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瀑布没什么好看,与别处瀑布不同的是,这里的水是天山上的雪融化后流下来的;不甚壮观,也不象别处多有历代名人留下的字迹可以让人附庸风雅一番。上去看了看,就下来了,依旧坐马车回到来时上车的地方。这时已是当地的正午,每座毡房前面都有人在烧烤羊肉串,白色的塑料桌子上摆满了西瓜和哈密瓜。我们在一座毡房前要了几大盘哈密瓜,几十串羊肉串权当午饭。吃完了瓜和羊肉串,大伙儿来到毡房后面,那里已经有一大群人围在那里。我过去一看,十多个哈萨克人手拿着马鞭往游客手里塞,他们中有的还是孩子,男的女的都有。面对他们递过来的马鞭,有的游客伸手接过,有的避开不接。这里的规矩,接了谁的鞭子,就骑谁的马。那些哈萨克人个个期待地望着跟前的游人。这是他们的生计。我突然想离开。就象不喜欢我一向疲于奔命的生活,我不喜欢看见那一张张焦灼的脸。还没等我转身,就又听见来时那个双颊红红的哈萨克女人的声音,叽里咕噜说了一大串,然后我看见那些骑手脸上的焦灼换成了失望和无奈,纷纷把手里的鞭子交到那女人手里。那么他们和那些马车夫一样,是受她管辖的了。本来也没打算骑马,我转身向刚才吃午饭的那座毡房走去,突然一个人走到我面前。因为他不在那一群人里面,我没以为他也是位骑手,直到他把手里的鞭子向我递过来。
我微微仰起头才能看清楚他的脸,是个大个子,黑红的脸上一双细长的眼睛,很温和很平静地望着我。不是中原地区生长的人,很难判断他的年龄。上身穿一件天蓝色t恤,肩膀很宽很厚,长裤,脚上是一双靴子,他脸上没有刚才见到的那些骑手们让我扫兴的焦灼。我接过他手里的鞭子,说:“你可以带着我骑吗?我不会骑马。”他点点头。我突然改变了主意,决定骑一骑马,我相信他这样的身量一定不会让我从马上摔下来。他带我向另外一片毡房走去,远远的看见有一匹马拴在那里。走近了,看清是一匹枣红马,几乎有我的人那么高。那人示意我上马,我双手攀着马鞍,左脚踩了马镫子,很笨拙地想爬到马背上去。也许是第一次,也许是因为穿着根本不适合骑马的旗袍,试了两次居然没有爬上去!有点恼羞成怒,心想欧洲中世纪的淑女可以穿着裙子侧身骑马,我怎么就不可以穿着旗袍骑马!干脆从马镫子上撤下来,对那人说:“抱我上去。”那人很轻松地将我举到马背上,在这样的高度停留了好几秒,等我跨到马背上。我着急地对他说:“不要这样。我要侧着骑。”他又稍微车转了一下角度,让我侧身坐到了马鞍上。整个过程他非常小心,始终没说话,而且手臂尽量伸得开些远些,避免身体碰触到我。我将手包和阳伞挂到马鞍上,两手紧紧抓住鞍子,不敢稍懈。那人纵身上马,一勒缰绳,向毡房后面跑去。平生第一次坐在马背上,我很害怕。马跑得并不快,可是轻微的颠簸也足以让我全身紧张地防止自己摔下去。
毡房后面是一条干涸的河床,河床中间是一片鹅卵石,我们经过的时候马蹄发出清脆的答答声,我的紧张慢慢被新奇的感觉代替。
过了这条河床,我们折向上山的路。我原来以为骑马只能在平地上跑,没想到陡峭的山路也一样可以骑着马走。在比较平缓的地方,那个人把手里的缰绳递到我手边,示意我拉着缰绳,体会一下骑马的感觉。我接过来,可是并不知道怎样使用它;加上仅用一只手抓着马鞍让我觉得不牢靠,就索性把缰绳又还给了他。走了一段路,我不再害怕了,觉得应该和他说点什么。看见迎面有哈萨克人路过,他总是和人很热情地高声说:“阿玛斯!”我就问他:“阿玛斯,什么意思?”他操着生硬的汉话告诉我说:“就是‘你好’。”我回头对他说:“阿玛斯!”他楞了一下,很难为情地笑了。我立刻断定他不会超过25岁。“你叫什么名字?”我一边重新坐好,抓紧马鞍,一边问他。他说:“我叫柏拉提。”我又问他多大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说24岁。我在心里笑了一下。难怪这么拘谨。他问我多大了,我说,你看我多大?柏拉提没有立刻回答,而是问我:“你结婚了吗?”我说,已经结婚了。他就犹豫着问:“你25岁?”我的后脑勺对着他,所以他看不见我偷偷地笑了。请原谅一个30多岁女人对于外貌的虚荣心吧,我愿意柏拉提以为我是25岁。
沿着山间盘旋而上的羊肠小路缓缓往山上迂回,多数时候是近30度角的上坡路或者必须极小心的下坡路,有几处沟堑甚至陡到与地面成近70度角。上坡的时候,因为有柏拉提在身后,还不觉得怎样害怕,下坡的时候,我会紧张得死死抓住马鞍,大气也不敢透。柏拉提并不和我说话,也许因为走这样的路对于他们如履平地。终于到了一处松林,柏拉提说要在这里休息一会儿。我们下马后,他松开马肚带,让那匹马吃草,他站在那里,看着马啃吃着地上的青草,随手在马背上轻轻抚摩。我有一点歉意,因为我也许是他遇到的最麻烦的客人,不仅要他保护着我一同骑,更要累坏他心爱的马。我一路上看到的都是客人骑在马上,骑手只跟着稍微照顾一下,个别孩子骑马,骑手才坐在他们的身后。尽管不到50公斤,我可毕竟比孩子重得多。
林子里安静极了,高大的松树遮天蔽日,只有几线日光透进来,清晰的光影映在苍翠的枝叶间,落在青翠的草地上,愈显出这松树林的静谧,让我几乎要忘记自己从哪里来,还要到哪里去。不想离开这里了,因为不想回到牛庄去。于是好羡慕柏拉提,和他攀谈起来:“做骑手是你的职业吗?你好象不和他们在一起。”
柏拉提立刻明白我说的“他们”指归那哈萨克女人管辖的那些骑手,他告诉我他是个体骑手,上过高中,因为不愿意受约束,而且会说一点汉话,所以能够比较自由。我试探地问他每月收入多少,自己感觉很冒昧,可是柏拉提好象一点也不介意,告诉我说,他们这一行每年可以做7个月,每个月大约有3000元的收入。“那其它五个月呢?”看到他身上穿的与汉人无异的t恤,想到他的年龄,我问他:“其它五个月,或者平时,你都做些什么?”柏拉提说:“玩啊。”我想象不出这方圆几百里都是山的地方有什么好玩,就追问:“玩什么呢?”柏拉提说:“滑雪。”“除了滑雪呢?”我不满意他的回答,不会只滑雪吧?柏拉提支支吾吾地说不出话来,觉得我的问题很难回答似的,最后还是一样:“就是滑雪啊。”看到他有点窘的样子,我笑了起来,柏拉提也不好意思地笑了。接着我问他:“你离开过新疆吗?”他摇摇头。我说:“外面有很多很美的地方,你没想过出去看看吗?”柏拉提说:“我们这里就很美啊。”他的回答让我楞了一下。这一次是我有些窘了,我向他解释说:“是啊,这里很美,可是外面有很多地方和这里美得不一样啊,比如,桂林,黄山,版纳,你一点也不想去看看?”听了我的话,也许为了答谢我的好意,柏拉提象是安慰我说:“等我30岁以后吧!30岁以后,也许我会出去看看。”我猜在他的印象里,30岁是个很老的年龄。
这时有一匹马载着客人走过来,这位客人垂头丧气的,我真奇怪他怎么比我来时还没精打采,看起来这趟旅行对他没什么影响,而我,好象有一点莫名其妙的愉快了。也许是受了柏拉提的感染,觉得这地方的确很美。柏拉提告诉我,如果现在不原路返回就去草原。草原?柏拉提告诉我有的客人来到这里休息以后就原路返回山下,有的从这里出发去草原。我取出手机看看时间,已经出来一小时了。我问柏拉提去草原往返要多长时间“1个小时吧,”柏拉提迟疑着说:“一个多小时。”我犹豫了。没有和大家在一起,这里离乌鲁木齐那么远,万一掉队比较麻烦。见我准备拨号,他说:“这里没有手机信号。”接着怂恿我说:“去吧,那里很美。”我一横心,去吧,让我放纵一回自己吧。这一次我自己踩着马镫上了马,柏拉提跟着跃上马背。我发现他的确是“跃上马背”双手撑着马鞍,腾身一跃,轻轻落到我身后。我问他:“刚才路那么难走,你怕不怕?”柏拉提告诉我,他五岁就开始骑马,天天都走这样的山路。我想起哈萨克族被誉为“马背上的民族”真是名不虚传。
因为在松林里聊了那么多,柏拉提不那么拘束了。在一段比较平缓的山路上,他策马奔跑起来,看到近处的松树和远方的群山在视野里上下起伏,耳边有风飒飒吹过,我才真正体验到骑马的感觉。突然,我感觉左边的发辫散开了,抬起手一摸,发现发箍没有了。柏拉提勒住马,兜转马头,往来路望去,所幸发现得早,他一眼就看见草丛里我那只酒红色的发箍。柏拉提拍马过去,探身从草丛中拾起来递给我。我把头发随便束起来,继续望前走。谁知过了一会,我另一边的发辫又散开了。我十分的抱歉,微微侧转身对柏拉提说:“柏拉提,这马跑得太快了,颠得厉害,把我头发都颠散了。我的发箍,又掉啦。”我相信我是柏拉提遇到的最麻烦的客人,但是我十二分地喜欢那只发箍。柏拉提毫无怨言地又兜转马头往回走。这时我们是在一条很窄的斜坡路上,让马转头回去在我看来就象在拥挤的马路上让汽车掉头。柏拉提专注地看着路两边,走了几分钟以后,那个发箍终于回到了我的头上。我偷偷看看柏拉提,他脸上的的确确没有一点抱怨的意思。骑马的感觉还是挺愉快的。
这时渐渐觉得远处的山峰不那么高了,放眼望去,一带墨绿色在云雾中隐约呈现的山峦就在与视线平齐的不远处。身边陆续有从草原回来的游客,也有牧马的哈萨克人,我高兴了就大声招呼:“阿玛斯!”马上的客人就回身问身后的马夫,大约是问我说的什么意思,得了答案后也高兴起来,大声回答我:“阿玛斯!”然后大家都大笑起来,擦身过去好一会儿,还听得见。柏拉提也高兴起来,又把缰绳递到我手上,我这才真正骑了一会儿马。
在山腰一片没人的草地上,看见一匹马在吃草,我问柏拉提:“那匹马也没人看着,如果被人牵走了怎么办?”柏拉提很随意地说:“牵走就牵走了啊。”好干脆的答案,不过由不得我不信,他的语气和表情表明他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事情。
快到山顶的时候,有柏拉提熟识的人迎面过来,叽里咕噜对他说了一串我听不懂的话,说完哈哈大笑地从身边驰过,我问柏拉提那人说什么,柏拉提红着脸很难为情地说:“他说你漂亮得很。”看他的神情,我猜那人不止说了这一句。柏拉提半天没再吭一声。
到了山顶,视野一下开阔起来,那是在山下绝体会不到的感觉。身在群山中,四面都是郁郁葱葱的松林密植的山峦,近处的绿远处的绿,层层叠叠,间有飘渺的云雾出没,让人想对着群山呼喊,那一种山川的壮美涤荡心胸的感觉,非借放声呼喊不能宣泄出来。
我们的前方是在视线里呈大约25度的山坡,碧绿的山坡,我从来没见过那样美丽的绿。“这里就是草原。”柏拉提说。我的呼吸都要屏住了。草地上很多1米多高的硕大的花朵,金黄色的,紫色的,美得眩目。我伸手要摘,柏拉提忙制止我:“有毒的。”说罢从身上取出一柄小小的刀,小心从花茎上割下一枝递到我眼前,待我细看之后想伸手去拿时,他一扬手将花远远扔到一边的草丛里。我不再问他这花有什么毒,中了毒会怎样。美丽的东西多一些神秘不是坏事。
不远处有一座哈萨克人的毡包,与刚才在山下看到的做生意用的毡包不同,这座毡包颜色雪白,圆圆的顶上有红色和金色的对称花纹装饰,仿佛一朵花的花芯,正如那首歌里唱的那样“毡包好象白莲花”毡包前面是用木棍撑起的晾衣架,上面搭着几件衣服,旁边是一个小小的煤炉子,炉子上一把小壶上冉冉冒着袅袅的白烟,我几乎闻到了那壶里奶茶的香味儿。
我觉得这里是仙境,虽然这里的仙人仍然要换洗衣服,要喝奶茶而不是餐风饮露。“是很美吧?”柏拉提问我。大约他想起我之所以来草原有他怂恿的成分在里面,我觉得不虚此行,他就觉得心安了。我笑着点头,他说,该回去了。我取出手机一看,又一个小时过去了。于是赶紧往回返。
我没有记路的习惯,走了一会儿,发现我们并没有沿原路返回,因为路两边出现了密密的松林。柏拉提带着我走了另一条路。我们来时可是看见那些客人都原路返回的。我意识到这一点,可是并没有说出,沿途有与来时不一样的风景。柏拉提策马进了松林,不时有干枯的松枝拦在我眼前,柏拉提从后面伸手将它们折断以免它们勾挂到我的头发。我猜柏拉提是绕着山走了一整圈,大约一个小时以后,我们才看见了一片草地上马嘶人笑的欢腾景象。在幽静的山路、草原和松林里经历了几个小时,陡然面前又出现熟悉的人,居然有点不习惯。我知道,短暂的快乐又要结束了。
这时有柏拉提的熟人向他招呼,这次是用磕磕巴巴的汉话,也许是着意要让我听明白,意思是夸奖我骑马骑得好,周围有几位游客模样的人也惊奇地望着我,问我是不是就这样一直侧身骑过来的,我笑着点头的时候,柏拉提突然伸手在我右肩上轻轻一拍,我不由自主向右边倒去,然后本能地全身一紧张,平平地横担在马背上,惊魂未定时,听见几声喝彩。柏拉提又伸手在我右肩轻轻一抬,我立刻稳稳坐回到马鞍上。这才明白是柏拉提开玩笑一样的要让我“表演”一回骑术。我忍不住笑起来。
远远的看见了同来的人,我知道南山牧场之行要结束了。我问柏拉提:“多少钱?”我预备他说出一个让我心疼的数目。知道这一趟比别人多耗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而且,他的马可比别人的马累得多,来时得知去草原的价格是50元,我预备他说70元、80元,甚至90元。
“50块。”柏拉提说。我有点意外,又象在意料中。这个憨厚的哈萨克小伙子。
我打开手包,取出一张50元钞票递给他。正准备离开,他笑着看我:“不给我一点小费吗?”我难为情了。是啊,真的该给他小费的。我很爽快地点头,再次打开手包。在手包里扒拉了几下,我傻眼了。我的包里只剩下了一张一百元钞和一张5元钞票!我不能把那张百元钞给他呀!我拎着那张5元钞票,斯斯艾艾地望着柏拉提说不出话来“柏拉提,哦,柏拉提,不好意思,”我恨不能找个地缝钻进去。
柏拉提高兴地接过那张钞票,说:“谢谢你!”
望着他洋溢着快乐笑容的脸,我觉得不好意思都是不应该的。“谢谢你,柏拉提。这里很美。”
“以后再来新疆,还骑我的马,好不好?”柏拉提说。
“好!如果我再来,一定还骑你的马。”
我转身向他挥手:“再见!柏拉提。”
我知道今生也许难再见到柏拉提,但是我不会忘记这个单纯朴实的哈萨克小伙子。我见过的人都在为生计奔波,那是一张张焦灼的、倦怠的面孔,我几乎没有见过一个人象他这样平淡地说:“我们这里也很美啊。”也很少见到一个人象他这样安静快乐地做自己的事,5元钱的小费也象50元的小费一样让他满意。
告别了柏拉提,上车返回乌鲁木齐,想着这次旅行快要结束,又要回到原来的生活中去,本来有些烦躁的,想起了柏拉提,觉得牛庄也可以不那么讨厌的。
是真的,南山牧场很美,可是,柏拉提让我看到了意外的风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