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敌人的进攻终于缓和了许多,枪炮声已不太急促,此起彼落,只见四处销烟迷漫。敌人开始打起了心理战术,因为,整整一天下来,我们有接近一半的战斗减员,现在差不多已经他们被包围了。在这个十分孤僻的村子,敌人在前方和左右两翼都布置有重兵,只留下背后是一座听说走进去就出不来的死亡之山。村子里除了一座鬼宅,其余的房屋大多已经遭受到了炮火的洗礼。鬼宅以前是一个乡绅大户的宅院,听说宅子里冤死了一个小妾和几个下人,就开始夜里闹鬼,于是,乡绅把一家老小都搬到县城里去住了,留下这座空荡荡的宅子,阴森、恐怖。这个村子是我们临时路过的藏身之地,村民们早被我们吓跑了,现在,除了我们活着的三四十来个兄弟,再没有一个会出声的动物,严峻的形式让我们不得不冷静的思考,该怎样活着冲出去。
敌人的宣传攻势并没有使我们就此屈服,尽管我们只是一群“土匪”敌人终于恼羞成怒,发动了新一轮进攻。大当家的急了,提起手中的短枪,指挥兄弟们和敌人拼了。一颗炮弹向大当家出没的地方呼啸而来,我立刻跃过去,用身体把大当家压在了下面。
我受伤了。然而却不见流血,也不感到疼痛,只是突然觉得身子再也没有半分气力。这时候,我隐隐约约看到一排排敌人的身影,端着枪,猫着腰,离我们越来越近,二当家、老四、老六等兄弟们并没有因此而慌乱,反而拼命地操起了重机枪向攻上来的敌人扫射
等我苏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我躺在一个十分灰暗的屋子里,屋子里空荡荡的,好象还燃起一盏时明时暗的油灯。我的身子底下感觉还软和,是他们给我垫上了一层细细的干草。右手边,盘腿坐着大当家一个人。屋外枪声已经停了,只剩下销烟的味道,从一个小小的窗户飘进屋里。
“敌人退了吗?”我用几乎只有我自己才听得到的声音对大当家说。
“没有。”大当家说,他此时异乎寻常的冷静“他们一时半会儿还不敢冲上来,我们有足够的弹药和轻重武器。现在天黑了,我想他们可能明天再进攻。”
“我们能不能突出去?”我问。
“不知道,敌人太多了。”大当家欠了欠身子,然后答道。
我一时默然无语,闭上了眼睛。过了一会儿,又听到大当家说:“是我对不起兄弟们,让大家走到今天这个绝地。”
我没有回答,过去种种,瞬间在我的脑海里一闪而过,就象在看走马灯一样。
十几年前,是大当家的带着我们闹的革命。那时候,我们的生活过得很苦,不但吃不饱穿不暖,还时常受到反动统治阶级的欺瞒和打压。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不知道是从哪个地方开始,各地的贫苦百姓闹起了革命,大当家凭着他的胆子大,弄到了一些枪支弹药,随即登高一呼,立刻也拉起了一支由穷苦兄弟们组成的造反队伍,占山为“王”起先,我们也和一些反动统治阶级做了好几宗双方都满意的“买卖”也增加了好些枪支弹药和人力。不过,由于我们不断坐大,而且大当家和二当家的时常表现得目中无人,不知得罪了他们哪路神仙,反动统治阶级开始对我们阳奉阴违,笑里藏刀,听说还想把我们一举歼灭。也许是大当家的察觉到了他们的不良用心,也来个绵里藏针,带着兄弟们左右逢源,终于成为影响一方的武装势力。按照大当家的战略目标,我们最终要成为替天行道的忠义之师,然后做出更大的丰功伟绩,青史留名。然而,事事难料,也是由于大当家的疏忽,一个叛徒出卖了我们。昨天,我们从城里回来,临时在这里落个脚,可就在今天早晨,数倍于我的反动军队,把我们包围了。事先我们毫不知情,敌人一来就要置我们于死地,也不答话,刚一碰面就是枪林弹雨的问候。
“我对兄弟们这么好,为什么还是会有人当叛徒?”大当家问我。
这个问题实在不好回答,我想了很久,才闭着眼睛说:“当叛徒其实是人的一种求生本能,不是每个人都能做到视死如归的。”
“我们又没有丢下他不管啊,我们已经通过内线从中找人去勾对,不是要在这几天把他救出来的么?”大当家有点象自言自语的说。
大当家口中的这个兄弟,半个多月前因为诱奸了一个县警察局副局长的三姨太,被他们抓住了。我本来对此事就十分厌恶,巴不得这样的人被绳之以法,还提醒大当家的最近要防着一手,凡事三思而后行。无奈大当家的念在这个兄弟以前立过功,舍不得丢下他不管,才暗中授人对他承诺,夸下了海口救他。“唉你不是答应他三天之内一定办妥吗?可是过了半个多月,还是没有着落。叛徒就是叛徒,他是不会理解我们的,何况,这十几年来,我们过的是刀尖舔血的日子,兄弟们出生入死,吃了多少苦!而大当家对兄弟们说的是什么来着?是和梁山上的兄弟一样,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大称分金银哪!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如此天天东奔西跑,并没有过上哪怕一天的安逸日子,个别兄弟们有想法,也是有可能的。”我说。
“平常老子待他不薄,关键时刻下我烂药,哼!”大当家马上沉不住气了,开始愤愤不平。
“这种人,没有必要为他生气,现在,我们是要想办法赶快突出去。”我说。
“如果兄弟你被他们捉到了,你会做个叛徒吗?”大当家沉思了片刻,然后问我。
我疑心听错了,睁开双眼,非常吃力地欠欠身子,看了看大当家。大当家正看着我呢,我只有慢慢回想了一下他说的每一个字,确认没有听错,才对他说:“唉!如果我现在好好的,没有受伤,也许会为了求生,而做一次叛徒,不过是假装配合他们,然后,找机会逃走。唉我现在没有这种想法了,我宁死,也不想成为叛徒。”
过了好久,大当家站起身来,手里提着一把短枪。他向门口走了两步,然后转身看着地上的我,说:“兄弟,我们怎么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你有没有好的办法让大家逃出敌人的包围圈?你上过几天私塾,看的书比我多,帮我想想,我必须得杀出一条血路,我不能失败,我要卷土重来,我一定要杀了所有背叛我的人!”
我已经非常地虚弱,本来不想回大当家的话了,然而想了想,还是缓缓地说道:“唉!也许是我们哪点没有做对。你想想,我们拉这支队伍的目的、目标是什么?兄弟们跟着你又是为了什么?随便做一个山大王就能青史留名?之前我们走的是什么道路?信奉的又是什么?是老天爷,是观世音菩萨,是如来佛主、元始天尊、关公,还是水泊梁山?唉,这时候,谁会帮我们度过难关、度过这一劫?老天爷吗?如来佛主能不能帮我们出去我们也不清楚,信关公的吧,这时候能和敌人讲义气吗?那边不是还有好多以前和你称兄道弟的人在吗?老黄老段那些人,他们收到过我们好多的银子,吃了我们好多的酒和肉。大当家的,虽然你把我当成是最好的兄弟和最信得过的人,但我知道你听不进去我说的话,我说的话你从来没有用过,就因为我搞砸过一次大买卖,还时常帮着下面兄弟们说话,和你和二当家的都闹过矛盾。记得我以前跟你说起过的西北那边的人吧,唉!他们那里有那么几个人,成立了一个什么委员会,可是指挥着几乎全国的有着相同信仰的同志们在干哪!他们不大块吃肉,不大碗喝酒,也不用称分金银,可他们有他们的主张,有他们的政治纲领,他们的目标只有一个,解放全人类!说真的,唉大当家,如果你带着兄弟们能闯过这一关,不妨找他们去,或者也学学人家,这才是正道!”
“你什么时候成了他们那边的人?怪不得老黄”
“没有。那一次你叫我去陕西做那笔生意,我看到过他们的人,但我没有和他们搅和在一起。”
“哼哼,我知道,都是我可现在,这不出不去嘛!”
“我倒是有一个办法,啊撤,马上撤出村子,唉!进死亡之山!世上哪有什么死亡之山哪,不过是人们信口胡说,编起来吓唬胆儿小的。韩信不是说过吗,置之死地而后生!”
“你现在能不能和我们一起走?”
“不了,我、我已经走不动了,弟兄们要多带走一些食物和、和弹药,我不想连累大家。”
然而,我话刚一说完,我却惊奇地发现,大当家正用枪指着我。我非常轻松地笑了笑,笑得很甜。大当家慢慢地把枪收在怀里,然后说:“你等着,我去和兄弟们商量商量。”说完,转身出了小屋。
过了一会儿,只见二当家和几个兄弟伙进来,站在我身边。二当家的努了努嘴,他们中就有几个人七手八脚想抬起我,然而我却再也经受不住折腾了,好象随时会死去一样,用求求他们的眼神和略略挥着的手势,希望他们不要再碰我。“怎么办?”所有人都看着二当家的。“留下一个兄弟陪三当家的,我们先撤。”然后,他带着兄弟们也出去了。二当家的平时话语就不多,除了喜欢冲锋陷阵,就是大块吃肉,大碗喝酒,再没有花花肠子。
这之后,好久都没有一个人进来,四周寂静得让人越来越感觉到害怕。我想他们是不是已经走了,二当家不是说要留一个弟兄吗?怎么,都走了?哎,都走了好,难道还留下来陪我送死不成?我豁然开朗了一些。
这时候,敌人那边又传来了一连串的机枪声,划破了夜空的宁静。他们这是在告诉我们,我们的威胁并没有解除。然而,敌人可能不知道,我们的人马此时已经金蝉脱壳了,只剩下我一个将死之人,在这间死寂沉沉的屋子里孤独地面对死亡。
死亡,现在对我来说,可怕也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我真的有点孤独,我最亲最爱的人一个都不在我身边,我连想都想不起他(她)们的面目,再怎么努力也是白费。不可怕的是,我并没有感到一丝的痛苦,真的。非常奇怪,我虽然受了很重的伤,却一点也感觉不到疼痛,甚至还感到一丝轻松和舒适,唯一就是没有力气,动也不能动,当然就起不来,想翻一下身都不可能。“就这样平静地死去?很好,很好。”我心里对自己说。
屋外可能燃起一堆堆柴火,想必是兄弟们撤离时故意留下的疑兵计。火光忽明忽灭,和屋子里那一盏油灯,映照得屋子更加恐怖。“这是在哪里?在鬼宅里吗?”我想。绝对是在鬼宅里,因为,这间屋子还挺大的。他们不可能把我留在村民们的土屋里,土屋好多都被炸得坍塌了,很危险。鬼宅之所以没有被敌人的炮火击中,主要是鬼宅的主人——那个乡绅的儿子正在敌人的军队里当一个副官。
这时候,我突然想到我的家人,尽管他(她)们没有一个人的容貌我现在想得起来。亲人们在远离此地的山寨里,那里有老五和四五十个弟兄,应该很安全。在山寨里所有的弟兄中,只有我和老五最合得来,他对山寨绝无二心,而且一般不说哪个人的好坏,与谁都能相处,不象我,帮着大当家制定了一些山寨里的规矩,执行起来也是得理不饶人,就是平时,也爱管兄弟们的闲事。我想,如果我今夜就死了,他(她)们知不知道?如果他(她)们知道我死去了,会有什么样的反映?他(她)们会不会很伤心?还有,我有没有正在做而没有做完的事?是否还留有什么遗憾?我想了想,觉得并没有什么没做完的事,也没有什么遗憾,唯一的就是,有些我觉得应该随我永远消亡的个人物品,那个笔记本,还没有来得及处理掉。瞬间,我感到亲人们可能会为我而伤心地哭,于是,我鼻子一酸,也差点掉下泪来。
我躺在鬼屋的地上正在胡思乱想,也不知就这样过了好久。突然,我看到一个人影在窗外一晃。啊,是人还是鬼?我感到一阵子毛骨悚然,下意识的摸了摸腰际,可是,枪已经不在了,我只有赶紧闭上了眼睛。
可是我转念一想,我都是快要死的人了,还怕鬼么?此时,一个人轻微的呼吸声传入我的耳朵,我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一看,原来是老六,我们山寨里的六当家,而且,我分明看到他右手里拿着一块硕大的土砖头,正欲向我头上砸下来。
老六想不到我睁开眼睛看到了他,他只有轻轻地放下了手。于是我问:“为什么?”
“不不不,没有为什么”老六有点不好意思,嘴巴嚅嚅着“三、三哥,我、我”
我对着老六一笑,叹了一口气,然后问:“兄弟们安全了?”
“他们都进山了。”
“你一个人留了下来?”
“我是从山里返回来的。”
“其实,你不该回来的,”我又叹了一口气,然后说:“反正我都快要死了。”
“三、三哥,我”
“我一点也不怪你,真的。”我把脸撇向另一边“是谁叫你回来的?大当家吗?”
“不是,绝对不是,我发誓。”
“不是吗?”我转过头来看着他。
“嗯。”“那?”
这时,老六极不情愿地伸出四个手指头来给我看。我一时怎么也想不出这四个手指头代表着什么意思,是指老四吗?老四是谁?我怎么突然想不起来他是谁了呢?或者,四个手指头代表的是他们四个人?还是代表着别的什么?我的脑袋越来越呈现出一片模糊,然后是空白。过了一会儿,我的意识异乎寻常的清醒,清醒的结果是,我又看到老六刚才垂下去的砖头又已经举了起来。我于是说:“不必了,真的不必了”此时此刻,我感到无比的悲哀,因为,我这一辈子,活得实在是失败,现在人都快要死了,竟然没有一个真正意义上的朋友在我身边。
慢慢地,我有点想睡去。朦胧中,我感到六当家手中的砖头似乎快要砸下来了。我笑了,笑得很甜很甜,我相信我的笑,一定使得老六手中的砖头不会砸下来,永远也不会。然后,我的脑子里越来越模糊,似乎正看见一幅深不可测的、呈旋窝状的夜空,正向我袭来,而且,我分明感到有一股不可遏止的旋风,吸引我越陷越深。然而,我此时却并不感到害怕,相反,我异常平静,平静得如理所当然般的在享受,享受一种从未有过的快乐、美妙和舒畅。霎时,什么都没有了,我的头向后一仰“嗡”的一声,完全归于空白。
我立时从梦境中醒来,耳畔仿佛还有“嗡”的那一声余音。我动了动我的手,手还能动,然后摸了摸胸口,心跳也正常。再然后,我又摸了摸身边,老婆已经上她的夜班去了,只有我一个人睡在偌大的床上,而屋里的电器指示灯,正发出几缕殷红色的光芒。