的影子映在薄薄的窗帘上象一幅剪影,我在日记里称他为“灯光下的少年”
他上了高中,开始骑车子上学了,这使的他长大了好多,有次我下车往回走正遇到他骑车子回来,仿佛根本没把我放在眼里哗的掠过我,停在他家的小房门口,他放慢了速度放等我经过,他刚才的狂妄深深伤害了我,我发誓再不看他,从他身边走过,我的目光直对着前方,扫都不扫他一眼,只听见我的高根鞋“铛挡”的走过,那时流行一种叫“八达岭”的高跟鞋,鞋跟正好八厘米。我穿着“八达岭”掠过他,好,让你无视于我,让你神气,我咬牙,你以为你长大了,哼,你永远比我小。我一阵风般目中无人的掠过他进了我家的单元门。
他照例在黄昏中等着我的归来,我看着他执着的身影很快原谅了他那次的不逊,我照例看他家的阳台,那些在暮色中朦胧的花儿,花儿后面那个高高的身影,他长的很秀气,有着一双深深的眼睛,有着稚气而又固执的目光。在这样的目光里三年后我护校毕业回了我们厂医院,经过一个长长的夏季,他家阳台上的花儿如锦绣一般,我的未来,我已有了一个确定的未来,我看着这个狭小的地方,医院就在这条路的尽头,从家走路去顶多十分钟。医院是一幢三层的小楼,我要在这里度过我的青年,中年,直至退休。突然的一种悲怆使我几乎泪出,那个夏季格外的长,我常常失眠,护士并不是我的理想,我当初要报一个园艺学校,在天津,父母不放心我一个人去那么远,哥哥吓我说园艺学校出来后就是公园里拿着一把大剪子修剪花木的人。我见过那些人,穿着兰色的邋遢的长的工作服喀嚓喀嚓的一路走着一路剪着,那距离我的梦想太远。我听从了父母的安排。没想到当初的决定决定了我的一生,我有过这样那样梦,突然一切都不存在了,只留下一个最现实的“护士”在每个失眠的夜里,我趴在阳台的护栏上久久不动,他总是默默的陪着我,夜色已经侵吞了一切,但他的稚气的执着的目光还在,那是我感觉到的,我觉得我的十八岁已经很苍老了。他沉默着陪着我一起长大了。
难耐的夏季终于过去,我上了班,他仍是骑着车子上下学,他是高三了,这是最最严酷的一年。我的工作轻松极了,我最初在的烧伤科几乎没病人,有一个月了我几乎什么都没做,每天换上工作衣后躲在阳台上看书,医院住院部的阳台是长长的,只是三层的风大,吹的我常睁不开眼睛,浩荡的风吹来,正对着的是一片田野,秋天来了,田野有了迷人的金黄色。起伏着的麦苗或是别的什么植物在风中飘摇着,落日美的惊人,看着它静静的红红的往下掉,我有一种立刻想随它一起死亡的冲动。工作的轻松使我回到家后仍是失眠,电视很少看了,生活就是这个样子,日子就是这样在毫无意义中度过,那年我是个悲观主义者,一切的一切都令人失望。现在是我在阳台上看着他的来回,他显然被学习压垮了,走路都没精打采,他家的花儿也疏于照顾,同他一样耷拉着脑袋,他的妈妈全力以赴在照顾他的起居饮食,花儿枯萎了。我趴在阳台的护栏上看着那些垂着头的植物,它们终日郁郁的已经忘了开花。
我渐渐习惯了上班的生活,习惯是最可怕的它可以让你忍受你最初一刻也不能忍受的,我开始和周围的同事一样过着慢条斯理的日子,没有事做的下午也不再一个人躲在阳台上看书了,我学会了打扑克,拱猪,升级,简直乐此不疲,日子仿佛是穿了溜冰鞋一般走过,一直到了他参加高考的日子,是怎么说的黑色的七月,我没参加过高考可也知道它的残酷,一连三天的早晨我都在阳台上看着他骑上车子离去,也第一次在白天的阳台上没有躲避他的目光,我想给他注入力量和勇气。然而很快知道了他的失败,这是个比去年还要郁闷的夏天,很深的夜了他仍久久的立在阳台上,对未来怅惘着,我看到了一闪一闪的红点儿,知道那是烟光。我没有反感,如果它能带来安慰的话。炎热的夏季终于过去,凉爽的秋天里我想他没那么忧郁了,他的妈妈在失望之余开始关注那些濒死的花儿了,秋日的艳阳里花儿重新开放,他夜间在阳台伫立的时间缩短了,那点烟光也好久未燃。一切都在好转。我想一切都在好转。
那个秋天我已去了内科,在住院部一层,一个上夜班的晚上,我偶尔看了窗外一眼,帘子未拉上,我确信我看到了他的影子,我是那么熟悉他的影子,此刻就徘徊在窗外,我忘了我们根本没说过话,忘了我们应该算是陌生人,拉开门冲了出去,一片黑冷的寂静里我只捕捉到了他匆忙离去的不如说是仓皇逃窜的背影。我对着那个胆小的背影恨恨的咬牙,你走,你走,你是个胆小鬼,你这个傻瓜!我几乎喊了出来。然而从那夜开始,不论在他家的阳台上,楼下,任何他会出现的地方,我都未见过他,他象我那时看的飘,随风而逝。我看着他家的突然变得空空如也的阳台,虽然花儿仍如锦绣,一直以为他是花儿的陪衬,现在才知花儿是他的背景,没有了他,花儿仿佛抽掉了生命般,只奇怪他家的人进进出出的不以为然,似乎他家从来没有过这么一个人。
三个月之久我没有他的任何消息,我怀疑自己神经错乱,也许根本没这个人,一切是我的臆想吧,我只能从我的日记里找寻他,日记里的叙述又使我相信他曾经的存在,我深信他那晚的出现是同我告别的,只是他的怯懦挡住了他的勇气。他去了哪里?三个月后的一天,他的妈妈突然出现在我家,楼与楼本离得很近,早就和妈妈认识的,只是彼此都很忙只是路上打个招呼而已,俗话说“无事不登三宝殿”妈妈想她一定有事,谁知只坐了坐就告辞了,妈妈辈聊家常都是围绕着自己的孩子,一家孩子都是三、四个,老大、老二、老小挨着个说,短短的一刻钟,他的妈妈解开了这个谜,他是当兵了,就在我看到他的那晚的翌日走的,去了内蒙。我听见自己的心咚的一跳,一切都有了答案。他的妈妈笑吟吟的看着我,和颜悦色的问了我好多,工作呀,学习啦(我正在自修本科),他妈妈走后我趴在中国地图上看见了大大的内蒙,我的手指划过那长长的地方他在哪一片天空下呢?几天后妈妈下班回来告诉我,原来他的妈妈那天是来考察的,她相中了我做她的儿媳妇。我一楞立刻想到了遥远的内蒙,一望无际的大草原。“她大儿子,你应该见过的,那是我的学生,机灵的很,单位挺好”我这才发现自己走神了,妈妈说的是他的哥哥,他哥哥我当然见过,还曾有过一段同车的经历,护校实习那年,因为倒班我得坐公共汽车,他哥哥每天坐车上下班,经常在车上见到毕竟住的楼紧挨着那么熟悉他当然对他哥哥也不陌生,那时的公共汽车简直挤死人,同上车时我能感觉到有一双大手有一个高高的身体在替我挡着来自四面八方的侵袭,他的哥哥和他相貌相似只是成熟了些,没想到他走了,我却和他如此之近,或许会和他成为一家人,一想到这儿我的思维立刻中断,几乎没再想我就毫不犹豫的拒绝了。
生活一如既往的继续着,在寂寞中我恋爱了。这是个和他长相身材酷似的男孩儿,他的妈妈生病住进了内科,见到了这个男孩儿,我想他的妈妈一定以为我是为了这个才拒绝了他的大儿子,我不想解释什么了反正谁也永远无法知道真实原因我无所谓我永远不想说。这个男孩子是我真实的初恋,然而我们一直是艰难的走着,我不知道自己为什么继续着,我不知道,也许只是在该恋爱的时候就爱着了,这个男孩子有他没有的勇气,可最后我们还是在理智中分手了。寂寞时我仍是趴在阳台上看着他家阳台上和我一样寂寞的花儿。我常陷入一种无端的玄想中,想着他那晚会对我说的话,我听见自己轻轻的说,一遍一遍坚决的说,我等你回来,我等你回来,我等你回来。我几乎为自己的话而流泪。
当我再一次见到他时,他站在阳台上,穿着一条肥大的绿军裤,一件白色的衬衣,我第一个直觉,你终于长的比我大了你成了一个男人。我直直的站在阳台上仿佛在接受他的目光巡礼,如果是我从前的躲避使你丧失了勇气那么我今后不会躲避了。我直直的看着他,觉得彼此的目光交织在逝去的往昔岁月中。他伶着喷壶在给花儿浇水,花儿多么幸福又可以和他在一起,我多么幸福我又可以看到他站在那儿一如往昔仿佛从没离开过。他回来时正是夏天,这个夏天无疑是个快乐的夏天,已经很深的夜了他仍久久的站着又有了一明一灭的烟光。他又在怅惘着什么呢?
这个快乐的夏季我徒然快乐着,直到一个落雨的黄昏,我在阳台上等着水开,透过淅沥的雨帘看到一个修长的女子的身影久久的伫立在楼下,我看了好久,她一定在等男朋友,否则她能有如此的耐心吗?她没有一点儿焦躁只是久久的撑着伞伫立着,水开了,呵出的白气到了玻璃上,我擦擦模糊了的玻璃,看到他跑到了她的伞旁她很自然的收起了自己的伞站到了他的伞下,然后一同走过楼角我的眼前什么都不存在了。片刻我想起开了的水,拎起茶壶灌着水,热气冲到眼睛里泪水忽的流下来,等灌完了水我找出毛巾仔细的擦眼睛,对着镜子笑笑,你真是个傻瓜,傻瓜。这个夜,我看到他照例站在了阳台照例目光看过来,烟光重燃起,在落着雨的湿湿的夜里明灭着。我躲在自己的小屋里看着那点儿烟光,觉着一切都在过去。
他的妈妈第二次造访,仍是笑吟吟的,有着既往不咎的宽宏,我无法躲避,这次开门见山,问我那个男朋友呢?我直言分手了,她笑了,原来是给我介绍男朋友,是他的战友。是怜悯吗?我立刻骄傲的拒绝掉,想都未想。他的妈妈不以为忤,不着急,不着急,你再考虑考虑。这夜我看到他又出现在阳台上,我也出去对着他的方向站着,你是什么意思?我没有男朋友很可怜是吗?你想用你的战友来安慰我吗?我用目光对着他质问着,喊着,我不要,我不要你的施舍,我不要你的怜悯。我返身离开了阳台关上了阳台的纱窗门听见了砰的一声巨响。他破坏了一切美好的感觉,我宁愿没有从前相互守望的那段岁月。几天后他的妈妈再度造访时我突然下了决心,好吧,你希望我见你的替代品那我就去见,如果能使你安慰的话。见面地点就在他的那间挂着兰色窗帘的小屋。一个夏日的午后,我带着好奇走进了他的小屋,他不在,穿过他家的大客厅时也未见到他,可我感觉到他在,我能感觉到,我立起来看那个飘了许多年的旧了的兰色窗帘看到他站在布满鲜花的阳台上,午后炽热的阳光下他撑起了几把伞为花儿遮挡着,雨天的那幕又浮现在我眼前,为着花儿,为着女友,他精心呵护着,甚至为我也在设计着未来,很好,这个人能代替你吗?我初进来时他的战友已等候着了,似乎是我的茫然吓住了他的战友,他的战友楞在了那里直到我从窗帘那儿走回来看了他的战友一眼才惊魂返身脸上现出了微笑我点头示意他的战友局促的坐下,我坐在了他的书桌前,我知道他的书桌在这儿,这样他学习时的影子才会映在窗帘上,我又看到了往昔的岁月我无数次看他的灯光,啊!应该是这个台灯,我坐在那儿,自然的拧开了开关,当然是白的,只有透过了那条兰色窗帘灯光才会变成兰色的雾似的光。我的心不在焉显然让他的战友又一次的茫然了,我关了灯看他的战友,认真的打量着这个也穿着肥大的绿军裤的刚从军营里复员回来的人,他像你吗?或者你觉得这个人可以补充你的位置,他能填充那些彼此守望的岁月?他会了解一切吗?我错过的只是你在军营的岁月,那确实是个空白的岁月,尽管对你我已万分失望我仍想知道你在那个茫茫的草原上是怎么度过的,他的战友无疑觉得我早已忘了此行目的我的样子更象一个参观者,所以当我问到他们的军营生活时这使他的战友欣喜若狂他的战友立刻口若悬河军营的历史无疑使每一个普通的男孩子都能感觉到一种英雄的感觉尤其在对军营向往的女孩子面前他的战友找到了感觉而我却找不到北了,我礼貌的打断了他的战友重温那段当时苦不堪言回忆起来却倍生自豪的历史,你们不在一起?我指的是那位心不在焉的此时正在阳台上的护花使者,他的战友回答我,我们都在内蒙可平时见的都很少只有逢年过节才能见面因为都是太原兵所以关系不错。我索然了,好象立刻就陷入了冷场,话题难以为继,我起来告辞,穿过他家的大客厅时我知道他此刻还在阳台上还在假惺惺的看护着那些他不在时其实也开着很好的花儿,我知道他的目光正在穿过阳台的纱窗门我如同那次一样我穿着高跟鞋一阵风般掠过他的目光,我看到我的裙角随着我一起飘过飘过我熟悉的往昔飘过彼此曾经守望的往昔。我知道一切真的过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