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五中文网 www.45zw.cc，最快更新卜畏文集最新章节！
“船舶动态，船舶动态——下水一楼半黄沙船，在31号引航浮（长江航线上注明数字的浮标）由南向北穿越主航道，准备进入通吕运河，请相关上下水船舶加强联系噢”渐渐地，渐渐地，时间改变了一切。霍秋从一个拿起高频手柄，嘴唇哆哆嗦嗦，怯于喊话到能够轻车熟路地报道自己的船舶动态；从懵懂到谙熟，他开始由步到趋的适应船上的生活了。其实，只要是用认真的态度去学了，不弃馁，世间的事哪有预料的那么难以实现啊！
长江是中华儿女的母亲河，那些在长江上辗转求生存的黎民百姓，喝着江水，靠长江养活一家人，理应算是长江之子了。长江用她宽广的胸襟铺就了一条“黄金大道”指引着她的子女为了生存，为了理想去奋斗着。
江面上高高耸起几层的楼阁如同城市中的大厦，雄壮富丽，它们代表着殷实舒适；那低矮的一间平楼外加小间驾驶室的一楼半们如同乡村的瓦房，简朴无华，它们的船主辗转反侧，靠长江维持生计。人以群分，年轻的霍秋是被划分为后一类且是微不足道的一个小角色。
在长江下游沿岸不远的水域上，依次排列着许多的过驳大吊机，它们如同严阵以待的钢铁战士，有着壮实的躯体，伸展着高耸入云的铁臂；它们的任务是将大船上的黄沙过驳到小船上。大江东去时，船舶迎向西；涨潮之时，船舶便迎向东。这片水域整日热热闹闹，小型船舶如同灵巧的鱼儿来往穿梭，停停走走，选择适宜的黄沙，然后再将上船的黄沙运送到内河，去摘取自己的劳动成果。
昨晚是七点钟的潮水，那个时辰天刚黑。行了整整一夜，船才抵达这片水域。此时，天刚亮，晨曦温柔，晨风清冷。船徐徐慢了下来，叔叔在驾驶，霍秋坐在船头的前舱盖板上，眯着眼睛打瞌睡。昨晚拿舵到一点，现在又起那么早，睡眠不足，精神萎靡。
船慢慢贴近一排排的吊机，叔叔和婶婶在驾驶室里观望着吊机那边货船里的黄沙。两个人在嘀嘀咕咕地商量着，买黄沙也是有讲究的。——子粒有大小，颜色有区别，定下的价格有多少讨价还价的余地；哪类工程需巴河沙，哪些需赣江沙，什么大泵沙，什么小泵沙，诸如此类，繁杂种种
终于看定了中意的黄沙，船便徐徐向13号吊机靠拢。霍秋甩甩头，振作精神，将手中准备好的缆绳圈套在吊机船上的缆桩上。船靠定，叔叔婶婶便一同过去看黄沙了。
可能是黄沙的色泽好，子粒匀称；可能是老板催货紧。叔婶过去没多久，便与黄沙船主谈妥了。
13号的吊机轰隆隆运转着将大船上的黄沙过驳到叔叔的船舱里。巨大的钢铁钳子转到船舱上空，便张开大口，黄沙如同水流一般直泻下来。江风携裹着细密的沙尘，将细小的沙粒散落在船上的每个角落，也散落在霍秋的身上。霍秋抖落沙粒，忙不迭地跑进驾驶室。
开吊机的师傅千篇一律地将钳子甩在同一个上空，很快，后舱的黄沙便堆积地如同金字塔一般了。婶婶站在甲板上昂头尖声叫着，并用手比划着给吊机师傅看“不能让黄沙堆在一块呀！喂！喂！这里，这里！”可沙堆的高度还是遮住了航行的视线。
“死人！太坏了！”婶婶推开驾驶室的门，怒气冲冲地进来了。
叔叔坐在转椅上，透过驾驶室的玻璃窗，默然无语，只是目不转睛地盯着沙堆。
“不是给他五十块钱小费了吗？”婶婶蹙着眉，看着霍秋“你上去给钱的时候，难道没说让他帮帮忙把堆平一些吗？”
“说了呀！他嫌少，说别人都给一百呢！”霍秋郁郁不欢地应道。
“死人！吃甜嘴了！心好黑！五十怎么给你的呢？”她昂头瞪着眼睛望向高空中的吊机师傅。
船往后退了，要将黄沙堆在前舱了。叔叔拿起铁锹，跣着脚，踩在后舱的沙堆上，将黄沙往两边铲；他躬着腰，两只手臂有节奏的扬起放下，放下扬起。婶婶和霍秋站在甲板上看着。
“你看这个人不坏嘛！不害人嘛！”婶婶说。
沙堆一块块的矮了下来。叔叔挺直了腰身，一手扶着锹柄，抬起头，龇着牙，用拳头在后背上轻轻的捶。
“别铲了！别铲了！赶紧下来吧！”婶婶焦躁不安地说。
叔叔没有理会，兀自埋着头专注地一锹一锹的铲着。钳子里倾泻下来的细微沙粒，吹得满面，满身。
“下来吧！别铲了！还累坏人呢！”婶婶焦急地看了看霍秋，恰好霍秋也看了看她，她又嚷道：“回来让开吊机的用钳子夹一下吧！”
叔叔还是不予理会。霍秋卷起裤管，逾越过船舱挡壁，趟着松软的黄沙，来到叔叔身旁。
“叔，我来吧。”他说，并握住了铁锹的木柄。
叔叔松手，站直了。霍秋弯下腰，一只脚踏在沙堆的高处，一只脚陷在斜坡里，将铁锹笔直的嵌进沙中，再扬起。黄沙便一锹锹往低处滑落。叔叔看了会儿，便缓缓地下去了。
婶婶将拖鞋放在舱舷上，搀着叔叔的手臂说：
“给了五十块钱还将沙子堆成这样。”叔叔套上拖鞋，从船舷上小心跳下甲板。
“白白浪费五十块钱了。”她继续说。然后两人往船梢走去。
霍秋躬着腰，一锹一锹的铲着。
六月的上午，日头开始毒辣了起来。白色的t恤已经被汗水浸透了，牢牢的粘在霍秋的前胸后背上，洇出粉色的肤色。潮湿的头发应身体的晃动在面颊上拂来拂去，痒痒得难受，有时还会刺进眼睛里；汗水顺着额头往下滚落，滑过鼻翼，上唇，进入口中，咸咸的；有时会直接从下颏坠下，眼睛能瞥见一滴滴亮晶晶的光珠坠入沙中。太热，头垂得久，又加上日头的烘烤，本身又疲倦不堪，霍秋觉出呼吸急促，头晕目眩。他好想躺在舒适的床上美美的睡上一觉。
他要歇一会儿。他将铁锹嵌进沙中，挺直了腰身。他撩起t恤将脸上的汗水擦净。肚皮上好些汗珠，密密的像蜂窠，好糁人。
江面上到处流光熠熠，如同一面巨大的在微风中波动的银色缎子，远处的行船好似缎面上朵朵青色的花。
手心隐隐作痛；他张开手掌，发现两块耸起的紫色血泡。这些算不得一回事。头还有些晕，待腰身的酸楚散去，他又躬着身子铲了起来。
“坚持——坚持——”这两个字始终盘踞脑海。高耸处渐渐低矮了下来。
船的载位差不多了。叔叔拿着钢卷尺量着舷两边的水线，超载了可是要罚款的。婶婶跟前跟后的俯身看着。
经过霍秋身边时，她驻足看了会儿说：
“这开吊机的眼瞎。堆这么高不是害人嘛！”接着转身对一旁的叔叔说“马上快齐了，上去叫开吊机的别夹下面有水的，夹些上面好的干的盖盖面子，‘人要一张脸，货要一张皮’快去！快去！”
高耸的沙尖终于被铲平了。霍秋挺直了腰，站在平坦绵软的沙堆上。这时，江面上起风了，不大，薄薄的雾气也弥漫了下来。江风裹挟着丝丝缕缕的水汽打在他的脸上，吹拂着他粘成一簇簇的头发。他拍掉手心里的沙粒，撩起t恤揩脸上的汗，凉风便鼓进了胸膛，t恤剧烈地一张一翕，很快吹干了肌肤上的汗渍；他举目眺望着远一点的江面，此时水天一色，白茫茫一片，视野仿佛瞬间被拉下的一面肃穆的幔帐给断开了；近处，悬浮在眼前的白色水汽在空中不断的游移；眼下浑黄的江水如同黄土平原上一块块的小山丘，翻滚着撞击着舢板，激起一簇簇浪花；船微微地晃动。此时江面视线不足五百米，那些正在江中航行的船主们正经受着提心吊胆。
霍秋跳到甲板上，甲板上的大沙粒硌得脚很痛。他翻过脚面，看见脚底板上满是凹下的红点。下次要穿上鞋子才能往下蹦，他想。他抓住舱舷，脚抻进江水里涮了涮。
钢铁钳子将最后一钳的黄沙洒在了沙堆表层，干黄沙扬扬洒洒。货物装齐了，叔叔从内室拿出厚厚一沓红钞票去付钱，婶婶陪同。她善于说，她能讨价还价。
风渐渐的大了起来，浓重的雾气被吹散了，江面上的视线越来约明朗了。比起雾前，反而更加清晰了。这些飘渺的精灵，倏忽而来，倏忽而去。
霍秋想，只要风一来，雾气就会消散的，它们永远不会长久，只会虚张声势。衣服飕干了，汗水飕干了，此时感觉凉风萧瑟。
叔叔婶婶付完钱回来了。船要启航了。霍秋跑到船头将缆绳解开，竹篙往吊机船一点，用力将船撑开；水流从张开的船头中奔流进来，哗哗地响。叔叔一推油门，船便调头下水了。
霍秋将凌乱的缆绳一圈圈的盘整齐，又拿起铁锹将撒落在甲板上的黄沙一锹锹的铲进船舱里；用铁锹是铲不净的，甲板表层还附着碎渣与污渍，这需要用水泵冲。
他沿着甲板往船梢走，水泵挂在船梢围子上的系缆桩上。船舷外被切开的江水向一旁扩展开去，好似一只黄色大鸟张开的羽翅，白色的水花打着转斜着向外滚动；从远处涌来的江水扑上船舷，漫过脚髁，一股股劲头十足地冲击着甲板与舱挡壁。待冲撞的势头弱下去，水流退回去时，便将附在角落里的沙渍携带到甲板外的三角凸起处；那些黄沙被冲刷地很干净，金灿灿的，因被阻挡，不能流入长江。
婶婶将饭做好了。霍秋经过厨房时，被叫进去吃饭。桌面上又是雪里蕻。行船时过于仓促，忘记买菜了。早上没有吃饭，肚子有些空，可望着咸菜，又有些恐慌。他只是简单的就着咸菜刨了两口白米饭；着实吃不下。他走出客厅，将水泵松进水中，接上电源，水柱从水管中流出。他手中握着水管，爬上天棚板。冲船从上至下，这是秩序。
天空中开始零零星星的落下雨点了，在空中晶莹剔透的，落在铁板上散开成一个个黑圈。渐渐的，雨点快了，密了。霍秋昂起头，闭上眼睛，雨点砸在面颊上，冰凉冰凉的，好舒服。
变天比变脸还快呀！霍秋想。冰凉的雨点让他心中好豁达好怡静。他静静地仰头闭目呆立着，手中的水柱冲击着脚下蒙尘的铁板，席卷尘埃，碧绿的铁板仿佛葳蕤的草场。
雨大了起来。雨点厚重而且浓密，砸得铁板擂鼓般的响。被浇透的衣服粘在肌肤上，凉入骨髓。浑身上下沥淋着水珠。铁板上被溅起迷蒙的水雾。风撼动着铁门，重重地撞击着门框；船尾种的花，痛苦地摆动着纤细的腰身。
“这么大的雨还冲吗？傻子啊你！”叔叔从驾驶室探出头大声喊。头发也被淋湿了。
“没事！冲过了洗洗澡就行了。”霍秋对着叔叔大声说。
“这些雨又能算得了什么呢！经受不起还象样吗！”霍秋小声的嘀咕。衣服既然已经湿透，就不怕再湿；浑身已经冰凉，就不怕再冰凉。他按部就班地冲天棚板，冲船梢，冲围子，冲船的周身
冲船头的时候，他朝前望，泱泱的江面又是一片水汽弥漫，雨柱将天与水又连接在一起了。远远的有模糊的船影，只能望见轮廓。忽然，又不见了。他回头望了一眼天棚上高高擎起的雷达。还多亏有它。
冲完船了，雨渐渐的小了下来，淅淅沥沥个不停。霍秋咬着牙齿，浑身打颤。他将浴缸里放满了热水。牛仔裤和t恤牢牢地粘贴在肌肤上，褪了好久才褪去
洗了澡，穿上干爽的衣服，精神便焕发了。外面的雨停了，太阳将暖融融的阳光照在江面上，江面上好象是被揉皱的金色糖纸；视野明净开阔。霍秋将洗衣盆里注入水，撒了洗衣粉，顿上搓板，便蹲在船尾晃动着身体搓衣服了，牛仔裤真难洗。
搓累了，他便抬起头，眺望着江岸。只见黛色的江岸如同一条巨龙卧在江水里，露出挺起的脊；一架虹桥绚丽的架在了江岸上，周身是斑斓的彩色的光丝。好美好美。霍秋痴痴地笑了。
赶紧搓，搓好了要睡上一觉，醒了还要拿舵呢！他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