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井家的房子是06年才修的,室内净空至少也有3米5,一字排开九间屋子,接近200平米,够高大够宽敞够气派!是井爹最引以为豪的事。
他多次在我面前炫耀:“咱们家的房子是村里最高面积最大的!盖过前面先修的所有房子。在我们后面修的有和我们家一样高的,面积却都没有这样大。几十年之内不会落后!”
他为他的房子津津乐道,我却苦不堪言,又不好意思扫他的兴,他说我就笑笑地听着。
记得来的第一天晚上,我把头钻进被窝里不敢露出来,一伸出来就觉得脸上刺骨地冷。第二天起床一看,杯子里的水结了冰,洗脸巾冻得硬梆梆的下面挂着一串串冰挂。现在过去了六个月,天气炎热,屋子里却只比太阳地里好那么一点点。
房子的地面水泥和沙石的比例不合格,地皮一层层地爬起来,和泥地也差不多。难看还是次要的,最烦人的是尘土太多,一天一夜间屋里的家俱会蒙上一层厚厚的土,失去了本色,弄得我每天起床都觉得自己是从泥灰里钻出来的。擦灰是每天必做的功课,天天都能擦黑几盆水。
洗衣服的时候我容易来无名火。院子里既无排水沟也无下水道,一盆盆地往院外倒。洗一点点衣服需要跑不少的路,花不少的时间,费不少的力气。一想到要洗衣服了心里就烦躁。
想痛痛快快地洗澡是做梦,根本就没有任何卫生设施,想用热水还得抱秸杆在大锅里烧,还没洗先弄一身灰;然后用盆子端了水到自己房间里擦。要不就到乡里唯一的一家澡堂去洗,来回十里地,偏我还不习惯泡澡堂。
每天一做饭就让我体会什么是围着锅台转。洗菜切菜炒菜都象小孩过家家不象居家过日子。几块空心砖支起一个单眼的煤气灶,没有橱柜没有刀架,总是手忙脚乱在无章法的屋子里找调味品找器具,从来没有随心顺手的时候。花不少的时间做不出两道菜来,还东屋西屋跑得人累心烦。有时候我忍不住大叫:“为了吃这顿饭付出的代价太大!我的岁月啊!你流逝在乱七八糟的锅碗瓢盆里!”
我想不出这大大的九间屋子有何用?没有任何功能上的设施,呆头呆脑立在那里象白痴!于生活没有提供任何方便,看着我就来气!
有一次井爹又向我夸耀他的房子,正赶上我洗衣服正洗得气愤,终于忍不住说:“这可是在鲁西,冬冷夏热。这房子修得过高顶盖却薄,冬不保暖夏不隔热,又无功能上的设计,空有好的外表替主人装点门面,生活却一点不方便,还不如住那土屋子舒服!为舍要图好看不管中不中用呢?把修这么高这么宽多花的那些钱用来弄成实用的设施多好!”井奶奶说:“这样好的房子哪里不方便了?住天上去又能比这好得了多少?反正我这辈子能住进这样的房子是知足了!”
我吐了吐舌头,不敢再吱声。
三个姑常带了儿子媳妇们来玩,日子久了我发现一个有趣的现象:老一辈的认喝小一辈的认吃。井奶奶、井爹和井姑们很能喝汤,上桌先喝一大碗汤再开始吃馒头,就少少的菜,最后还要再喝上几碗汤,我惊叹他们的胃真大,能装下那么多的汤!胃能受得了吗?不会得胃病吧?我问了问,果不出我所料,没有一个人的胃是好的!胃酸酸胀胃痛是常有的事。而年青的一辈则没有一个人爱多多地喝汤,却爱大口吃菜。
我想了想,井奶奶六个子女,在靠天吃饭的年月里,这里是出名的十年九旱、剩下一年是大涝的地方,灾年多,子女多,吃饱肚子肯定是件难事。于是在饮食上养成了以喝稀的但求填饱肚子的习惯。旧日贫穷生活的影子一直留到了现在,在如今富足的生活里闪现。
那么他们对房子的满足,是不是也来自旧日的居住状况呢?
我问井奶奶:“奶奶你以前住的房子也是这个样子的平房吗?”
井奶奶说:“哪能有这样好!最初的时候没有房子住,住的是窝棚,柴火棍搭成的,住了两年。然后住地窝子。地窝子,你知道吗?”
我摇摇头。
井奶奶说:“你怎么会知道呢?就是在地上挖个坑,上面盖上草棚。”
我问“那样下雨水不就往里面注了吗?”
“在棚子周围挖个沟,雨小水进不去,雨大了当然就淹了。最怕的还是十冬腊月,四面透风,雪都能把棚子压垮,雪化了漏进屋里,头上脚下都结冰。这样的地窝子又住了几年。然后是租别人家的土屋子住。”
我又问:“那土屋子的样式和现在的房子一样吗?”
“也是平房,上面盖的是土,下面是泥地,墙也是土筑的。很潮,天上下大雨,房顶下小雨。但倒是真的冬暖夏凉。租了别人的房子住了十多年,才有自己的两间土屋。住了没几年,却又遇大雨给淋塌了。只得又租房住,东家住几月,西家住几年。好不容易才有了这样好的房子,真正属于自己的家。”
听了奶奶的话,我再没抱怨过。一切都会有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旧日子的影子还在,可旧日子留在过去,越来越远了。
过了几日,我出去闲逛,在别的村子里看到几间保留下来的土屋。可能是年代久远的缘故,屋顶和四壁剥离,七翘八拱如干焦的荷叶。主人在屋檐下挂了不少的石骨碌、石板,石条,力图硬把屋顶给拉压得平整点。大大小小、高高低低、错落无序,看了让人发笑。我想,奶奶以前的土屋子怕就是这个样了吧?忍不住走进院子,却是个荒院。见屋子门洞大开,我便走了进去。屋子里挂满蜘蛛网,只有几件被着厚厚尘土的农具,空气中有一股带着霉味的潮潮的略刺鼻的气味。看来主人也是有了新房,只是不知何故暂时没有推倒这些土屋,这才让我真正见识了鲁西的农家传统建筑。
如果这些仅存的土屋被推倒,后来人可能只能凭老人们的讲述或书本上的记载想象了。我是幸远的,我亲眼见过。
等新房子住得久了,新鲜味没了,奶奶会不会怀念她的土屋子呢?等她念叨土屋的冬暖夏凉时,又该到哪里去找寻它的踪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